六年后。

“娘，發兒長。

鏡前坐，候君郎。”

“好年華，何人賞？花開年，可不長。”

“窈窕淑，坦君郎，恩恩到天長。”

小室中，紗簾微掩，將難得的好晨擋在窗外。

銅鏡前，一嫻靜烏發披散，手持書卷，正低頭看得神。

而在后，小丫鬟拿著木梳，邊唱民謠，邊為梳頭。

半晌，小丫鬟著鏡中人垂首低睫的倒影，艷羨地發出一聲嘆息，道:“小姐生得真。”

只是，接下來，又憾地道:“要是大小姐再多笑笑就好了。

大小姐如今才名滿天下，推崇大小姐才華、將大小姐視作淑典范的學子不知凡幾。

“若是小姐平常愿意溫和善一些，只怕想向大小姐求親的公子爺都要踏破謝家的門檻，這樣一來，老爺夫人還有老夫人，也不必整日為小姐的婚事擔心了。”

然而坐在鏡前的，只自顧自翻著書。

書頁沙沙響，頭也不抬。

小丫鬟輕輕推肩膀，問:“小姐，你覺得呢？難道小姐從不會想這些問題嗎？小姐自己，可有想過將來想要什麼樣的夫婿？”　說到這里，小丫鬟不紅了臉，聲音也輕了許多，仿佛與小姐討論這樣的問題，已經是足以讓的離經叛道了。

那被推了推，才如夢初醒般地從書中抬頭，借著銅鏡的倒影，驀地與后的丫鬟對視。

生了雙極好看的眸子，一對眼珠烏黑亮，如夜染出的黑寶石，眼底澄澈深邃，似潭水映染夜。

面無表，但驟然看向他人，這眼神竟似能照人心的明澈。

丫鬟被得心中一悸，饒是每日對著小姐，早已看慣了大小姐的貌，倏忽被這樣的眼神一，仍不有片刻失神。

謝家大小姐謝知秋，年十七，正值適婚年華。

尚未婚配。

謝知秋了那小丫鬟一眼，沒說話，兀自翻書。

道:“許多人吹捧我，未必是當真能看懂我的文章、真心覺得我有多了不起，只是因為我的先生是名士甄奕，他們想通過捧我，來奉承我的先生甄奕。

“還有些人稱贊我，也未必是多麼欣賞我這個人，而是看上了我的名聲，以及他們想象中那個知雅致、與眾不同的才形象，以為贊賞這樣的子，能顯得自己與眾不同。”

小丫鬟一呆，有些不安道:“小姐說得好無。

我看那些學生人都好的啊，夸贊小姐時的神也真實，未必有小姐說得那麼功利。”

謝知秋面無表地說:“那麼，若這麼多人真如他們口中所說，如此真心推崇我的才華，那麼他們為何不支持我參加科舉、朝為，好讓我將我的才學發揮在它們應該被發揮的地方？　“至今為止，我還從未遇見這樣的人，倒是更多人關注著何人能娶我為妻。

所謂崇拜者的議論，比起我的文章，好像也更關注我的私事。”

謝知秋這段話說得實在鋒利，小丫鬟啞口無言，答不上來，忽然覺得小姐說的好像也很有道理。

只是，小丫鬟著小姐鏡中無暇的容，既擔憂又惋惜:“可是，小姐為什麼總想當呢？其實和普通子那般，尋一個善良的夫君，生幾個孩子不也好的嗎？　“小姐今年已經十七歲了，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若不談婚論嫁，豈不可惜？子花期有限，若是長久蹉跎下去，落得兩空怎麼辦？更何況……”　說著，小丫鬟掩輕笑:“小姐面前，正好又不是沒有絕佳的人選。”

