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過一俘隸，君上看中我，我本當恩戴德，然，當初太宦命我同行，本是要我醫治君上頭疾，并非要我侍寢，我自問也盡心盡力，并非全然無功，如今君上卻忽要我侍寢，此絕非我所愿。只是我連xing命都于君上之上，何況意志？故雖不愿，但也不敢忤逆君上。君上要我侍寢，我侍寢便是，何必定要如方才那般？”

庚敖道：“你的那些族人，如今正在狄道服役，莫非比起錦玉食，你倒寧愿去狄道與他們一道戍邊？”

阿玄道：“錦玉食誰人不？然這般易換，非我本心。”

庚敖盯了片刻，忽冷笑：“你既如此作想，孤何不稱你心愿？”

他騰的站了起來，大步走到幄門邊，一把拉開道：“這就上路去狄道，不許停留片刻！”

夜風再次從門外涌，拂卷著他的袂，燈火搖曳，他投在幄壁上的黑影子來回晃。

阿玄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了他一眼，見他神冷漠，不似信口所言，急忙從chuáng上爬了下來，匆匆從他面前走過。

他剛回不久，茅公此刻尚未離開，還在近旁巡查夜間崗哨，忽見阿玄從王幄里出來了，急忙過來詢問。

阿玄道：“君上命我回狄道，連夜，煩請太宦今夜可否先安排車送我回都，等到了丘，我再去往狄道。”

茅公一怔，忙停步，轉急匆匆要，卻見庚敖一步便了出來，冷冷地道：“孤何時說過以車送上路？當初如何從秭地去往狄道，此刻便也如何從此地去往狄道！”

第22章

茅公一愣：“此為何故？”見庚敖不語， 寒著一張面，只得跟著他轉頭， 亦看向阿玄， 道：“你到底如何開罪了君上？還不快向君上請罪！”

阿玄遲疑了下。

方才聽到類同于自己滾回狄道的話從庚敖口中說出來時， 的第一反應是松了口氣。

倘若他真能放行了，讓回狄道找到隗龍和他們繼續生活在一起， 即便那邊地域苦寒生活艱難，但于來說，未必不是好事。并非吃不得苦的人。

令沒有想到的是他此刻又開口說出讓徒步去往狄道的話。

這還不算，聽他口吻，是要一個人于此刻當即便上路。

原本想，倘若能先被送回到丘， 即便剩一人， 也可以想法子尋個同向的商隊搭著上路。

這個時代，能給人看病的醫士不多，尤其對于普通民眾來說，醫士社會地位雖然算不上多高，但無論去往哪來，都是相當人尊敬的，不怕找不到愿意帶同行的商隊， 這只是個時間快慢的問題。

不料他此刻卻又拋出來這麼一句話！

從這里回國都， 雖不過才行了一個白天的馬車行程， 但早已出了郊鄙， 野， 徒步回去的話，不眠不休，想來也要走上三天。

這也沒什麼，從前不是沒走過比這要遠上無數的路，只是此刻將近夜中了，掉頭而回，沿途除了一條馳道，兩邊本看不到任何人煙。

這也罷了，最危險的是，深更半夜，附近極有可能還會有野shòu出沒。

白天來時，就在馳道上看見過野láng的糞便——從前在赤葭，沒出老林，對糞便不算陌生。

“玄！”

茅公見遲遲不應，語氣變得嚴厲了：“莫忤逆君上！忘了我如何教導你的？”

阿玄看了眼對面的庚敖。

他下頜微微端著，月照于他的面龐，清楚地照出他一臉的睨目冷笑。

阿玄轉，頭也不回地走了。

庚敖吞了一口唾沫。

茅公懵了，著阿玄背影，又了兩聲，未停，只剩月下一道背影越去越遠，竟是不回頭了，忙看向庚敖，見他神愈發yīn沉，雙目盯著的背影，心里暗嘆口氣，低聲道：“君上，方圓野數十里，一人如何行的了夜路？莫若老奴暫且將扣下，有開罪君上的地方，老奴再好生教訓，給君上賠罪便是了……”

