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飢；我試圖用困、危險、失敗來打你。

——博爾赫斯

‧

片刻，就診室門打開，蘇南手裡著單子，跛著腳從裡面走出來。

站著，看他一眼，「……陳老師。」

……目還好意思委委屈屈的。

陳知遇火氣噌地就起來了，「就這麼跟你過不去？嫌它多餘？」

「……不小心的。」

陳知遇一把扯過單子，邊看上面醫生給開的藥，邊往前走。

走兩步，回頭，卻見蘇南也拖著跟上來了。

「給我好好站著。」

蘇南立住不了。

十來分鐘，陳知遇取了藥過來，一看蘇南，真就電線桿子一樣，杵在那兒不。

「……你不會找個座位坐下等？」

蘇南：「……」

陳知遇把塑料袋塞進手裡，「真需要你聽話的時候，倒是沒見你聽過一回。」

蘇南悶著頭不吭聲。

陳知遇低頭一看，塞在浴室涼拖裡的腳，大拇指給包得嚴嚴實實。

「疼嗎？」

「……麻藥還沒散，不疼。」

「我問你弄傷的時候。」

「……疼的。」

陳知遇掏出手機，打開相機。

蘇南忙去攔，「你別拍！」

「卡」一聲，陳知遇收起手機，「立照留存，讓你以後長點兒記。」

一挽袖，彎腰躬，「上來！」

蘇南知道他這會兒正在氣頭上，一句話也沒說，乖乖爬上他的背。

陳知遇上依然不饒人：「下回再想讓我背，直接開口，別使苦計。」

蘇南眼眶一紅。

車停在酒店停車場，陳知遇下了車，仍舊背上蘇南，直接近了酒店房間。

這家星級酒店離學校不遠，就一公里左右，過窗戶，還能看見校園裡高高的鐘樓。

陳知遇了外套和鞋，走過來把窗戶打開氣。

蘇南往旁邊一讓，低聲說：「……您能送我去趕一場面試嗎？」

陳知遇作一頓，瞥下目，盯著。

「年薪多萬的工作，這麼值得你輕傷不下火線？」

他生氣的時候，句句帶刺，以前沒和他在一起，不往心裡去，再刻薄的話，也都是風過樹林了無痕跡。

現在不一樣，這話利刃似的，一下中的肋。

「多萬的工作，您都瞧不上，可我不一樣……您什麼都不懂。」

陳知遇冷笑一聲，「我不懂？你那點兒自尊心就那麼重要，不得我一點庇護？」

蘇南聲音發，「您的庇護就是找來那麼多人，前前後後地陪我演一齣戲嗎？您何必費這個事，直接按月往我卡里打錢不更省事？」

陳知遇去口袋，才想起那包煙早被自己爛丟進候診室的垃圾桶裡去了。

大十歲有什麼用，吵起架來閱歷理智一點用都派不上。

「你就這麼想我的？」

蘇南手指纏住了窗簾一角，臉上沒一點，「……你不相信憑我自己的本事能找到合適的工作。」

「那你相信過我嗎，蘇南，」他低頭瞧著，眼神裡是前所未見的冷，「你瞞了我多事？我等你主來跟我說，你過告訴我的念頭嗎？嗯？」

蘇南咬著。

「你能力我一清二楚，進這公司綽綽有餘。我能直接舉薦你進去，就怕你覺得是從我這兒走了後門，所以才勞這麼多人。面試這套流程我不清楚？全他媽浪費時間瞎扯淡！」

這是第一次，聽他說髒話。

「蘇南，你家裡什麼樣我一清二楚，我要是在乎這個，一開始就不搭理你。把你留我邊是想讓你過得愉快自由，不是讓你瞻前顧後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依靠我就那麼讓你難？」

水霧一層一層漫上來，眼裡陳知遇的影朦朧。

他上前一步，攥住了的腕子，「當時就該強迫你來讀博，你這人就是欠收拾！」

「那我畢不了業……」

陳知遇沒好氣：「論文我替你寫，了嗎？」

「陳老師，」蘇南抬頭看著他，眼裡泛著水，但始終沒落下來，「……你帶我去見你的朋友，你的家人，你喜歡吃的東西，你偶然發現的地方……一個人的時候，想要把最好的都留給對方。我想讓你看見的，是一個優秀而明亮的蘇南，而不是……」

不是那些跟在後的灰的影子，不是在瘠薄的人生裡遊了二十四年的寒風。

不是敏怯懦。

不是倉皇落敗。

一個人，只想給他春天的細雨，不要惱人的塵沙；夏天的綠蔭和第一口西瓜，不要伏暑炎熱；只要明和溫暖，淒風苦雨明刀暗箭，都擋在後。

可是，常常苦惱於自己的貧瘠匱乏，數點自己寒磣的人生，到底有什麼是可以給他的呢？

「我大你十歲，病痛肯定先找上我。以後我躺病床上彈不得的時候，也抱著這想法，不要你照顧我？」陳知遇用力攥著手腕，最初的怒火消了，現在心裡五味雜陳，說不清楚。

「……共患難都做不到，稱不上什麼不。你不就擔心我知道你的真實境況之後接不了嗎？……」

停頓一下。

「蘇南，我告訴你，我比你更清楚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蘇南眨了一下眼。

那滴眼淚就砸在他手臂上。他像燙著似的，手攬住的腰，往懷裡一合。

地上的自己的影子折向，被拖長。

轉了個，將往落地窗玻璃上一按……

像是過了電，半個都麻了。很陌生的覺像是浪掀過灘頭，讓不知道怎麼辦，於是手攀住了他的肩膀。

頓了一下，好像才反應過來，自己是想和他靠得更近。

很快就覺得不滿足。

手臂繞過肩頭，另一手掌著的腰，打橫抱起。

一隻拖鞋落在地上，陳知遇才想起來腳趾還傷著，手臂往外格了一下，不讓著。

‧

痛覺神經都被撕碎了一樣，眼前一片的白……

過了好半晌，蘇南舌尖嘗到點兒腥味，才發覺自己把陳知遇的給咬破了。

然後，被痛覺屏蔽的五六覺逐漸回歸。

心裡驟然很空，明明不傷心，卻又不知道為什麼想哭。

有點茫茫然地，看著陳知遇。

他眼睛明亮，有火焰一般，鼻尖上汗落了下來。

就這樣認真地看著，然後低下頭來，很溫地吻。

嘶啞的聲音有點兒辨識不清，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說「我你」。

‧

時間停滯了一瞬。

片刻，視野裡的蘇南漸漸地清晰起來。

他手漉漉的額發，「蘇南。」

蘇南緩緩地睜開眼。

潤明亮的眼睛裡，很完整地映著的倒影。

那目帶著深，帶著不渝的疼惜，要看進的靈魂，讓永遠記得，此時此刻的。

陳知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