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玄眼眶微微潤，極力忍住了。

“故我今夜斗膽前來，懇請君上酌qíng置bào之事。”

說完，向座上的男子深深叩頭下去，以額地。

座上一直沉默，良久，阿玄聽到他平靜的聲音傳來：“出去吧。”

阿玄默默起，退了出去，行到門檻前時，后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你就不問，孤最后如何決定？”

阿玄抬眼，見他端坐，目筆直著自己，便恭敬地道：“無論是坑殺，或網開一面，我料君上必有自己的斟酌。我為秭人所能傳達的話，都已說了，一切都在君上的一念之間。”

向他再次行了一禮，正要轉出去，后傳來腳步聲，老寺人茅公進來了。

方才他應該一直在門外聽著。只見他笑地站定，向庚敖彎腰道：“君上，這秭想留下服侍君上，君上意下如何？”

阿玄一愣，轉頭呆呆著老寺人。

老寺人面上卻毫不見異，依舊著庚敖笑道：“老奴前幾日于天水城時，也略略打聽過，這秭名玄，從前在赤葭，名聲也算不錯，我見手腳也勤，不似頭油腦之人，覺著留下也是可以的，君上以為如何？”

“想留，自己沒？”

庚敖低頭，已在翻著一幅簡牘，簡片相撞，發出輕微的悅耳嘩啦之聲。

他的語調顯得漫不經心。

茅公看向阿玄，朝丟了個眼。阿玄終于回過了神兒，心里苦笑。

老寺人突然這樣說話了，如此qíng境之下，怎麼可能再拒絕？只好順著老寺人的口風，低聲道：“確實我有此意。”

庚敖抬眼，瞥了一下，對茅公道：“你看著辦吧。”語氣淡淡。

茅公出喜，道：“老奴明了。不早了，君上也早些歇下，老奴先帶下去安置。”

……

阿玄跟著老寺人退了出來，心qíng有些郁悶，到了個稍遠的角落，正要開口問，茅公已擺手道：“不必多說了，前回你已惹怒君上，這回算你還聰明。你留下，往后隨我服侍君上！”

頭頂懸著的燈籠皮里漾出一片昏，照著老寺人兩道生的雜的花白濃眉，眼睛被眉投下的影子所掩蓋，面容頓顯嚴厲。

阿玄知他還是沒改之前的想法，無可奈何，只得應是。

茅公點了點頭，語氣又變得溫和了。

“我其實也是為了你好，”他說道，“方才你和君上說的那些，我都聽到了。君上既留下你，想必就會考慮你的所求。你等著就是了。”

和隗龍以及那些罪不至死卻等著要被活埋的秭人的命運相比，自己往后的去留，此刻已經微不足道了。

阿玄一凜，恭敬地道：“我明白了。多謝太宦！”

老寺人嗯了一聲：“明日起便隨我服侍君上吧，須用心。”

阿玄應是。

第11章 人

次日絕早便上路了，臨行，阿玄看到一匹快馬載著庚敖邊的一個斥候朝昨天自己來的方向疾馳而去，應當是給足帶去了消息。

盡管昨夜茅公的話，令阿玄到放心了些，但在未確證前，終究還是忐忑的——自然不能面問庚敖，更不可能指那人會主告訴自己，今早那個發往天水方向的斥候到底帶去了他怎樣的一個決定。

深夜，終于抵達沿途的下一個館舍，阿玄覷了個時機，攔住茅公打聽。

茅公道：“斥候今早已帶去了君上之命，赦免死罪。”

他說這話時，神是愉快的。

阿玄終于舒出了一口氣。

這世道，死很容易，隨便生上一個小病就有可能死去，活下去卻不容易。只要隗龍能繼續活下去，那就是件好事。

“多謝太宦告知。”阿玄向他道謝，恭恭敬敬。

茅公一雙花白眉微微了：“不早了，服侍君上就寢吧。”

……

庚敖這趟出行，邊既沒帶姬妾，也沒帶多服侍的隸人，以護衛居多，輕裝便行。

阿玄觀察了幾天，發現此人既好伺候，也不好伺候。

說好伺候，是因為他為人似乎不算苛刻。昨晚宿于館舍，舍人進上膳食，其中一盤配菜，以芝荋（木耳）佐螺醬，大約是合了他胃口，他吃的不，吃到最后，盤底卻赫然出現了一只已被烹的ròu蟲。舍人大驚失，和庖廚下跪告饒，倒也沒見他發多大的怒氣，皺了皺眉，事qíng也就過去了。

