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知秋又拿起書來準備看，眼睛尚未黏到書頁上，先瞥見知滿地在桌邊啃花糕，腮幫子鼓鼓的，像只小松鼠。

謝知秋一頓，右手一，將盤子往知滿的方向推了推。

知滿正是長的年紀，很容易，不就想吃東西。

謝知秋現在偶爾會在房中備些點心，自己食淡薄，并不貪圖口腹之，所以這些其實大半是給妹妹準備的，怕過來玩的時候肚子。

知滿果然食很好，一口氣吃了五六塊花糕，似乎還沒飽。

不過，還想再去拿的時候，面上卻出猶豫的表，然后，竟強忍著將糕點推遠了。

謝知秋本在看書，余瞥到妹妹的小作，掃了一眼，問:“不想吃了？”　知滿搖搖頭。

了自己的肚子，強忍著不去看剩下的糕點，說:“算了，還是不吃了。

祖母說孩子不能長得太胖，要不然的話，將來會嫁不出去的。”

說著，知滿仿佛又想起什麼，默默調整自己的坐姿，儀態端正許多。

然后從姐姐的桌上挑了只細筆，沾點墨，起袖管，認真在手腕側寫字。

謝知秋見狀有些在意，偏過頭去看，只見知滿在袖管側寫道——　今日要事——　第一，溫習禮儀，萬不可出錯。

第二，織布二丈。

第三，學習新的繡花花樣。

第四，向母親討教管家之學。

第五，向祖母請安，傍晚為祖母抄一卷經。

第六……　謝知秋問:“……這些是什麼？”　知滿嚴肅道:“今天的學習規劃。”

謝知秋:“……？”　知滿見謝知秋沒太明白的樣子，嘆了口氣，道:“姐姐聰明一世，觀一葉而知天下，卻反而看不清這些小事。”

知滿并攏雙，讓長自側垂下，將鞋遮得嚴嚴實實，儀態一板一眼，再得大方不過。

鄭重其事地解釋道:“我今年已經十二歲了，再過兩年，父母就該考慮給我議親了。

“我與姐姐不同，既無驚世之才名，亦無閉月之貌。

子婚，無異于第二次投胎，我若想為自己謀一個好前程，自然要早做準備。

“琴棋書畫之類的事我不太擅長，若是學姐姐的樣子，以謝家之名自詡有才風雅，有姐姐珠玉在前，我無異于自曝其短。

“所以，我打算從其他方向努力，盡力給自己博一個賢德孝順的名。

“在姐姐的名聲之下，我也能沾得到一些關注。

日后等姐姐出嫁了，以我在閨中積累的好口碑和姐姐帶來的名聲，我想，我或許也能得到一個不錯的姻緣。”

知滿講得認真，顯然是考慮許久得到的結論。

說到這里，知滿有些高興地道:“我覺得我想的應該是對的。

最近一段時間，有好多長輩見了我，都夸我說我適合做媳婦。

而且，自從我每日去幫祖母抄經以后，祖母對我也比以前好多了，有時還會讓我在屋里多坐一會兒呢！”　然而，謝知秋聽完一頓，許久未言。

半晌，說:“滿兒，你小的時候，好像要更活潑些。”

猶記當年，小小的知滿拿著風車滿院子瘋跑，滾得滿是泥，恣意大笑。

謝知秋已記不清妹妹是何時起的變化。

似乎是離開家讀書的那幾年，妹妹說話的方式逐漸變了。

那時謝知秋忙于學業，兩人相的機會不多。

只記得知滿起先與過往差別不大，但后來，常被祖母去邊教養，慢慢地，妹妹便頑皮得了，一日日規行矩步，常將溫良賢淑掛在上，與此同時，被祖母夸獎的次數倒真多起來。

此刻，眼前的知滿年芳十二，已是豆蔻模樣。

神凝肅，坐姿大方端正，已然有大家閨秀的架勢。

知滿正道:“姐姐說得都是多久以前了？那時候不懂事，姐姐快忘了吧。

我現在，已多了。”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太學誠心堂。

“好文章，真是好文章啊！”　此時，一青年學生正將自己的文章呈給夫子看，那老夫子一口氣看完，贊賞地連連捋胡須，不住地道:“到底是當年甄學士親自指點過的學生，已得當年甄學士五分風骨，如此看來，待明年春闈，秦家又能多添一名進士了！以天佑你的才德品貌，便是前三名，也未必不能搏一搏。”

那青年青烏冠，容貌清俊，生得一表人才。

雖說長得好看不能當文章來寫，但如果進了殿試、得以面圣，出眾的相貌和一俗的氣質，將會是很有優勢的。

那青年聽到夫子的高評價，并未顯出毫驕橫之相，反倒恭敬地行了一禮，道:“學生秦皓，多謝先生稱贊。”

