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吉郡閉的城門終於開了。

兩千大魏兵士率先進城，同烏托兵投降。

歸德中郎將燕賀死後，剩下的燕家軍便如一盤散沙，對烏托人發的幾次進攻，都應付不及。如今殘兵敗將，既無外援，投降是遲早的事。烏托人並未起疑心，城門邊上兩旁的烏托兵士，全都提著刀，嘲笑諷刺著大魏兵士的弱。

大魏兵馬的隊伍裡，禾晏藏在其中。的臉被灰塵抹過，看不出原來的模樣，隨著兵馬的隊伍一同混在其中。

這兩千人，都是禾晏親自挑選的兩千人，其中大部分都是越軍，倒不是因為彆的。燕家軍如今與並未磨合，越軍裡同已經一起作戰了一段時間，彼此都有默契，此番進城，十分危險，一點岔子都不能出。

燕賀死後，燕家軍裡能說得上話的，也就隻有他的副將陳程了。道路的儘頭，烏托人將領沙吉特瞧著陳程上前，放聲大笑，隻道：“大魏懦夫，不過如此！”

陳程低下頭，問：“我軍倘若儘數歸降於烏托，能否放我兵士一條生路？”

“當然，當然。”沙吉特生的壯碩，聞言嘲諷道：“既然歸降烏托，從此後，你們就是烏托人，我們不會對自己人手！”

“那就請沙吉特大人打開城門，接我大魏降軍吧。”陳程回答。

沙吉特眼中一閃：“打開城門是小事，不過那些降軍，得跟你們一樣，”他指了指兵隊，“卸下兵，縛住雙手，這樣才行。”

他到底還是不信任大魏。

陳程道：“這冇有問題。”他道：“請容我派出一人回去，說明此事。”

沙吉特：“好！”

陳程走到一名兵士邊，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那兵士點了點頭，轉朝城門走去，才走到一半，忽然間，有站在旁邊的烏托人突然搭弓箭，一箭穿了那回去傳令的小兵膛。

小兵甚至冇來得及發出聲，就栽倒在地，不再彈。陳程然大怒，“怎麼回事？不是說讓他回去傳令嗎！”

“你們如今已經是俘虜了，怎麼還敢跟我們提條件？”那舉著弓箭的烏托人語氣裡儘是不屑，“再多廢話，連你一塊兒殺！”

沙吉特笑瞇瞇的開口，“何必生氣，不過是一個普通兵士，再派一個人去不就得了？”

他們這般態度，分明就是在故意激怒大魏兵士，禾晏心中暗道不好，還未來得及出聲提醒，一個燕家軍就猛地朝麵前的烏托人撲過去，裡喊道：“士可殺不可辱，跟他們拚了——”

禾晏心中暗歎一聲。

將領的作風，會影響整個兵隊的行事，燕賀直接悍勇，連帶著他手底下的兵也是如此，不可激將，如今這一下，先前的準備便統統做了無用功。

可那又如何？

眼前的兵士們已經和烏托人們上手，他們進城之前，卸掉了上的兵，如今隻能空手從對方手裡奪下刀刃。

慘烈而驚險。

禾晏一腳踢開正往自己眼前襲來的烏托人，反手搶過他手中的長刀，高聲喊道：“兒郎們，隨我來！”

……

雲淄城外的戰場，金戈鐵騎，流漂杵。

城外的烏托士兵被打的抱頭鼠竄，狼狽異常。“殺將”之所以為“殺將”，“九旗營”之所以為“九旗營”，“南府兵”之所以為“南府兵”，就是因為與他們過手的，大多都死在戰場。旁人隻能從僥倖逃生的人裡得知這隻隊伍是如何勇武無敵，但隻有真正在疆場上正麵相對時，才知道傳言不及十分之一。

千兵萬馬中，黑甲長劍的青年如從地獄爬出來收割命的使者，劍鋒如他的目一般冷靜漠然，如玉的姿容，帶來的是無儘的殺意。

而他並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他後的那隻鐵騎，如他的盾，又似他的槍，令這隻軍隊看起來無法戰勝，令人而生畏。

一人之兵，如狼如虎，如風如雨，如雷如霆，震震冥冥，天下皆驚。

這是至關重要的一仗，也是最後的攻城一戰，隻要這場仗勝利，就能奪回雲淄，剩下的，不過是收拾殘局罷了。

但為了這一仗，肖玨與南府兵們，已經等待了多時。

雲淄的烏托人不肯開城門與南府兵相對，懼怕南府兵和九旗營的威名，想要提前耗。他們在雲淄城裡，尚且有儲備，而在城外駐營的大魏兵馬，軍糧總有要吃完的一天。

肖玨日日令人擔著米糧從城外晃過，特意給暗中前來打探訊息的烏托人瞧見，一日兩日便罷了，天長日久，烏托人也會生疑，見大魏這頭米糧充足，士氣旺盛，不免心中驚疑畏怯，士氣衰退。

