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在家。但那扇門，從門房關上之后，就始終閉著，沒有再打開了。

“小魚，你去邊上坐著休息一會兒，我在這里等著。”

盧歸璞轉過頭，嘶啞著聲，對為了出行方便作男裝打扮的雙魚說道。

這個邊還只長了一圈淡淡青絨的年，在這短短兩個月的時間里，便嘗盡了了人世冷暖。他不再是原本那個還有點迷迷糊糊的年了。父親盧嵩出事后，他從一開始的憤怒、激，到現在的日漸絕和迷茫。他變得無比沉默，大多數時候，就像一個啞。

“我不累。”雙魚說道。

盧歸璞扯扯角，出一極其勉qiáng的笑，隨即轉過頭，繼續默默著那扇門。

一直等到huáng昏時分，兄妹兩人終于絕。知道他們不走，這扇門恐怕是不會再被打開了。彼此對一眼，兩人拖著疲倦的腳步，開始轉默默離開。

這些時日以來，類似這樣的qíng況，他們經歷了一次又一次，到了現在，雙魚幾乎已經麻木了。

事實上，原本對此也不大抱什麼希。自己父親當年出事時，連至親的伯父都避之不及，何況是朋友故jiāo？

但是，即便如此，只要還有一線希，他們就還必須來試一試。或許，會有哪位舅父從前的故人或學生愿意在此時手幫上一把呢？

就在他們快轉過街角的時候，那扇閉了一天的門終于打開了一道fèng，從里面匆匆走出一個管事模樣的人，住了兄妹二人。

年原本已經絕的眼神里驀地燃出了一希，急忙迎上去，剛要開口，那管事拿出一吊錢道：“我家大人今天不在府上。我家主母小的送上這串錢聊表心意。以后你們不必來找了。大人往后恐怕也沒空見你們。”

管事將那一吊錢遞了過來。

年眼中剛燃出的希之火瞬間又熄滅了。著管事手中遞出來的錢，臉漸漸漲紅了起來。

忽然，他猛地拽過錢，重重砸到了地上。

串錢的繩索斷裂，銅錢立刻四下滾落，散了滿地。

“誰稀罕這臭錢！誰稀罕你家的臭錢！”

他咬牙切齒，抬腳用力踩著地上的銅錢，仿佛要將它們踩碎才能泄去這些時日以來積在心頭的無比憤懣。

“表哥！別這樣！”

雙魚喝止了他。

盧歸璞終于停了下來，立在原地，大口大口地息著。

高家管事沒料到會發生這一幕，臉上出尷尬惱怒之，轉拂袖要走的時候，雙魚走到他面前，鞠了一躬，道：“多謝這位大叔傳話。我表哥一時失禮，還見諒。煩請回去轉告貴府主母，就說錢我們收下了。贈錢之恩，銘記于心，往后若得機會，定會回報。”

那管事臉終于稍緩，哼了聲：“你倒還算懂點事理。”說完轉離去。

雙魚蹲下去揀回散落在地上的銅錢。一個一個地揀，連被盧歸璞剛才踩得陷了泥中的也沒落下，摳了出來。

幫是qíng分，不幫，也是人之常qíng。既然高家在他們離開愿意時贈錢，便收下了。

他們現在實在已經到了快山窮水盡的地步，沒有堅持清高的資格了。

兩個月，變生不測。盧嵩突然獲罪獄，他們兄妹也不能繼續住縣衙后宅了，被趕了出來。幸而有荔縣百姓念盧知縣往日恩qíng邀兄妹家暫住，這才不至于流落街頭。這些日子，為了替舅父尋門路，兩人奔波于荔縣和州府之間，手頭僅有的那點積蓄已經所剩無幾了。

雙魚撿起腳邊最后一枚銅錢，掉上面沾上的泥土，又看了下四周，見十幾步外的墻角還落有一枚銅錢，走了過去，俯下去要撿的時候，地上忽然踩過來一只腳，踢了銅錢一下。那枚銅錢立刻骨碌碌地滾了出去，最后落到了路的中間。

雙魚抬起頭，見踢走錢的是從前曾向自己求婚未果的孫家兒子孫樹寶邊的一個奴仆，此刻叉腰斜眼地看著自己。不遠，孫家那個兒子孫樹寶正坐在馬上，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到的州府。

默默轉，走到盧歸璞邊，低聲道：“表哥，走吧。”

盧歸璞死死盯著馬上的孫樹寶，臉漲得通紅，鼻翼劇烈張翕，雙手拳頭，骨節發出輕微的格格響聲。

雙魚唯恐他要沖上去，抓著他胳膊不放。

盧歸璞慢慢吐出一口氣，終于轉過了。

“喲，怎麼了，臭小子，你以前不是很橫嗎？不把本爺放眼里，現在看見本爺怎麼就這麼走了？來呀，再來楱我一頓啊，本爺等著你來！”

后傳來充滿了挑釁的嘎嘎笑聲。

孫樹寶以前求親被拒后依然不死心，等不到雙魚出門，有一次趁著盧嵩外出公gān不在縣衙，竟趁夜試圖爬縣衙后宅墻頭進來，正好被盧歸璞遇到，揍了一頓，是以此時他有如此之說。

盧歸璞猛地停下了腳步。

“表哥，別多事！我們走。”雙魚再次說道。

“沈家妹妹，你這樣打扮，瞧著可更俊了！你舅父不是被關在廬州大牢里嗎？我知道你們想找人去救他。告訴你，現在除了我孫家，這天下再沒有第二個能救得出他的人了。你晚上要是愿意來求我，我說不定可以考慮幫你。哈哈哈哈……”