“哈哈哈哈哈，謝什麼？是你寫得好，我才夸你的，倒是我要謝你，讓我看到這等佳作！”　但接著，青年面遲疑之，又問:“夫子當真覺得我這文章好嗎？”　“當然，否則我為何如此夸你？我可以保證，近三年之，我從未見過比你更有才華的學生。

天佑，你怎麼反而自己這麼沒有自信？”　“不是……”　青年頓了頓，才道:“其實半個月之前，我曾將這篇文章，送去請甄先生請教。”

“哦？甄先生好像再過不久就要回鄉歸了吧？”　“是，再過五日，我們這些曾甄先生指教的學生，打算一同去送他。”

“那你是趕巧了啊！怎樣，甄先生是如何夸你的？”　青年搖搖頭:“甄先生并未夸我。”

說著，他從袖中取出另外一卷文章來，道:“甄先生給了我這個，說是他的另外一名弟子三年前所寫，題目與我相同，立意思路也與我的想法十分相似，只是……構思巧于我數倍，文采深度更是遠勝于我。”

夫子聽得將信將疑，抬手將青年手中的文卷接過，草草讀起來。

誰知這一讀，他就瞪圓了眼，不自地站起來——　“這是……”　驚天文采如奔泉涌眼中，一時眼前猶如萬千花卉盛放而出，花迷眼，文芳撲鼻，讀之暢快不已。

夫子道:“這、這是何人所寫？甄先生還有這樣出的弟子？莫不是出自甄學士本人之手？”　青年神復雜，揭曉答案:“夫子忘了，甄先生當下最有名的弟子，當屬天下第一才謝知秋。”

“——！”　夫子臉微變，這答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理之中，只是他看著這文章滿臉扼腕，嘆著氣連說三聲太可惜。

他見青年略顯沮喪的樣子，又安他道:“天佑，你不必將此放在心上，子整日待在家中，此文許是琢磨數月所作。

再者，子臨危反應也及不上男子，若是你們同上試場，未必比得過你。”

誰知，青年聽到這里，反倒笑了:“夫子多慮，我與謝妹妹青梅竹馬一同長大，怎麼會與計較？”　夫子見青年豁達，慨萬千，不由又對他多了兩分贊賞。

這時，他細細端詳這青年學生，只見他面如冠玉、直如松，這段時日接下來，他也能覺得出對方為人正直可靠，是個難得的人才。

夫子斟酌片刻，試探著問:“對了，天佑，先前還未問你，你今年也十九了吧，家中可有給你張羅婚事？”　青年一頓，回答:“尚未。”

夫子微笑，道:“哦？當真？其實不瞞你說，我家中小，今年剛滿十五……”　“先生！”　誰知夫子話未說完，已被對方截住話頭。

這青年直神肅，面剛正，他禮貌地行了一禮道:“其實前年我父母便有意為我說親，是我自己婉拒了。

“學生以為，大丈夫志存高遠，應以學業為重，婚事不急于一時。

“我如今才中舉人，明年還要參加春闈，當以讀書為重，暫無意將心思放在風月之事上，即便娶了親，想必也難顧家中，倒不如不娶，免得誤了人家姑娘前程。”

夫子聽完恍然大悟。

這是想先立業再家的意思了。

夫子被如此婉拒，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更加欣賞他，捋著胡子道:“好一個大丈夫志存高遠！說得好！”　他拍拍青年的肩膀，道:“秦皓，別擔心，你天賦頗佳，家中是書香門第，又有支持，早年還得過甄學士的教導，只要沉得住氣，未來必定前途無量的。”

*　青年請夫子評完文章，從太學出來，乘著馬車回家。

路上，他瞥到有家小店沿街賣著飾品，忙停馬車道:“等等！停一下車！”　他自行下車，挑細選了一番，不久，付了二錢銀子，拿回一支兔子發簪。

青年心很好的樣子，叮囑車夫道:“先不回家了，轉道去謝府，我們去看看謝妹妹。”

車夫回頭看了對方一眼，但顯然這種半途改道的事不是一回兩回了，車夫沒說什麼，練地默默改道。

青年角彎著笑，把玩著手中發簪，道:“這發簪不錯，雖不算貴重，但兔子很可，想來襯。”

小廝在旁邊張了張，言又止。

不久，馬車行到謝府門口，謝府守門的家丁顯然認識這馬車的主人，一見對方，行了個禮，忙進去通報——　“老爺！秦家公子來了！”　*　“姐姐！秦家哥哥來家里了！”　這一邊，知滿歡天喜地地跑進屋里，連最近正在嚴格執行禮數的事都忘了。

家中人人都喜歡秦皓，知滿也知這對姐姐來說是大好親事。

一把挽住謝知秋的胳膊，笑道:“爹說前面的點心吃完了，讓姐姐你送一盤過去呢！這是給你制造機會呀，搞不好可以隔著屏風說幾句話呢，姐姐快過去！”　謝知秋:“……”　謝知秋本來正讀著書，聽到第一句秦皓來了，已微微皺起眉頭。

