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滿南山》第39章

第 39 章

若深不夠對等,願得更多的人是我。

——W‧H‧奧登

天已經黑了。

初冬的季節,天黑得早。只是一轉眼,夕鳴金收兵,剩兩朵形單影隻的暮雲收拾殘局。

辜田載著蘇南迴到大學城的公寓,不放心,特意留下照顧。不會做飯,去附近乾淨的餐館買了粥、湯和清淡的蔬菜回來。

蘇南沒有胃口,只喝了兩口湯和小半碗的粥。吃完又臥床休息了兩個小時,等再醒來,臉上總算有了一點

辜田把手機調了靜音玩遊戲,看蘇南翻了個,睜開眼睛,直接退出遊戲,「好些了嗎?」看點了點頭,把擱在一旁充電的手機拿過來,「好些了,那就給陳知遇打個電話。」

「不要。」

「起碼問他要點營養費呢!」辜田心裡,陳知遇已然跌下「高校男神」的神壇,降格為了「玩弄學生」的中年渣男。

看一眼蘇南,「解鎖碼?」

蘇南沉默片刻,還是說了。

辜田把手機解了鎖,直接翻通話記錄,往下一拉,聯繫最頻繁的就是一個「陳老師」,直接撥過去。

聽見撥通響了一聲,把手機遞給蘇南。

蘇南神怏怏地接過。

「吃飯了嗎?」那邊背景聲嘈雜。

蘇南「嗯」一聲,「……在做什麼?」

「還在吃飯。」

「……又喝酒了麼?」

「沒怎麼喝,要聽一堆人互相捧臭腳,沒勁得很。」

辜田在旁邊著急得不行,使勁給蘇南使眼

蘇南緩緩吸了口氣,悄悄攥了手指——

「陳老師……」

「今天……」

兩個人,話撞一起了。

蘇南:「你先說吧。」

陳知遇笑一聲,聲音裡疲憊,但也帶點兒掩飾不住的高興,「今天得了兩個獎。」

「……什麼獎?」

「社科院和學界聯合舉辦的,鼓勵創新學科和課題。孫院長饞這個很久了,選報了好幾年都沒評上。「

蘇南沉默半刻,才「嗯」了一聲。

安靜一會兒,聽見陳知遇像是吐了口氣,估他是把煙點上了。

陳知遇:「你想跟我說什麼?」

像被溫水浸泡過久,說不出的憊懶。

蘇南垂下眼,陡然之間,是徹徹底底的不想說了:「想問你生日能不能回來。」

陳知遇嘆聲氣,「……真說不準,明後還有兩天的流會。」

「沒事。你回來再補過也是一樣的……」

辜田把電話聽了大概,待蘇南掛了電話以後,嘆息一聲,「他生日?」

「後天。」蘇南把手機往旁邊一丟,「算了吧。回頭我找個時間跟他好好說。」

包括外派的事。

今天打定了主意諱莫如深,自己心灰意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還是不願意掃他的興,更不想他以後每年過生日,都得想起這麼一件喪氣事。

辜田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從小到大,除了有意被倒霉父親丟去歷練,基本都是順風順水,長這麼大沒有談過上幾乎沒過傷。

尋常孩子,從年到年,一路得趟過多次的荊棘,背負多的鮮淋漓?

被背叛、被出軌、被拋棄、被離婚、被辜負,被始終棄,被桎梏加

更多敏,更多不忍,更多善良,是以當傷害降臨的時候,也越發萬箭攢心。

除了依靠自己,你怎麼能寄於這個世界對你溫

辜田眼睛紅了一圈,「蘇南……」坐在床邊,看落地燈淡白的照進眼裡,空落落的沒有一點緒,「蘇南,你準備怎麼辦啊?」

蘇南搖頭。

也不知道,能怎麼辦。

唯獨一點。

人不能活到要對搖尾乞憐的地步。

這一晚睡得很不安穩,夜半醒了好幾次,瞧見薄紗窗簾後面,樹影搖搖晃晃。

就想起小時候。

四五歲,按理說不至於有這樣清晰的記憶,但唯獨那件事記了很久。

有一回做噩夢醒了,把臺上掛著的服看了怪的影子,嚇得哆嗦,又哭得撕心裂肺,把一家人都吵醒了。父母第二天要上班,哄了好久也沒用,聽一個勁兒說「臺上有鬼」,心裡冒火,漸漸失去耐心,衝吼了兩聲:再哭把你丟去臺上!