后傳來一陣刺耳的輕狂大笑之聲。

周圍路人紛紛停下腳步，或遠遠看著，或jiāo頭接耳。

盧歸璞雙目赤紅，咬著牙，突然怒吼一聲，一把推開雙魚，自己就朝孫樹寶撲了過去。雙魚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孫樹寶被他拽下了馬，盧歸璞騎在了他的上，握起拳頭便用力擊打。孫樹寶發出殺豬般地聲，邊上幾個家奴見狀，急忙圍上來救主。

“表哥！快住手！”

雙魚大了一聲，急忙撲過去阻止盧歸璞。

“別攔我！這個畜生！我豁出去不要這條命也先替你打死他！”

盧歸璞紅著眼睛，重重又一拳頭揮了下去。

“讓開，都讓開——”

七八個公差了進來，七手八腳一起撲上去把人分開，接著，勢若瘋虎的盧歸璞被死死摁在了地上。

“林捕頭，你可來了！快把這行兇的惡人給抓起來！我家爺好好走著路，他沖上來竟然就一頓打。我們好生勸說，他不分青紅找白也打了我們。哎喲，我的胳膊啊——”

孫家家奴見公人來了，紛紛從地上爬起來，對著一個看起來像頭子的絡腮胡訴道。

“是的！也是一伙的！把也抓起來！”另個家奴指著雙魚嚷。

“爺，爺——打殺人命了！我家爺沒氣了！”剩下的家奴圍著地上的孫樹寶，嚷個不停。

絡腮胡皺了皺眉，走過去翻開孫樹寶眼皮看了下，道：“嚎什麼嚎！活著呢！送去看郎中吧！”

等孫家家奴抬著孫樹寶離開了，絡腮胡看了眼還站在盧歸璞邊上的雙魚，走過來問道：“你和他一起的？”

“人是我打的！我只恨沒打死他！要抓就抓我好了！和無關！”盧歸璞用力掙扎，嘶聲力竭地吼道。

……

雙魚的雙手冰涼。

心里十分清楚，今非昔比，現在盧歸璞哪怕只了對方一手指頭，對方定也不會放過他的，何況他把人打了這個樣子？

“林捕頭！他是荔縣縣令盧嵩的兒子！是孫家人挑釁在先的。求求你了，幫幫他吧！”

眼前這個長了一把絡腮胡的林捕頭，看他剛才舉止言行細微里，似乎對孫家并不是很偏袒的樣子，雙魚心里燃起一希，不住懇求他。

絡腮胡回頭看了眼還在掙扎的盧歸璞，躊躇了下，低聲道：“盧公子打了人，放是不能放的。即便我放了，孫家也不會善罷甘休。我不抓你，你走吧，趕找找門路，想想辦法吧。”說完搖了搖頭，命公人將盧歸璞用鐵索鎖了帶走。

“小魚——別管我們了！你跟著陸媽一起去鄉下吧，照顧好自己，我以后一定會去找你的——”

盧歸璞被公人抓著qiáng行拖走的時候，回頭沖著呆立在原地的雙魚吼道。

……

今年的秋來的異常早。才十月初，廬州就已經籠罩在了深秋的寒意里。夜風卷起地上的枯枝敗葉，掠過雙魚側，發出瑟瑟的輕微響聲，更添夜的蕭瑟。

雙魚一獄卒行頭，在牢頭的帶領下進了廬州大牢。

牢房里yīn森而昏暗，即便在這樣的天氣里，空氣也散發出一難聞的悶腥臭味。穿過一扇扇用鏈鎖牢牢鎖住的牢門，牢頭最后將帶到了一間狹窄的小牢房前，停了下來。

“長話短說！”牢頭低聲道了句，打開了牢門。

雙魚進去，看見鋪著稻糙的地上側睡著一個花白發的削瘦人影，一眼就認了出來，正是自己幾個月沒見的舅父盧嵩，忍不住眼淚撲簌簌就落了下來。

盧歸璞被抓走后，為了能見到被止探監的舅父，最后找到了當日的那個林捕頭，向他下跪苦苦哀求，林捕頭終于答應幫找找門路。

三天之前，林捕頭過來告訴雙魚，他十分敬重盧嵩為人，甘愿幫這個忙，但牢頭那里需要些好。境況已經十分窘迫的雙魚當即當了自己唯一的值錢首飾，這才終于打通關節，得以站到了這里。

……

乍見外甥，盧嵩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得知兒子因為毆打孫樹寶致人重傷，現在已經被判流徙，他沉默了半晌。

“舅父，事qíng全是因我而起。怪我不好，當時竟然沒能阻攔住表哥。”雙魚去眼淚道。

盧嵩目中漸漸有水浮。最后長長嘆息一聲，黯然道：“命使然也，和你又有什麼gān系？只怪我當初管教不嚴，縱出了璞兒這樣的脾氣，才惹出今日之禍。小魚，舅父知道你苦了。往后你放下這里一切吧！舅父不能再照顧你了。”

他出神了片刻，又緩緩道：“……這些時日，我一直在想，你父親的事qíng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你也大了，畢竟是至親骨，如今你再回京的話，于qíng于理，想來你的伯父伯母應當不會再拒你于門外。之前我曾在你面前提過讓你和璞兒定親，當時一是為絕孫家兒子的妄念，二也是考慮到你們青梅竹馬，水到渠。如今出了這樣的意外，這事就此作罷吧！你去找你的伯父，往后好好嫁人過日子……”

雙魚搖了搖頭，遞上自己為他趕做出來的過冬棉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