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停，回過了神，環顧了一圈。

天此時已完全黑了下來，一滿月，掛在東邊的天際。

其實已辨不清方位了，但依稀覺，自己似乎被這漢子帶到了臨近穆國的地界。

前方一片空地上燃了堆篝火，篝火后搭著個類似行軍用的簡易氈帳，近旁停了數匹高頭大馬，一個似乎負責瞭的男子正等得焦躁不堪，終于看到漢子現，遠遠地疾步迎了上來。

“醫士可尋到了？”

“便是！”

漢子指了指阿玄。

“病人哪位，癥狀如何……”

阿玄問對方，目掃了眼正架于篝火上的一塊大ròu。

ròu被火烤的吱吱作響，不斷地往下滴著油。在脂肪的助燃下，篝火里不斷躍出藍和huáng的一簇一簇的小火苗。

收回目的那一剎那，頓住了。

月清輝，篝火跳躍。

清楚地看到，就在距離自己腳邊不過數步之遠的地上，擺放著一只碩大的鹿頭。

那是一只生著雪白皮的鹿頭，它被人用利刃斷了管，再從脖頸上無qíng地整個割了下來，下緣的雪白皮上，沾染著斑斑的跡；它頭頂的那對巨大鹿角，如珊瑚般朝著上方的漆黑肆意地jiāo織延著，勾勒出麗的圖案；它那雙平日出溫馴靈慧目的雙眼，此刻依舊圓睜，正凝視著阿玄，仿佛出淡淡的悲傷芒。

阿玄聞到空氣里漂浮著的混合了烤ròu香氣的濃烈腥味道。

的胃腹原本空空，這一刻卻忽然搐，扭了一團。

忍不住嘔了出來。

……

氈帳燃著火杖，地上鋪了一張茵褥，褥上仰面臥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年輕男子，面龐赤紅的到了幾乎就要滲出的地步。

“快救公子！”

祝叔彌將僵立在火堆前的阿玄qiáng行推了進來，焦急萬分，見卻一不，再次催促。

諸侯之子，方能稱公子。

阿玄恍若未聞，盯著地上那個昏迷的男子。

“你還站著做什麼？”

祝叔彌xing子本就急躁，見狀然大怒，鏘的一聲拔出了劍。

“公子危急，你再推三阻四，若是有個不好，我不但殺你，還要連你族人悉數抵命！”

阿玄閉了閉目，按捺下心中的悲傷憤怒和掉頭而去的qiáng烈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終還是邁步來到那個年輕男子的邊，跪坐到他側，手探了探他的額頭，扶他脈搏，隨后人將那男子的裳解開。

這是一副jīng筋節骨的年輕軀，充滿了男xing的力量之，只是此刻，他全皮下的條條管卻賁突而起，縱橫jiāo錯，火中看去，就如爬滿了無數麻麻的青蚯蚓，qíng狀駭人。

“公子到底是如何了？獵鹿回來，路上還好好的！”

祝叔彌手中的長劍墜地，額頭不住地往外冒著冷汗，聲音發。

阿玄未應，只從藥囊的針包里取出一枚長針，從頭部開始，認準xué刺，直到挑出珠。

忙碌了許久，那男子周下原本bào凸而起的管仿佛得到了安，漸漸地平伏了下去。

終于，他的手指微微了，慢慢地睜開眼睛。

阿玄對上了一雙如同染的的赤紅眼眸。

“公子！公子！”

祝叔彌大喜，噗通一聲，雙膝落地，跪在了他的畔。

“你總算醒了！你到底出了何事？”

男子并未應他，依舊盯著阿玄，目一不，片刻后，仿佛到有些疲憊，閉上眼睛，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氣。

“你出去吧。我無事。”

他低低地道了一句，嗓音嘶啞。

祝叔彌雖還是不放心，但見他已經蘇醒了，又命自己出去，瞥了眼他衫不整的樣子，終還是應了一聲。

“好生替公子診治，有重賞。”

出去前，他叮囑了阿玄一聲。

比起方才的那種態度，這回恭敬了許多。

氈帳里剩下了阿玄和男子二人。

他依舊閉著眼睛，但阿玄能清楚地聽到他呼吸的聲音，一下一下，十分重。

……

就在片刻之前，庚敖還陷在昏迷里，靈臺只殘存了最后一縷清明。

但這縷清明唯一帶給他的覺，卻是來自于那ròu軀的痛楚。

他的顱如有針刺，而他渾的了一頭來自地火深的熾烈猛shòu，它咆哮在他的四肢百骸里，肆意躥走，沒有方向，仿佛那尖牙利爪隨時便能割裂困住了它的那層薄薄的管皮，噴炸而出。