說不好伺候，是因為他jīng力遠比一般人旺盛，到了令阿玄驚訝的地步。每到一城，不管多晚，他必見當地員，會面往往持續到深夜，隨后略睡上一兩個時辰，天亮便又繼續上路。

他自己無妨，次日照樣jīng神抖擻，近服侍的人卻跟著累。此前一直是茅公在旁伺候，他諒茅公，往往早早就讓他去歇息了。阿玄卻沒茅公那樣的待遇。必須要等到他合眼了，才能躺下。

幾個晚上過去，茅公似乎對阿玄終于到放心了，將服侍就寢的事jiāo給了。

阿玄不敢怠慢。只要他沒躺下，便等著伺候。連睡覺也不得安生——就睡在和他臥室相連的外間，隨時要聽他的傳喚。

好在白天上路后的那段行程，有時可以在顛簸的車里補個覺。雖然日夜顛倒，令頗吃力，但只要想到數月之前，還曾拖著被磨破了皮的雙腳一步步地向北跋涉，這麼一點事qíng，也就不算什麼了。

……

這個世代的人口度相對稀。周王室下的許多諸侯國，都是由一個個以點狀分布的城池而構的。有些小國，名為國，其實不過就只是幾個城池而已。出了城池和郊畿，就是大片大片的荒野，在城池和城池之間，則由四通八達的馳道相互連接，通常每隔五六十里，馳道上會設一路館，以供來往使臣宿息。

這個白天，因在路上耽擱了半日，此刻天已黑了，下一的路館卻還遙遙在前，人困馬乏，庚敖便命就地搭設帳幕過上一夜，等天亮再繼續上路。

阿玄到十分疲累了，卻還跪坐著，肩背的筆直，一下一下地搖著手里的扇。搖了許久，手酸了，困意也襲來了，一雙眼皮控制不住，慢慢地粘重起來。

在路上已這樣走了七八天了。茅公說，再走這麼七八天，就能回到國都丘了。

畢竟上了點年紀，此刻又不早了，已經睡了下去。

庚敖的隨衛們也分幾撥，有的先帳就寢，有的在近旁瞭夜。

夏夜的曠野里，靜悄悄的，帳幕簾fèng里不時鉆幾聲忽遠又似近的蟲鳴聲，愈發的催人困頓。

阿玄手里的扇越搖越慢，終于停了下來，頭往下一點，猛地一個激靈，驚醒，抬頭飛快看了眼正坐在地席上翻閱著簡牘的庚敖，見他依舊全神貫注，既無就此收了去睡的打算，也未覺察到自己的走神，忙打起jīng神，啪嗒啪嗒，再次搖扇為他打著涼風。

又片刻過去，搖扇聲再次變得稀落，涼風也有一下，沒一下。

庚敖的視線從手中的那卷簡牘上挪開，眼角瞥了一下。

燭映出額頭上的一片細細汗，微微垂著眼皮，睫在眼瞼下拖出兩道圓弧形的暗影，一一，分明。

相對了幾天，大約是習慣了，倒也沒再覺得這張臉是如何的不堪目了——就如同王宮里那些華服人，再的一張臉，看的多了，也同樣沒了任何的覺。

甚至，這個秭倘若不是臉龐皮ròu糙黯huáng，原本生的應該也還算是端正的。鼻、，面型，都還過得去。

一把頭發也算好的。便如此刻，綰的松了些，便沿著肩膀斜斜地墮了些下來，又被燭火打了層，看起來像是一匹厚實黑亮的綢緞，一的話，手想必甚是清涼。

尤其的眼睛，其實給他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

他到此刻，還記的去年秋狝第一次見到時的qíng景。

他恰從劇痛的昏迷中蘇醒，睜開眼，映了他瞳孔的，就是著自己的那雙眼睛。

兩丸晶瑩寶珠，眸灼灼若華，居高臨下，用帶了點厭惡似的目俯視著他。

令他印象鮮明，至今如在眼前。

……

見困的越發厲害了，腦袋越垂越低，庚敖手中簡牘一合，拋在了膝前的地席上。

“啪”的突然一聲，在這靜謐的夏夜里，聽起來倍加的脆亮。

阿玄一下被驚醒，抬頭，見他坐在對面，兩道目冷冷地投向自己，忙打起jīng神，再次替他扇風。

“罷了，睡去吧！”

他淡淡地道，大袖一拂，背對便臥了下去。

……

阿玄當然沒有可以自己一個人睡覺的幕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