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滿南山》第5章

第 5 章 盛宴

當漫長的黑夜升起,顯現我靈魂的底部,我只是一個倒空的酒杯,把自己倒給了時間而不復存在。

——羅伯特‧菲茨拉傑德《酒杯》

陳知遇很久沒往程宛父母那兒去了,上一回還是過年的時候。

遠遠找了個地方把車停下,步行過去。門口有人站崗,餘斜了斜,見是陳知遇,直接放人進去了。

空氣裡有點兒雨水氣息,幾株老樹搖著葉子。

他在樹底下站著把一支菸完,提步上樓。

程宛如今往上走得越來越高,很多事不由己,但唯獨過生日,還是保持以前習慣,只跟最親近的人一起過。

上半年程母生了場病,這回見看著氣好了很多,拉住陳知遇說了些話,都是家常碎語。他被程父程母看著長大的,在別的事上時常乖戾,在二老面前卻很有耐心。

程宛跟陳母在廚房裡熬湯,隔著疏淡白霧向著客廳裡看一眼。

陳母笑說:「我跟他父親都管不住他,就還能聽聽你父母的話。」

程宛笑一笑,「他裝乖呢。」

因是家宴,席上禮數,酒也喝得。吃完切了個蛋糕,點蠟燭時,程母委婉地催了句生孩子的事,看著別人含飴弄孫,說到底還是羨慕。但也清楚程宛和陳知遇都忙事業,上升期力中斷,回頭再趕上來就不容易了。

出了家門,兩人一道走出去,到停車的地方。

程宛沒喝酒,車由開。掛了檔,鬆離合,第一下熄火了。

「手擋幾年沒開過,不習慣了。」

「鬆離合慢一點。」

程宛又試幾次,總算把車子發

「我去你那兒歇一晚。」

陳知遇出煙點燃,「幾天沒打掃了。」

「沒事。我湊合一晚——我怕有人堵我門。」

陳知遇瞥一眼,「怎麼?」

程宛笑一笑,臉上表有點淡,「遇到個棘手的,非要纏著今天跟我過生日。我沒接電話……可能人還是太年輕了。」

陳知遇一貫不對的生活發表評價,了口煙,淡淡說:「悠著點。

程宛打開了車載,一首輕快憂傷的民謠,跟著哼: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程宛泊了車,把鑰匙給陳知遇,跟他一塊兒上樓。

房子是當時為了結婚買的,然而程宛只有時候過來借宿。上班的地方離這兒遠,自己乾脆在單位附近又買了套房。

客廳裡,擺了個極大的木頭展架,玻璃門後整齊碼放著各種各樣的石頭。

程宛走過去轉了一圈,「又多了。」

旁邊桌子上擱著一隻紙箱,打開看了看,裡面一塊黑的巖石。

「這是什麼石頭?」

陳知遇瞥來一眼,「黑雲母安山巖,林涵幫忙弄來的。」打發蘇南千里迢迢給他背來崇城。

程宛斜靠在桌子邊沿,看著展架裡標記的清清楚楚的各的礫巖、砂巖、糜棱巖……有的普通,有的價值連城。

「你開個石頭展吧,還能賣倆門票。」

陳知遇不理的玩笑,自己進浴室去洗澡。

程宛轉悠一圈,開了一瓶陳知遇的紅酒。剛剛家宴上沒喝,這會兒著杯子,一不小心就下了半瓶。

陳知遇洗完澡出來,撈起茶幾上的煙盒,出一支,低頭點煙,「你直接挑了瓶最貴的。」

程宛笑了笑,往沙發上一躺,「不喝了。醉了難。」

陳知遇在對面坐下,手肘抵在大上,微微弓著腰,心想,醉不了也難

程宛轉過頭,瞅他,「你說,我退了好不好?」

「你捨得?」

權勢跟毒品一樣,有時候沾一點兒就不了

程宛找他借了支菸,點燃了,仍舊仰躺著,了一口,手臂舉高,看著那火星暗下去,一縷淡白煙霧瀰散開去。視線去捕捉那煙霧散開的軌跡,「我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週四,蘇南犯了冒,午休時躺了會兒,鬧鐘響了沒聽見。等匆匆忙忙跑去教室,課已經開始十分鐘。

小教室,沒鑰匙的話,門從外面打不開。

在那兒思考了半分鐘,遲到和曠課哪個更嚴重,最後還是著頭皮敲了敲門。

片刻,吱呀一聲。

陳知遇目上定了片刻,不帶什麼緒的:「進來。」

蘇南趕找個位子坐下,翻出筆記本。跑了一路,一坐下就開始咳嗽。捂著,怕打擾陳知遇講課,使勁憋著,實在憋不住,才從嚨裡悶重地咳出一聲。一保溫杯,空的,著急出門忘了接水。

