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華亭》第27頁

“爹,說你找我?”

馮恪之推開門,走了進去。

老馮看著他:“你還知道回來?”

“不是你發的話,不準我回嗎?”

馮恪之頂了一句,口氣隨意。

老馮強忍怒氣,斥問:“前幾天,你到底去了哪里鬼混?知不知道,你姐姐到找你?”

馮恪之說:“惠路兩塊錢一晚上的全球旅館。這個年,你清凈,我也清凈。怎麼了?”

老馮一怔。

兒子跑了,他原本以為會去姐姐家。但并沒有,除夕夜也不見人影。按說,那就是落腳在南京的幾個大飯店了。但問遍飯店經理,均說不見馮公子下榻——按說,只要他臉在任何一家南京大飯店里,經理不可能沒有印象。

所以老馮認定他是跑去那種聲犬馬之所里鬼混了,怒火中燒。前兩天派了人到去挖,把南京那些個場合的經理弄得人人自危,就怕下頭萬一哪個不長眼的收容了馮家兒子,自己可就倒霉了,連年也沒法好好過。

沒想到這個年,兒子是在惠路的旅館房間里度過的。

兩塊錢一晚上的旅館,自然比通鋪、格子間要齊整,不是最便宜的,但和高檔,是差了十萬八千里。一般是提供給小商人、出公差的公司雇員,或政府部門下頭普通職員住的。

兒子雖然混賬得沒了樣,但從小到大,從不撒謊。這一點,老馮是知道的。確定他并沒有在外鬼混,積聚了幾天的怒火,這才稍稍了下去了些,冷冷地說:“一個人,跑去住那種地方干什麼?”

“看書,睡覺,聽外頭放炮仗,思想人生。這樣您滿意了嗎,爹?”

兒子的語氣,仿佛帶了點自嘲。

老馮慢慢地吐出中翻騰的一口氣,等心緒漸漸定下了些,沉著臉說:“我你進來,是要跟你說個事。”

“今年起,你不用去上海了,就給我留在南京做事!”

“不可能!”

馮恪之眼皮子都沒,張就斷然拒絕。

老馮想起滬市長年前打電話來時,那種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語氣,大怒:“就你干出的那事,你知不知道,現在整個上海市政樓的人看見你,都跟見了鬼似的?”

“那就離我遠點。當初雖然是您塞我進去的,但現在,我覺得那里好,有了,我還哪里也不想去了!何況,沒功勞也有苦勞。要不是我那幾槍,還打不出蛀蟲。雖說蛀蟲打不完,但一條,于國家民族,總歸要好一分。過兩天等我回去,上海市民說不定還要敲鑼打鼓給我發獎牌。”

老馮為之氣結,指頭著兒子那張一本正經的臉:“你……你是真的想把我氣死,是不是?”

嘩的一聲,拉開屜,將里頭一面賬本似的小簿冊,朝著兒子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

“混帳東西,睜開眼睛瞧瞧清楚,過去一年,你在上海都干了什麼好事!”

小本子重重砸到馮恪之的臉上,掉落在地。

馮恪之臉,俯撿了起來,翻開,發現竟是一本記錄了自己每天都去了哪里,做了什麼的流水賬。

上頭的字跡歪歪扭扭,還夾雜了不的白字,但條條目目,列得一清二楚。

他隨手翻了下。

……

“十月初三日,跑狗大賽,贏錢兩千,當場捐子軍會。”

“十月初四日,四涇橋勺球場。”(蓬蓬注:此“四”“勺”皆為白字,應作“泗”“杓”。杓球是當時對高爾夫球的稱呼。)

“十月初六日,與張府、姚府公子等人大世界娛樂。凌晨兩點歸。”

……

“十一月十三日,理查飯店包場,助歌星鐘某當選今年之上海小姐。”

馮恪之嘩啦嘩啦,幾下就翻到了最后一頁。

“臘月二十三,與黃府、林府公子等人,于大華飯店打牌,通宵。次日午后出,接來滬的八小姐……”

下面還有幾行記錄,不知道為什麼,似乎后來被墨水給涂掉了。像在上頭了個狗皮膏藥,煞是刺眼。

“看看你干過的!”老馮咆哮。

“年前二十三那天,你到底還干了什麼好事,連老閆也不敢讓我看?”

馮恪之盯著上頭那灘黑墨跡,眉頭微微蹙了蹙,不語。

“把老閆給我喊過來!”

老馮忽然扯嗓,吼了一聲。

司機老閆年前,從上海跟到了南京,第一眼遠遠看到孟蘭亭,認出來后,嚇得差點掉了下,轉默默就把那本九公子“起居注”上最后一頁的幾行給涂掉了,這才上老爺。

這會兒被馮老爺一聲怒吼給喊了過來,著頭皮走進去,見小爺站在老爺桌子前頭,扭臉,瞥了自己一眼,似笑非笑:“老閆叔,看不出來,原來你還是我爹的眼目?記的還全。好些我自己都忘了,看了才記起來。”

并沒有想象中充滿怨責的質問,但自己也是夠愧疚的。老閆不敢對眼,低頭喃喃地解釋:“九公子……我也是老爺吩咐的……你別氣我……”

“你和他廢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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