不敢再發出一個字,後半夜就睜著眼睛,一邊摀住暗暗哭泣,一邊與臺上那道詭異可怖的「鬼影」暗自對峙。

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你的喜悅、驚怖與暗,人與人之間能夠互相寬容都已經太難太難了。

這個道理,懂得很早。

後來,漸漸養就了凡事不要依靠他人的格,也常常對自己那些過於風吹草的心事緘口不言。

是被電話鈴聲吵醒的。

蘇南過擱在櫃子上的手機,接起來「喂」了一聲。

「南南……」

愣一下,清醒了,撐著坐起,「媽……」

「起床沒啊?是不是又睡懶覺了。」

「剛起……」

「我看你是剛醒吧。」

電話裡傳來寧寧喊「外婆外婆」的聲音。

「寧寧起來這麼早?」

「比你早多了,」蘇母笑說,「你研三不是沒課了嗎?還沒放假?」

「放了……」

「那早點回來玩啊。」

蘇南悶悶地「嗯」了一聲。

「你說最近在找工作,我也沒敢打擾你。我看天氣預報,旦城要下雪了,你多穿點兒,別冒了。」

「……嗯。」

蘇母笑一聲,「悶葫蘆一樣,多說兩句話不行?你姐要出門了,我去照看一下寧寧。沒事早點回來啊!」

辜田被吵醒了,「誰打的?陳知遇嗎?」

沒聽見回答。

辜田翻個,愣住。

蘇南一手蓋住眼睛。

沒出聲,咬著,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滾落。

***

從崇城到槭城,自駕三小時。辜田不認識路,下錯了高速,耽誤一小時,到達的時候是中午了。

車停在巷子門口,辜田提上蘇南的箱子,小心避開地上的水窪,七拐八繞,到了蘇南家門口。

蘇南掏出鑰匙打開下面的鐵門,「箱子重不重?我來吧。」

「別別別,我壯實著呢,你好好歇著。」

蘇母早做好了午飯,一聽見鑰匙進門的聲音,就樂呵呵喊了一聲,「寧寧,你小姨回來了!」

寧寧立即從蘇靜上爬下去,顛顛地往門口去了。

出兩條小胳膊,「小姨小姨!」就要抱。

辜田眼疾手快,一把把抱起來了。

寧寧愣一下,看是陌生人,癟要哭。

蘇南忙說,「不哭不哭,這是辜姐姐……」

蘇靜上來接行李,「旦城下雪了吧。路上沒積雪?路好走嗎?」

蘇南:「還好。」

蘇靜超市制服外面套了一件羽絨服,頭髮盤著,化了妝,掃了一層很淡的底,氣很好,眉細長而秀氣,抹了暗紅的口紅,顯得自持。

子冷人的覺,再不像前一陣拖著孩子自怨又暴躁。

蘇南沒忍住,多看了兩眼。

蘇靜瞪,卻是帶笑,拖上的箱子,往臥室裡去,「看什麼?」

「姐,你好看。」

「傻不傻。」腦袋一下。

小時候老被

蘇南笑了笑。

中飯極為富,蘇母一徑兒謝辜田大老遠送蘇南迴來。

「蘇南傻的,」都是家常菜式,卻很對辜田胃口,吃得眉飛舞,「前幾天您給打電話的時候,剛因為腸胃炎掛了一晚上的水。不敢跟你說!」

蘇母一愣,「嚴重嗎?」

「已經好了,」辜田笑說,「但是這一陣飲食還要注意,醫生讓靜養。」掰著手指數點,「冷水不能沾,生冷辛辣不能吃,

蘇母立即看向蘇南:「你這孩子……」

一頓嘮叨,當然免不了。

蘇南一字不吭,耐心地,一句一句聽完了,到最後鼻酸眼熱。