第一堂課下,蘇南匆匆忙忙跑去走廊拐角的茶水間。

接了大半杯開水,在走廊裡一邊往杯口吹氣,一邊小口小口地往嚨咽。

「準你假,回去休息。」

蘇南差點一口嗆住,一回頭才發現陳知遇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了,「……陳老師。」

「待著干擾我。」

蘇南臉漲得通紅,「……對不起。」

陳知遇瞅一眼,「怎麼冒了?」

「……被傳染的。」

「變天注意點。」

「……嗯。」

弄不清楚陳知遇什麼意思,只覺得誠惶誠恐。

打小這樣,沒法跟老師搞好關係。高中聚會,其他人都能跟班主任談笑風生,子丑寅卯都能聊點兒,唯獨,侷促難安,像個局外人。

離開茶水間,蘇南迴教室收拾東西。

還沒走走出院辦大樓,手機一震,來了條微信,群裡的。

陳知遇:淺析中國傳播學科建制問題,不於3000字,下周上課之前給課代表蘇南。

蘇南嗅出點兒捉弄的意思,然而算著課時,確實該佈置小作業了。

著手機,回覆一句:收到。

週六預報有雨,清晨一起來就聽見雨水辟裡啪啦敲擊窗戶。原本說了要一道兒去逛菩提寺的室友立即打退堂鼓,說換個天晴的週末再去。

蘇南百無聊賴,作業不想寫。坐在床上玩了會兒電腦,收到陳知遇微信,差點從床上彈起來。

「上週收集的資料呢?」

忙從桌面上找出文檔,給陳知遇發過去。

片刻,收到郵件回覆:可以。有沒有空,帶上電腦,來辦公室幫個忙。

蘇南心掙扎片刻,還是昧著良心回了一句有空。

說不清楚,打心眼裡有點畏懼陳知遇。

蘇南把傘立在走廊,敲了敲門。

「進來。」

蘇南推開門,「陳老師。」

陳知遇從筆記本屏幕後面抬起頭,「找個地方坐——門開著,別關。」

蘇南頓下關門的作,到旁邊小沙發上坐下,從背包裡翻出筆記本,擱在茶幾上。

「外面下雨了?」

肩上沾了點兒雨水。

「嗯。」

陳知遇收回目,「郵件接個資料。」

蘇南趕登郵箱,收件箱裡已經多了條未讀。

據文檔容,幫忙做個表格。」

蘇南也沒來得及看是什麼,先應下了。

陳知遇把自己桌上筆記本往後一推,起走到窗邊。開了一條,風裹著雨吹進來。他斜靠著窗檯,點了支菸。

半刻,蘇南躊躇著開口:「陳老師。」

陳知遇轉過目

「行列的項目……」

陳知遇含著煙,走到側,居高臨下地往屏幕上瞥了一眼,「可以。」

蘇南便開始一個一個地往裡數據。

陳知遇:「……」

他咬住煙,「你是這麼填數據的?」

蘇南張:「……嗯。」

陳知遇忽地彎下腰,從手裡奪過鼠標。

蘇南嚇一跳,整個繃直。

卻見陳知遇抖了一下手腕,從文檔裡把數據複製到excel表格,乾脆利落地點擊「數據-分列-分隔符號」,在選項裡勾了個「逗號」,一按回車,上百行數據自分了列。

蘇南:「……」

陳知遇低頭瞅,「沒學過excel?」

況,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一個「學過」。以前只拿表格做過排列求和,本科畢業論文的spss函數,也是找人幫的忙。

天生的,一看到數字就頭大。

很低的一聲笑。

蘇南半個都是僵的,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因為靠得太近,手臂就挨著的手臂,呼吸拂著髮頂,一點菸草的氣息,也彷彿比方才濃烈,竄鼻腔。

過了一個有點漫長的瞬間,陳知遇終於直起,往後退半步。

裡瞥見香菸頂端的菸灰抖落下寸許,仔細去看卻無跡可尋。

陳知遇聲音裹著笑意,聽著不像生氣,「活了三十三年,第一回教研究生用excel。」

蘇南臉上發燙。

「你ppt做得倒還好,以為沒什麼問題。」

「……ppt簡單。」

「文科生?」

「……學傳播多半都是文科生。」

「我是理科。」

「那您為什麼……」

「……瞎報的。」陳知遇這句有點急促,想要結束這話題一樣,「……剩下的你慢慢改。」

「好的。」

陳知遇瞅著

這人有奇怪的寸勁兒,說不準自尊是高還是低。有時候忍不住想多打擊兩句,想看看界限究竟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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