但這也不僅僅如此。

早在來雲淄之前，肖玨就已經在南府兵中，安排隨行了幾個能工巧匠，到了雲淄後，派兵與匠人們暗中挖通地道，通往雲淄城。又讓人以強弩每日朝著城裡放石箭，擾烏托人，長此已久，烏托人日日提心吊膽，縱然首領下令不可出城，軍心也已有搖。

將領之間鬥智，有時候不過就是比誰更沉得住氣，誰先坐不住，誰就輸了。

占領雲淄的烏托人終究是中了肖玨的攻心之計，在這個清晨，出城與南府兵正麵手。

長久的準備，令這場戰役勝的順理章。

數萬敵軍被俘虜，繳獲戰馬兵無數，剩下一小部分烏托人倉皇逃走，不足為懼。

至此，雲淄大局已定。

南府兵們難得的在城中歡呼相慶，從春日到快秋日，近乎半年的時間，雖然瞧著輕鬆，但隻有他們自己知道，這其中日子難捱。雲淄近海，夜裡，許多士兵上都起了紅的疹子，一到夜裡，奇難耐。還有軍糧，早就不夠吃了，烏托人日日瞧見的那一擔白米，其實都是同一擔。

“終於可以回家了！”一名年紀稍小的南府兵咧笑道：“雲淄這地方我是呆夠了，回京了！”

赤烏經過他邊，正想訓斥兩句，話到邊，到底還是冇有說出來，反而跟著出一抹笑容。

能活著回家，聽著就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

營帳中，軍醫正在為主將療傷。

青年的中被褪到肩頭，前包著厚厚的布條。他既是右軍都督，自是烏托人所有的矛頭中心，明槍暗箭，到底是負了傷。隻是黑甲掩住了他的傷口，也無人瞧見他流，是以，旁人總是以為，封雲將軍，原是不會傷的。

“都督這幾日不要做太厲害的作了。”白鬍子的老軍醫提醒，“箭上雖然冇有傷及要害，但傷口也很深，最好多休養幾日，免得日後落下病。”

肖玨將外袍拉上，蓋上了傷口，點頭道：“多謝。”

老軍醫剛退出去，外頭又有人進來，是飛奴，他手中拿著一封信，快步走來，神是罕見的焦急，“爺，吉郡那頭來信了。”

吉郡離雲淄遠，信傳過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些時日。上次收到吉郡那頭的信，是得知燕賀的死訊。九川已收捷報，吉郡冇了主將，禾晏率越軍前去相援。

這回這封信，當是禾晏到了吉郡之後的事了。

飛奴將信遞給肖玨，臉難看。他雖冇有打開信，但是從送信的人裡，已經得知了那頭的訊息。

實在不能算是一個好訊息。

吉郡易守難攻，燕家軍如今又失去主將，軍心不穩，如若不儘快結束戰爭，拖下去隻會對大魏不利。禾晏帶著兩千兵馬假意投降進城，企圖從城攻破烏托人的兵陣，待城起來時，趁機大開城門，讓越軍與剩下的燕家軍裡應外合，殺烏托人個措手不及。

計劃冇什麼問題，可惜的是，在執行計劃的時候，有一位燕家軍激不住烏托人挑釁，忍不住出手，計劃被打，禾晏率領的大魏士兵在城與烏托人廝殺，雖最後大開城門，打贏這一仗，但禾晏重傷，況非常不好。

肖玨盯著眼前的信。

信是林雙鶴寫的，字跡很潦草，可見他寫這封信時，況的急。上頭雖未言明況究竟是有“多不好”，但可想而知。

兩千人城，一旦提前手，就如羊虎口，冇有兵，本就於弱勢，加之雙拳難敵四手……

更嚴重的是，雖然是打贏了這一仗，但烏托人一旦得知主將傷，勢必反撲。林雙鶴不懂戰局，信上寫的也不清不楚，不知道究竟到了何種地步。

飛奴打量著肖玨的臉。

老實說，這封信來的不是時候。雲淄的戰場隻要收尾就好了，這時候的這封信，必然讓肖玨心神大，但雲淄與吉郡本不是一個方向，就算是現在掉頭去往吉郡相援，也趕不及。

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何其難捱。

“爺，是否啟程去吉郡……”

“不必。”肖玨打斷了他的話。

飛奴不敢說話了。

肖玨站起，走出了營帳。

外頭，西風撲麵而來。已快立秋，夜裡褪去所有的炎意，隻餘蕭蕭涼氣。

遠，長海茫茫，聲洶湧，清月映在雲中，將海水染白練。

邊疆的夜向來如此，日寒草短，月苦霜白。但沙漠裡的月和海邊的月，究竟又有什麼不同？

口泛出的疼，不知是傷口，還是彆的。他抬眸，靜靜的著天上的冷月，耳邊浮起的，是子爽朗的聲音。

“我要你答應我，倘若有訊息，不管是什麼訊息，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要影響大局，不要停留，繼續往前走。”

繼續往前走。

片刻後，他收回目，轉往營帳的方向走去。

副將迎上前，遲疑的問道：“都督，接下來……”

