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幾人循聲看來，臉上的笑意便漸漸收住了。

倒像是被打擾了一般。

不一會兒，張懷魯就引著裴尚書與羅大人匆匆走了，羅姝卻沒走，提朝云浠快步走來，握了的手，親昵地喊了聲：“阿汀。”

阿汀是云浠的閨名。

云浠問：“你怎麼到京兆府來了？”

“阿爹病了，晨時忘了吃藥，我為他送藥湯來。”羅姝淺淺一笑，又問，“阿汀，你可知道裴二哥哥再過幾日就要回金陵了？”

云浠“嗯”了一聲。

羅姝聲道：“自從來了金陵，我們三人已好些年沒聚在一起了，等裴二哥哥回來，你去與他說一說，尋個日子我們三人再像從前那般聚一回可好？”

云浠聽了這話，卻是沉默。

兒時住在塞北，與裴闌、羅姝算是青梅竹馬。彼時云浠的父親乃鎮守嘉涼關的忠勇侯，裴闌的父親是當地的知州，而羅姝的父親，則是忠勇侯麾下的一名統領。

父輩們走得近，或是世，或沾了親故，幾個孩子就一齊長大。

云浠與裴闌是指腹為婚，知道自己日后會嫁給為妻，從小就學著要喜歡他，雖并非男之，亦可堪稱兄妹之誼。

年時的裴闌是真的待云浠好，軍營里百十個半大的小子，有誰欺負小云浠了，他必要為討回公道；冬日大雪紛飛，小云浠想吃冰糖果子，他連夜騎馬奔出兵營，為去鄰近的鎮子上買回來；他細心，上進，一表人才還心靈手巧，寒冬里的小手爐，夏日納涼的竹子扇，他每年都會為做一個新的，乃至于后來羅姝見了，歆羨不已，還去問裴闌：“裴二哥哥，你能不能也給姝兒做一個？”

云浠天生重重義，旁人對好一分，便要回報三分，對好五分，便恨不能回報十分。

后來裴闌的父親高升工部，舉家要遷往金陵，小云浠獨自一人騎著馬，追著送了三十里。

裴銘工部，不過三年，便做到了尚書之職，又想起羅姝的父親羅復尤文采不匪，舉薦他來京了樞院當值。

這已是忠勇侯府敗落之前的事了。

其實忠勇侯府敗落，也只在兩年之間。塔格草原蠻敵侵，云浠之父云舒廣率兵敵而死，消息傳回京里，也不知是誰參了他一本貪功冒進，朝堂里眾說紛紜，龍椅上的九五之尊難免就有點偏聽偏信。

本來侯爵之位應該父死子襲，但昭元帝非但沒有準允經百戰的云襲爵，還讓他作為副將，跟著招遠將軍出征。

結果就是招遠叛變，塔格草原一役大敗，裴闌帶兵來救。

忠勇侯府食邑千戶，早幾十年景不好，旱澇替，云浠祖父那一輩便把田邑食祿還給了朝廷百姓，畢竟侯府人口不多，一家子靠著朝廷俸祿也食飽足。

而眼下云也沒了，那份本該給侯爵的俸祿，接到手里，都是滾燙灼人的。

云浠獨自一人驅著板車，將裝著云的棺材從塞北帶回京城那一日，整個金陵落起淅淅瀝瀝的雨。

英雄戰死而歸，到末了，除了云浠的嫂子，云的孀方氏，沒有一個人來迎。

走到一半，長街上忽聞打馬之聲，云浠急勒韁繩，卻避無可避，迎面與一輛疾馳的馬車撞上。

板車朝路旁翻倒，雖沒怎麼傷，但云的棺材卻在這一撞下翻了蓋子，出里面的尸首。

尸首焦黑，渾上下除了一段手臂，無一完好——招遠叛變后，蠻敵在塔格草原放了火，大多綏兵的尸都被焚毀，裴闌也是憑著這截手臂上的胎記才認出了云。

對面馬車上下來一個人，一見此景，先掩袖遮了鼻，嫌惡道：“什麼味兒！”

云浠一看，竟是程昶。

他大約喝了一夜的酒，整個人都醉醺醺的，定睛瞧了片刻云的尸，又哈哈大笑：“這是個什麼怪，丑煞本小王了！”

他一笑，跟著他的小廝也一并嘲弄大笑。

周圍不是沒有百姓，甚至還有朝，可誰敢得罪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呢？

況乎京里早有流言，說招遠叛變，誰知道跟著招遠的云有沒有叛變，之前仗沒打好，就是因為忠勇侯貪功冒進，說不定父子倆都不是好東西！

而這些流言傳到了朝堂上，連裴銘羅復尤這些忠勇侯的舊友都沒幫著分辯一句，大約是怕禍及己。

云浠看著云仰倒在雨水里的尸，聽著程昶的嘲笑，心中憤懣不已，握腰間的匕首，就要上前與他算賬，后來還是方氏一把將攔下。

方氏雙目噙著淚，緩緩搖了搖頭。

云浠明白的意思，們得罪不起琮親王府，更重要的是，倘得罪了，只怕連哥哥的尸也保不住了。

云浠一寸一寸地將云的尸移回進棺材里的時候就明白了，人事不經消磨，那些，所謂榮，都會在日復一日的沉浮中被磨平殆盡，化為舊日風煙里的一粒塵埃，一吹便散了。

而最后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這一雙手。

那年云也叛變的說法在朝堂里傳得沸沸揚揚，昭元帝本已決定要審，后來還是琮親王提議說：“左右招遠叛變，朝廷已給了將士們代，云本來就是沒襲爵就出征，審他勢必還要追查忠勇侯，塔格草原的仗還沒打完，這案子牽扯廣了，反倒搖軍心，還是下去，等裴將軍得勝回京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