蘇靜下午還要上班,吃完飯就走了。

蘇母收拾桌子和廚房,蘇南領著寧寧,跟辜田去臥室玩。

「謝謝。」

辜田明白在飯桌上的那一通胡說,聳聳肩,「換我我也不敢問家長說啊,我爸非打死我不可。」

回家的打算,是在接到蘇母電話之後,一時興起的。

跟陳知遇說明了要早點回家幫忙,陳知遇在帝都還要耽擱幾天,也沒阻攔,讓回家好好玩,論文別耽誤。

第二天,辜田開車載著蘇南,在槭城遊一圈。

槭山楓葉早落了,實在沒什麼好看。

辜田崇城那邊還有事,在蘇母千留萬留之下又耽擱一天,不得不走了。

白天,蘇南在家幫著照看寧寧,晚上就抓時間寫幾小時論文。

寧寧算是好帶的,能聽得進話,吃東西也不挑。但還是小,怕去爬不什麼不該爬的,什麼不敢的,不能讓離開視線。

白天幹不了別的,就開著電腦放電影,有時候也不看,只聽聲音。

靠窗戶坐著,看一會兒寧寧,看一會兒外面。

刮了兩夜的風,早起下了雪。

遠近高高低低的樓房,髒兮兮的道路,連同遠那棟惹眼的紅房,都變了一片白

時間過得很慢,心也跟著安靜。

那些躁的、不安的、焦灼的……漸漸水落石出。

陳知遇從帝都回崇城,把學校積的一攤子事兒理完了。

跟蘇南已經有整整兩週沒見過面,全靠電話聯繫。家裡有人,打電話也不怎麼方便,每次說不到兩句話,就得去給蘇母幫忙,或者照看外甥

夜裡聽見風聲呼號,早起一看,下雪了。

開了窗,風裹著寒冷的晨風進來,窗簾被吹起,又吸下去。

出手機,給蘇南打電話。

接通,那邊小聲地「喂」了一聲,「等一下,我去洗手間。」

就聽見窸窸窣窣,然後是門闔上的聲音。

「你家人還沒起?」

「沒呢……我姐姐今天調休。」

陳知遇拿過煙點燃,靠窗站著,風把煙霧刮得四竄,「崇城下雪了。」

「哦……」聲音有點平淡,「槭城也下過了。」

陳知遇抬眼看著屋

這公寓安靜,買這麼一,也是有這個考慮。之前不覺得,現在蘇南迴家了,總覺得房子很大很空。

「……我來接你,去南山看雪。」

那邊沉默著。

片刻,才聽見出聲:「您別來了,我年前出不了門的,我媽會問。等年後吧?」

「那我親自來說。」

「不要!」

陳知遇愣了一下。

就聽那邊又沉默下去。

過了半會兒,「……太著急了,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話其實平平淡淡,但就是聽得他心臟突然一,沒來由地往下沉。

他咬著煙尾,猛了一口,「那就等年後吧。初十,我來接你。」

***

這個年,著實過得沒滋沒味。

不跟程家一起過,年味也跟著減了一半。到他這個歲數,過年也就走個過場,春聯的時候,晚上載著一家人去固定燃放點放煙花的時候,等新年鐘聲的時候,都想著蘇南要是在跟前就好了。

總覺得年末年初的兩個月,過得有點飄忽,懸著一樣,說不出來是為什麼。

陳家遊廣,年關跟人走,來來去去,到初八才消停下來。

顧佩瑜給鬧得不行,初八下午,從老宅搬回西郊別墅。

陳知遇開車送,路上,顧佩瑜說:「昨天你爸問我呢,蘇南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陳知遇笑說:「您怎麼說的?」