謝知秋正在翻書的手停在半空中頓，眉間卻蹙起來。

知道小丫鬟口中說的是誰。

果不其然，小丫鬟略帶神往地道:“秦公子上從來不說，怕有損大小姐的聲譽，但只要是有眼睛的人，誰看不出他的一片真心？”　小丫鬟口中所言的秦公子，正是秦皓。

謝知秋當年與秦皓在白原書院有集之后，秦皓作為世之子，便時常會關照的生活。

后來謝知秋年滿十二，離開書院回家，便與其他同齡人流。

唯有秦皓，因著秦謝兩家的關系，還時不時會來拜訪，并未與謝知秋完全斷開聯系。

二人年紀小時還好，但自從他們雙雙長大，就連謝知秋也能覺察出，況似乎開始有所變化。

小丫鬟開心地說著:“秦皓爺他相貌堂堂、才華橫溢，是梁城中數一數二的青年才俊，且他年紀輕輕、第一次參加秋闈就中了舉人，人人都說，他將來必定前途無量。

“而這般好的秦公子，素來只對小姐一個人與眾不同。

“這些年來，傾慕過秦公子的閨中小姐不在數，但都被秦公子以學業為重婉拒了。

“他對其他淑拒之千里，可這些年來，卻頻頻拜訪我們謝家，對老爺也恭敬有加。

“偶爾有幾次，小姐被允許與他隔著簾子說話，秦公子對小姐說話的語氣，簡直溫得能淌出水來，和傳聞中那個一板一眼的疏離君子大為不同。

“上回還有幾個丫鬟跑到簾子對面看了！據那些姐姐們說，簾子外面，秦公子其實臉都紅了，生怕自己說錯什麼話，讓大小姐覺得不高興呢！”　說到這里，小丫鬟忍不住捧住自己的臉，道:“大小姐與秦公子自相識，算是青梅竹馬；　“我們秦謝兩家世代結好，乃是百年的友誼；　“秦公子君子溫如玉，大小姐才名天下知。

“大小姐若是與秦公子永結同好，那才真是檀郎謝、天造地設啊！在這世上，還能找到哪兩個人比小姐與秦公子二人更為相配呢？　“以秦公子對小姐之心，只要大小姐肯稍微對他和悅一些、肯稍微表些許好意，不總拒人于千里之外，秦公子只怕早就上門來提親了！”　小丫鬟說得興，仿佛恨不得代小姐一口答應下來，然后再親自送兩人婚。

然而謝知秋面仍是淡淡的，半晌，抬起頭，向后看向小丫鬟。

“——！”　小丫鬟與大小姐對上視線，迎上大小姐那雙清如明鏡的冷眸，突然忐忑起來。

接著，忽然到腦袋一沉，被人了頭。

落在發頂的掌心，力道十分溫。

居然是大小姐。

居然被大小姐了頭。

大小姐問:“你喜歡秦皓那樣的男子？”　小丫鬟被這樣一問，當即慌起來:“沒有沒有！我怎麼敢！”　但在謝知秋坦的注視下，忸怩了好一會兒，終于還是地對了對手指承認:“其、其實有一點點，像秦爺那樣的人，誰會不心懷向往呢？”　說到一半，又意識到這樣說有些不對，忙慌張地解釋:“但小姐千萬不要誤會，我知道秦公子對大小姐一往深，絕對不是想要高攀的意思，只是舉個例子而已！”　“沒有關系。”

然而謝知秋臉上未有波瀾，完全沒有因為的例子生氣。

謝知秋只是又了的發頂，道:“秦皓并不是個壞人。”

然后，頓了頓，又解釋說:“但就像你喜歡秦皓那樣的男子一樣，于我而言，我也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想要抉擇的命運。”

說著，緩緩扭開頭，看向遙遠的遠方——　謝知秋輕輕地道:“對你來說，秦皓那樣的人，或許就是而不得的明月。

而對我來說，我的命運，也同樣是這樣可而不可即的東西。”

*　不久，小丫鬟跑回到其他丫鬟中間。

有些走神地炫耀道:“大小姐今天我的頭了！”　此言一出，一片嘩然。

眾人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跑來打聽詳——　“真的嗎？！那個從來不笑的大小姐？！”　“大小姐為什麼會你頭？”　“真好！我也想做給大小姐梳頭的差事！”　“難不是因為你給大小姐唱歌嗎？”　“那我也會唱！而且我嗓子可好了！”　“那我也想——”　議論著議論著，眾人竟然競爭起來。

這些年來，謝小姐的名和當年已不可同日而語。

十二歲那年，在離開白原書院前夕，與甄奕的其他學生寫了同一篇命題文章，題為《梁賦》，寫梁城百年歷史的盛衰興敗。

此文長達上千字，構架宏大，酌古準今，簡直難以想象出自豆蔻之手。

甄奕看過后，將文章作為范文拿到課堂上跟其他學子分，當即引起極大反響，據說人人拍案絕、自愧不如。

滿座十年寒窗的文人，竟無一人能及半分。

從此，謝知秋之名傳遍梁城外，“才”二字已牢牢綁在上。

后來，因年齡漸長，離開白原書院，但十三歲又作《遠林賦》，十五歲作《秋夜思》，十六歲作《正月十二登云月臺有》……　其中十五歲所作的《秋夜思》乃是一首七言格律，可謂傳遍大江南北，孩皆聞而誦之。