“天亮後，向北收拾殘兵。”他道。

……

濟的暑氣，終於被一夜的秋風秋雨給吹散了。

清晨，殿外的梧桐樹下，堆了厚厚一層金，三兩片落進池塘，偶爾遊魚浮至水麵，輕巧的頂一下，又迅速遊開，隻餘一點魚尾晃出的漣漪。

穆紅錦走到了院裡。

婢子道：“殿下，崔大人來了。”

崔越之從外麵走了進來，這些日子以來，他瘦了許多，看起來比先前更神一些。烏托人侵大魏國土，濟城軍本就不強，先前因為肖玨與禾晏二人，以勝多，轉敗為勝，如今肖玨與禾晏已經各自前往疆場。雖然濟眼下平安，上次的事卻是個教訓。年關一過，崔越之日日都呆在演武場，練濟城軍，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倘若有賊人前來，迎敵之時，亦有強底氣。

他對著穆紅錦行禮，遞上卷軸，“殿下，這是吉郡和雲淄的戰報。”

穆紅錦手接了過來。

亦老了一些，但如今，也冇有再讓婢子每日將頭上新生的白髮拔掉，於是挽起來的鬢髮間，可見星點斑白。不過，並不在意，穆小樓已經漸漸長大，濟城遲早要到新的王手中。

人人都會老去，而衰老，原本不該是一件可怕的事。

打開卷軸，目落在卷軸的字跡上，看了許久，而後，將卷軸合上，歎了口氣。

“九川和雲淄都已經收回，並江一切都好，吉郡那頭也傳來好訊息，殿下可是在為禾姑娘擔憂？”崔越之問道。

禾晏生死未卜，這的確是一件令人心之事。崔越之還記得上次見到禾晏的時候，不拿兵時，就如普通的姑娘一般，燦然笑，格外爽朗，當拿起兵時，就像是為戰場而生。縱然那個時候，他們都已經很清楚，禾晏並非普通子，可知道率領越軍獨自奔赴九川的訊息時，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

當年那位年輕的飛鴻將軍，亦是子，可那世上萬裡挑一的子，已經不在人世了。何其有幸，他們有生之年，還能親眼見到另一位。

但如今，難道這一位將，也要如飛鴻將軍一般，早早的隕落麼？

著廣袖紅袍的子，聞言輕輕搖了搖頭，目有些悵然，“本殿隻是不想……”

不想看著有人如一般，得不到好結局罷了。

世上之事，圓滿太難，已經如此，實在不想看著心上人之徒，也走上如一般天人相隔之路。

……

潤都城的佛寺裡，金佛慈眉善目，俯視眾生，殿中子們，各個跪坐在草垛上，閉眼為了遠方的人祈福。

這些都是當初在潤都一戰中，被禾晏從烏托人手中救回來的俘虜。當初若非是禾晏出手製止，如今們，恐怕早已為一堆白骨，再無今日。自打禾晏離開潤都後，潤都縣令趙世明禾晏之托，幫忙看顧著這些子。們大多不被家人所承認，有的乾脆家人都已經死在烏托人手中，趙世明便在城為們找了一繡坊，平日裡做做繡活，用以謀生。

對於這些子來說，能做到如此，已經是格外驚喜了。們雖然心中尚且還冇有完全從自卑中走出來，但到底，已經有了勇氣重新麵對未來。

禾晏帶兵相援吉郡，深重傷的訊息傳到潤都時，這些子們俱是心急如焚，隻恨不得自己為男兒，能一起上戰場，隨那位英雄殺敵。而如今，們隻能在佛堂裡用心的替禾晏祈禱，祈禱那位年輕英勇的姑娘能早日好起來，平安無恙的歸來。

殿外，著長袍的縣令歎道：“你看，們多虔誠，在們心中，是真正的敬重小禾大人。”

在他側，李匡著殿中的子們，冇有說話。

距離綺羅過世，已經過了快一年之久。縱然如此，他有時候說話做事，都會下意識的尋找那個俏的影。無數個夜裡，他從夢中驚醒，總是想起那一日，綺羅著他的目。

冇有任何怨恨，隻有疑和不解。

禾晏說的冇錯，他的確錯了，所以後來，一直到現在，他將更多的時間花在練潤都城軍這件事上。犯下的錯無法彌補，他能做的，也隻有不讓這樣的錯誤再次發生。

“李大人現在看到了，們活下來了，而且過得很好。”趙世明開口道。

當初禾晏救下了這些子，所有人都認為，不過是白費力氣，隻因被敵軍侮辱過的子，就算僥倖活了下來，也終敵不過世俗的目，背後的指點和嘲諷會為垮們的最後一稻草，離開這個人世，是們遲早的選擇。

是禾晏在離開前，告訴趙世明應該如何安置這些子，甚至自己留下了一筆銀錢，是真心為那些子著想。而現在，那些子也冇有辜負。

李匡低頭，自嘲的笑了笑：“我不如。”

“世上能比得過小禾大人那樣的人，又能有幾人？”趙世明捋了捋鬍子，“希小禾大人在吉郡，能逢兇化吉，若在，這些子，心中也就有了歸。”

趙世明看向遠的天空，一行秋雁飛過，他看了一會兒，低聲道：“但願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