*　須臾，知滿端著點心去了前院。

知滿不好進屋，但秦皓看到門前小小一個頂多十二歲的影子，已猜到不是謝知秋，不有三分失。

知滿結結地解釋:“姐姐說今天頭疼，手疼，脖子疼，還扭傷了腳，所以來不了，絕對不是不想來。”

秦皓聽這解釋反而一笑，道:“二妹妹不用解釋了，但凡我來，知秋妹妹總要傷點什麼地方，搞得我都擔心起來了，倒不如不要找借口，我不介意的。”

知滿像個鵪鶉似的乖巧在門口。

秦皓想了想，從袖中出先前那支簪子來，遞給一旁的丫鬟，示意對方拿到門口去，問:“二妹妹可以將這個替我轉給知秋妹妹嗎？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但還算個可的玩意，可以打發打發時間。

我沒有別的意思，就當是哥哥贈給妹妹的。”

門口的知滿一見到簪子已經高興起來:“好可！”　秦皓一笑。

知滿打包票:“秦哥哥放心，我這就拿去給姐姐！”　說著，忘了禮數，噠噠噠地跑走了。

然而，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知滿又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耷拉著腦袋回來，將兔子發簪還，道:“秦哥哥，姐姐說不喜歡，請你轉贈給別人吧。”

秦皓收回發簪，目黯然。

*　從謝府離開，天已暗，燈火闌珊。

秦皓沒見到謝知秋，便陪著謝老爺聊了大半天，又是看書法，又是品畫。

謝老爺對他很是向來欣賞，興得連連夸他、拍他的背。

等秦皓從謝府出來，小廝早已候他許久，忙趕來扶他上車。

在回程路上，小廝駕著車，卻數度回頭，將言又止。

秦皓覺察，放下手中書卷，道:“怎麼了？你不妨有話直說。”

“爺，天下子這麼多，你為何偏偏執著于這冷冰冰的謝小姐？”　小廝長久陪在秦皓邊，這些年眼見著出了門人人稱贊的爺、卻在謝大小姐這里不斷釘子，早已憤憤不平。

這郁氣不吐不快，既然今日爺主問起，他索全都說了出來:“這謝小姐是有點才華，據說長得也不錯，可明明生了卻像個啞，天板著個臉，跟別人欠了二五八萬似的，整天給爺你臉看，有什麼好的？　“這天下漂亮人多的是，也不缺讀過書的。

再說，人嘛，還是溫賢惠的好，們本來也不能做，書讀得多了，還自以為是起來，看不起這看不起那的。

“說句老實話，憑爺您的家境相貌才學人品，這世上的環燕瘦，想找什麼樣的找不到？也就這謝小姐，仗著您喜歡，反而對您不冷不熱的，您何必總拿熱臉去冷屁。

“要是您將來真娶了這人，然后一天到晚對著一副棺材臉，豈不是給自己找罪。”

秦皓聞言，書卷抵袖，淺淺一笑，道:“庸人之言。”

小廝:“……”　小廝:“得，爺您見多識廣，當然是圣人，咱就是庸人唄。”

秦皓說:“自古夫妻一，只貪圖子貌而娶無才無德之子為妻的男人，實乃短視。

“所謂婚姻，男子主外，擔家之脊梁；子主，承相夫教子之職。

“若是娶了淺子，初時許還能因里調油幾年，但日子長了，與妻子談，如對牛彈琴，上味同嚼蠟不說，愚婦必鬧得家宅不寧。

小打小鬧許還得以容忍，但縱觀方國歷史，多人因娶了目短淺之妻，落得家破人亡、多年基業毀于一旦的下場？　“且日后若有孩子，還需家中主母教導。

“一位愚笨無能的主母，又如何能教好孩子？古有孟母三遷，就一代圣賢，已足見一位聰慧母親之必要。

相反，若是娶了愚婦為妻，許是三代都要為之拖累。

“謝妹妹若論才學聰穎，這世上有人能與相較，縱是男子亦有能出其右者。

必不會同尋常子一般，愚昧無知、見識狹隘。

“我們二人皆嗜書，可謂志趣相投。

夫妻間有共同話題，方能琴瑟合璧、紅袖添香。

將來有了孩子，如同謝妹妹這般的母親，必能將他們教導得很好。

更何況……”　說到這里，秦皓稍稍停頓。

他頭腦中浮現出多年前那一幕。

小院涼亭中，青手持青花，眉目和，莞爾而笑。

那是唯一一次，他見到謝妹妹笑的模樣。

從那以后，他再沒見過同樣的形。

不過當時那秋水映月般的清靈溫，始終印在他心間，他從未忘記。

秦皓的面容亦不自覺地溫和起來，俊秀的眉峰間起了一懷念。

他道:“更何況，外人說謝妹妹是冰人，不過是不夠了解、沒有看到的好。

只要有什麼契機，融化心的堅冰，也會似水，為一位賢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