如此種種，憑著甄奕親傳弟子之名，兼之以謝老爺本人為首的謝家勢力有意無意的推波助瀾，謝知秋的名聲如野火蔓延般瘋長。

時至如今，已完全稱得上一聲“名滿天下”，不僅完全達到了謝老爺最初與林素先生商量時的目標，甚至更甚，連謝家本家的長輩見了，都不得不敬上三分。

謝家的仆從，不人在進謝府前就聽說過大小姐謝知秋的才名，故對格外敬重。

尤其謝小姐不茍言笑，能得到的夸贊，在整個謝府都是很有面子的事。

只是，當其他人都在表示羨慕的時候，那個真被了頭的小丫鬟反而有些心不在焉。

有人發覺的異狀，輕撞的肩膀，取笑道:“你怎麼了？被大小姐了頭還不高興，是樂傻了？”　小丫鬟回過神，可反應仍是呆呆的。

不知為何，腦海中盡是謝小姐與說話時的神——　小姐說——　“于我而言，我也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想要抉擇的命運。”

“我的命運，也同樣是這樣可而不可即的東西。”

謝小姐說這些話時，眼神向窗外，唯有側臉面向。

那一瞬，覺得小姐的面容宛如天邊清月，有著外人難以理解的落寞。

不太懂那神，卻不自覺地被心弦。

小丫鬟下意識地道:“我在想，小姐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今天有一剎那看起來好憂傷……”　若是有什麼能做到的事，可以幫上小姐的忙，讓小姐開心一些就好了。

但話未說完，已被旁邊的大丫鬟輕輕打了下額頭！　“啊！”　小丫鬟淚眼汪汪地捂住自己的頭。

大丫鬟雙手叉腰，笑道:“你真是樂傻啦！小姐那麼聰明，是文化人，想的事肯定和我們不一樣，我們怎麼理解得了？再說小姐一向是那種石頭臉，哪兒有什麼憂傷不憂傷的？你不要總想這些有的沒的，有這時間，不如好好干活了！”　小丫鬟年紀小，丫鬟姐姐這麼一說，自己也開始懷疑自己。

仍有些在意大小姐先前的模樣，但聽了大丫鬟的話，不敢再說了，只收拾收拾東西，連忙乖乖做事去。

*　另一邊，謝知秋喜靜，尤不喜人多，故挽好長發，便讓屋中侍都去休息。

獨自一人拿了本書，坐在窗邊淺讀。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門外傳來咚咚咚三下規整的敲門聲，不輕不重，恰到好。

謝知秋翻了一頁，隨口道:“進。”

木門咯吱一聲被打開。

抬目去，只見門口筆直立著一個十一二歲的纖細。

那外貌與謝知秋有三分像，只是未長開。

梳著整齊的雙髻，藤黃衫端莊典雅，帶發簪均一不茍，沒有半分失禮的懈怠之。

只見端端正正地對謝知秋行了一禮，小小年紀，舉止卻十分端重。

然后，只聽措辭恭敬、字正腔圓地道:“姐姐，早安。

家中稍后會來客，祖母讓我過來，請姐姐半個時辰后去前院品茶。”

謝知秋烏眸往門口一瞥，對招招手，示意靠近自己。

穩重的遲疑一瞬，踏進屋里，走到謝知秋面前，問:“姐姐，是何事要吩……嗚！”　話音未落，只見謝知秋抬起手腕，兩指一并，“咚”地一下彈了的腦門！　苦心營造出的矜重形象瞬間就破功了。

知滿委屈地撅起，雙手捂著額頭，跺了跺腳，撒般地埋怨道:“姐！我表現這麼好，你干嘛還打我！”　謝知秋緩緩收回手，淡淡道:“親妹妹在自己面前這麼一本正經，看著怪怪的。”

知滿:“……”　知滿:“姐，我討厭你！”　謝知秋看，語氣略顯安心:“現在正常多了。”

知滿:“……”　知滿:“哼！”　小姑娘子一，滿臉不高興，卻在謝知秋對面坐下來，練地往桌上一趴，悶聲不吭地開始撈姐姐的花糕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