「我說,你想知道自己見去啊——他估計是想挑個合適的日子,一起吃頓飯。」

「要是不把爸的思想工作做好,我不敢讓蘇南跟他吃這頓飯。」

顧佩瑜瞅他,「你把你爸晾了兩三個月了,他榆木腦袋也怕是已經想通了。」

陳知遇笑看顧佩瑜一眼,「是他自己想通的,還是您給說通的?」

「你跟程宛婚反正已經是離了,影響也造了,還能怎麼樣?你都這個歲數了,找一個總比就這麼了孤家寡人得好。他以前就沒管住過你,現在更是一點辦法沒有了。蘇南家世確實不出眾,然而這個也不怎麼妨事……咱們家能缺這一點錢嗎?」

陳知遇沒吭聲。

「我是真的喜歡蘇南,乖巧,招人疼……年前見過一回,但沒細跟說上話。」

「什麼時候的事?」

「就你出差那幾天,怕一個人待著無聊……」顧佩瑜一頓,忽的想到什麼,「你一直跟蘇南住在大學城?」

「嗯。實習公司離那兒近。」

「我說呢。」就把那一茬誤會跟陳知遇說了。

陳知遇一愣,「去我公寓拿的文件。」

顧佩瑜瞅他,「是啊,怎麼了?」

陳知遇抿著,沒吭聲,按捺著焦躁,將顧佩瑜送回別墅,沒敢耽誤,調轉車頭就往槭城方向開去。

*

路上一地煙花竹燃放的紅碎紙,混在泥水車轍裡,污濁不堪。

陳知遇把車停在去年見蘇南的那個巷口,下了車,給打電話。

天快黑了,天上堆著暗雲,寒風料峭。

蘇母走親戚去了,蘇南在餵冒了的寧寧吃東西,蘇靜剛下班,在浴室裡洗臉。

電話響起來,蘇南把手裡小碗擱在茶幾上,拿過沙發上的手機,看一眼來電人,神沉下去。

「陳老師。」

「上回你姐家門口的巷子。出來。」

蘇南一愣,「……不是說初十嗎?」

「出來,有話跟你說。」

蘇南往浴室裡看一眼,「……我現在走不了。」

「我等你。」

電話掛了。

蘇南嘆聲氣,把碗端過來,繼續餵寧寧吃飯。

蘇靜卸完了妝,從浴室出來,臉上還掛著水滴,在沙發上坐下,接過寧寧,「去吧。」看蘇南一愣,又把碗和勺子拿過來,「每天晚上打的那些電話,媽不知道,我還不知道?」舀了一勺混著湯的米飯,送到寧寧邊。

「姐……」

「你這麼大了,自己做主。覺得合適就帶回來。」蘇靜神平淡。

蘇南穿上羽絨服,戴上帽子、手套和圍巾,全副武裝地出了門。

過了橋,遠遠的,看見一輛車打著雙跳。

走近,卻見一人靠車站著。

一件黑,看著有些單薄。風捲起一縷淡青的煙霧,一點火星時明時暗。

聽見腳步聲,陳知遇抬起頭來。

蘇南立在他跟前,隔了兩三步的距離。

陳知遇手,「過來。」

蘇南搖搖頭,「陳老師,我也有話要跟你說。」

陳知遇丟了煙,往前一步,一把抓過手臂,帶進懷裡。

太久沒見了。

好幾次想過來見總是推

要不是顧佩瑜說起,他恐怕到現在都不明白,年關這段時間,若即若離的態度究竟是怎麼回事。

手臂勒得很,自己都沒察覺,頭埋在頸間,狠狠地嗅了幾下。

忍不住,手指下頷就吻下去。

煙味有點嗆。

這麼長一段時間抑的緒,頃刻就湧上來。

手去推,沒推開。

像是迎面被人潑了一缸隆冬的夜,那一種冷和不見天日,深骨髓。

他,這時候心裡就有多痛。

終於,息的瞬間,蘇南找著機會說話:「……南山下雪了嗎?」

陳知遇愣了一下,「地勢高,冬天一直有雪。」

「我們去看雪吧。」

前年跟他初見。

他說:「這個季節,煙塵柳絮,也沒什麼可看。冬天來吧,雪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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