庚敖怒道：“不過一個隸罷了，何至于要你如此委曲求全？傳孤的話，放出營！老寺人你再莫多事！”說完轉便了王幄，“啪”的一聲關上了門。

茅公錯愕。

這個名阿玄的秭，和他的時日也不算短了，留給茅公的印象，除了有一手出眾的醫，便是識大懂忍，這一點，他也頗欣賞，對很有好。

他實在不明白，分明既已侍寢過了，了君上的人，到底又出了何事，好端端的，才上路第一天，竟就如此怒了君上，以致于他要將驅走，還是以這種方式？

這個秭自然是不能走的。

但君上此刻應在氣頭上，自己若忤逆他意思將扣下，恐怕會真怒了他。

何況，秭今晚的這xing子，確實倔了些，甚至不識好歹，和平常大相徑庭，令茅公頗意外。

既不肯向君上服，執意要走，必是不知落單上路的辛苦乃至危險，不如借此給一點教訓，吃了塹，往后想必也就長記xing了。

茅公著前頭月下那個越來越小的孤單背影，抬腳匆匆離去。

……

阿玄帶著簡單的醫囊，里面有把小刀，連同裹了幾件裳和gān糧，獨自一人出了王幄所在的宿地，上了那條馳道，朝著白天來的方向走去。

出來的時候，除了放行的守衛，并沒有別的什麼人留意到的離開。

天地浩渺，銀月懸空，夜下的茫茫荒野，人是何其渺小，不過一粒塵埃而已。

起先，馳道兩旁數十丈外的野地上，還能看到一個個營帳和一架架的車乘，走出去十來里后，兩旁終于變得空dàngdàng了，視線盡頭是黑漆漆的荒野，耳畔除了遠嗚嗚刮過的凄厲夜風，再沒有別的靜了。

阿玄在頭頂圓月的陪伴下踽踽獨行，再走片刻，看到道旁不遠一渠旁凹進去一塊地方，下面有石頭，外長滿野糙，正可以做個暫時過夜的容之所，便停下腳步，決定先在這里過完這一夜，等明日天亮，應會有去往國都方向的車，到時再試試運氣，看能否搭到便車。

下馳道，探了糙叢，未見異常，便撥開糙叢進去，靠坐在了渠旁。

走了將近一個時辰的路，的發酸，腳底也開始疼痛，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那張原本可以很好保護的假面，被那個人給毀掉了。

想起來就覺厭惡。再沒有什麼時刻比此刻更加厭惡這個男人了。

阿玄將臉埋在臂彎里，腦海里想著明天上路前，先如何將自己的臉給遮起來。

的藥囊里有一種消炎的糙藥，搗爛后呈枯糙huáng的，一定粘xing，或許可以試著混些泥敷在臉上等它gān。bī真效果自然比不上從前那張假面，但換件尋常裳，再將頭發包起來，應該不至于太過惹人注目……

“阿玄……”

閉目冥想的時候，面前忽然響起一個輕輕的微的聲音。

這聲音，很是悉……

阿玄猛地抬頭，看到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自己的面前。

簡直不敢置信，猛地睜大了眼睛，從地上跳了起來，撲到他的懷里。

“阿兄！”

隗龍！竟是以為此刻原本應當就在狄道的隗龍！

“阿兄！怎會在此遇你！太好了，太好了……”

阿玄話沒說完，鼻頭一酸，眼淚便滾落而下。

是喜極而泣，也是極度委屈。

隗龍被阿玄抱住，一怔，慢慢地將也反抱住了，起先輕輕的，聽到哭，一下將抱，低聲安著。

阿玄哭了片刻，gān眼淚，從他懷里出來。

“阿兄，你怎會在這里？”

“我一直在尋你。”

隗龍凝視著阿玄，慢慢地道。

小半年前，天水邑俘隸營事變，他原本以為自己要被坑殺，沒想到次日卻得了赦免，當時命雖撿了，但阿玄卻就此沒再回來，也無確切消息，只聽說似是被穆國君帶去了丘。隗嫫日日擔心，本就不好，到了狄道后，不久便染了一場時疫，不幸去世，隗龍葬了母親后，一日尋到機會，悄悄再次逃走，就在不久之前，他到了丘。

他自然進不去王宮，也沒想到阿玄會落腳在傳舍，無頭蒼蠅似地在丘城里轉了半個月，始終沒有阿玄的消息，直到昨日，聽聞國君北上秋狝，扈從眾多，便抱著或許會有阿玄下落的念頭尾隨而出，今夜原本在王營后畔的野地里宿過夜，無意看到一個人影沿著馳道反向而行，便跟了上去，沒想到竟是阿玄，于是在荒野里尾隨，最后跟到了這里。

阿玄至極，又得知隗嫫去世，剛剛止住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