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夏那時聽到，也是在這樣的夜里。

那年七歲，記憶中更多的是戚延的冷漠，嫌惡。

五歲的記憶已經漸遠，沒有被保護的，只是在殿門外的寒風中打著冷。

攏肩上狐裘，溫夏轉出手，香砂極快地來攙扶。

在香砂那句“娘娘小心腳下”剛口時，溫夏便已被腳下什麼東西絆倒。什麼都看不見，只能徒手去找支撐，卻一時撲了空。

臉頰瞬間撞在桌角，疼得眼淚上涌，雙眼更灼痛起來。

“我……”溫夏憋了滿肚子的難過與委屈。

香砂不住朝賠罪，白蔻自外端著點心進來，忙來扶。

溫夏攙扶著桌沿站起，忽然抄起桌上的茶壺高高舉起，只想狠狠砸了滿屋的東西。

等等。

“我拿的是哪盞？”

“是您及笄那日，大公子從邊關命人快馬加鞭送來的青玉壺。”

大哥哥送的禮。

摔不得。

溫夏放下玉壺，轉索到一個花瓶，高高舉起：“這是哪只？”

“是夫人知您去歲很蓮花，請匠人師傅特意為您燒的。”

溫夏委屈地松開手，任花瓶被香砂拿走。

抄到一尊觀音像。

不可不可。

不能對菩薩不敬。

轉手到一個貍貓啃魚的擺件。

不行，貍貓太可了。

松開手，滿腔委屈與難過更甚了。

終于到一摞厚厚竹簡：“《圣人訓》？”

香砂與白蔻說是。

溫夏狠狠扔到地上，直到聽到竹簡散開的嘩啦聲才泄了氣般任白蔻與香砂拉起手，仔細為檢查可有劃傷。

滿地的竹片，都是戚延罰抄寫的那些破東西。

“扶我坐到鏡前。”

被攙扶到妝案前，溫夏小心著臉，左頰被磕得生疼。

“我臉上磕青了麼，是不是不好看了？”的嗓音落寞難過。

“我雙眼會好起來嗎？如果我以后都看不見了……”

嗚嗚，不敢想。

“我最喜我這雙眼睛了，我現在必是模樣丑陋的吧……”

白蔻與香砂連忙安，可溫夏還是很難過，黯然地瞧著銅鏡的方向，哪怕什麼都看不見。

“這世間怎麼就沒有能隨時隨刻留存下人臉的銅鏡呢，替我保存我時刻的樣子與回憶。”

也是思想太離譜了，這世間哪里會有能隨時隨意留下人像的銅鏡呢。

“去傳個畫師來，我要記下我此刻難過的樣子。”

“娘娘，這不妥吧……”

“你傳畫師便是。”

白蔻與香砂支支吾吾，是想說這不吉利。

哪有人像這樣高興了想要畫，不高興了也想畫下難過模樣的。連皇上與太后都只在每逢大典上才留下畫像。

“娘娘，您是皇后，是母儀天下的表率。今夜摔了竹簡便罷，就當破例了，若是再傳畫師深夜來宮中，皇上知道了必會說您是在記仇……”白蔻仍在勸。

溫夏聽著碎叨叨的，終是嘆了口氣。

“是呢，我是皇后，我應當不生氣，不難過。”起，任們攙扶著走向床榻：“嗯，我不難過，忍忍就過去了，我的眼睛一定會好起來的……”

溫夏這樣說服著自己。

也不是什麼難事，被戚延欺負得多了，每次都是這樣糊弄自己的。

何況今日還砸了東西泄憤。若是許嬤在此，即便再疼，應該也不會允許壞了皇后的端莊吧。

大盛自古以來，歷代皇帝的命數好像都要比皇后短些。

等熬到戚延駕崩就好了。

是啊，忍一忍吧。

一定可以熬到的。

第5章

翊宮的消息早在傍晚便傳到了清晏殿。

戚延仍懶散批著奏疏，聽到侍監吉祥那聲“皇后娘娘看不見了”，手上一頓，抬起眼。

“什麼意思？”

“兩位太醫剛去瞧過，都說是雪盲癥。”

吉祥仔細揣度圣，前當差，最會察言觀。

見圣并無悅，便規規矩矩稟報：“奴才也是頭一回聽說，原來底下看雪看久了，竟還會得這雪盲癥！太醫說輕則幾日可恢復視力，重則，重則……”

龍椅上，戚延的雙眼像淬了殿外飛雪，愈漸的冷。

吉祥實在匪夷所思，看這圣是不高興？可皇上明明一向以皇后的難過為樂。

龍椅上，戚延收回視線，骨節修長的手指拿起案頭的玉管八仙貂毫，也未批注，只漫不經心又深不可測地轉在兩指之間。

他竟想起了一雙清澈明晰的眼睛。

圓黑亮，像把星河都嵌了淺眉之下。

也許是因為窗外的飛雪白得纖塵不染。

如時的干凈的一雙眼。

是說過怕黑的吧。

在五歲那年被姓宋還是姓陳的家千金設計賣到花樓時，他費盡功夫尋到溫夏，不要太后不要許嬤，也不要丫鬟。

只抱著他脖子哭，說那屋子好黑，怕。

轉之間，玉管貂毫不經意從指尖掉落在地。

吉祥來撿。

戚延卻自顧自彎腰，手撿起了筆。

抬頭間，視線及一側案架上的繪龍紋青玉小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