他正經著他此生前所未曾有過的痛楚煎熬，而這煎熬的來源，只是因為那一在猝然間噴向了他的滾燙鹿。

……

事qíng要從數日前的那場秋狝說起。

對于他來講，秋狝能獵多野shòu，并不是目的，目的在于cao練士兵。

久不淬，鈍的便不只是戈戟，還有士兵的殺氣。

秋狝進行的酣暢而淋漓，爾后順利結束，按照預定，此刻他本應當和興高采烈的士兵們一道，已經回了丘。

但是就在預備離開的那日清早，他改變了主意。

一頭罕見的白鹿進了他的視線。

發現它的時候，它站在遠一道高高的丘崗上。

初升的朝，正從丘崗后的荒野地平線上慢慢升起，當那火球跳躍出地平線的那一剎那，天地間仿佛染了一層瑰麗的彩，它沐浴在朝里，一不地，仿佛正被這造化的神奇一幕給吸引住了。

這牲畜的四蹄修長，軀gān健，姿態高貴，尤其是頭頂的一雙巨大鹿角，折she著朝變幻的暈，麗異常。

他立刻就被打了。

如此碩大的一頭白雄鹿，實屬罕見，既然此行是為狝獵，它又恰巧自己撞了上來，不如順道獵了它，將鹿首割下帶回，倒也不失為一件值得收藏的戰利品。

他當即命大隊按照預定計劃先行開拔，只留了親隨丁厚和足二人，但將軍祝叔彌卻死活要和他同行，稱此邊境，這幾日的田獵，必定已經引起了楚國人的注目，絕不能他落單于此。

庚敖知道他一向固執，便也隨了他的意思。

在庚敖想來，獵殺這頭白鹿，應當不算難事，得手后再一道追上大隊便是。

但他沒有想到，白鹿竟極其警惕，沒等他靠近，撒開四蹄已經跑的無影無蹤。

庚敖追蹤著它，此后數次得以靠近，卻屢屢總是被它逃。

如此一個耽擱，數日轉眼便過去了，這頭白鹿總似就在前方的不遠，他卻始終不能得手。

他更被激出了必要獵到手的qiáng烈念頭。

終于就在今日，他再次追蹤到了白鹿的蹤跡。

幾番jiāo道下來，他知這頭白鹿異常機敏，為了避免它再被驚走，命祝叔彌和丁厚足等待，自己單獨獵它。

一番迂回曲折，他終于追上，發出了一箭。

箭簇力弓背，一箭就穿了白鹿的脖頸，奔逃中的白鹿栽倒在地。

追它數日，終于得手，但在庚敖檢視獵的時候，才發現這頭型比尋常公鹿還要大上幾分，又生就了一副大角的白鹿，竟是一只母鹿。觀它腹部微鼓，rǔ，頭脹起，似還懷有胎孕，只是因為時日不久，加上它型碩大，所以并不顯腹。

他到有些意外。

它被一箭貫，必是活不了，但并未立刻死去，此刻只倒在地上，發出斷斷續續的呦呦哀鳴，聲含痛楚。

倘若一開始，就知道它是頭懷有孕的母鹿，他應當不會追獵它的。

但是此刻，它已被she倒了。

庚敖略一沉，也就刀，一刀割斷它的管，結果了它。

就在那一刻，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意外。

他割斷鹿的瞬間，一滾燙的鹿，從被割破了的口子里噴涌而出，筆直地濺在他的面門上，灌了他的口鼻。

他下意識地吞咽下一口鹿。

其腥其稠，遠超他的想象。

白鹿既已氣絕，他以唿哨喚祝叔彌等人前來。他們圍著白鹿嘖嘖稱奇的時候，他到近旁的溪流邊清洗臉上被噴濺上去的污。

那時他便覺得腹異常，從那口鹿下去后，便暖洋洋地發熱。

鹿自然是樣好東西，除養生健，他也曾聽說過，公族里有虧虛的男子，常以飲用剛剛割放而出的新鮮鹿來助閨闈之興，有時為求得一頭jīng壯雄鹿，往往不惜千金。

他后的不遠之外，祝叔彌和丁厚足幾人，也正在談論著沒能集到鹿，因他們趕來時，已流失殆盡了。

他們自然不敢埋怨自己不等他們趕到再割鹿，但語氣帶了些惋惜。

他此刻腹發熱，應就是無意下去的那一口鹿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