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段元琛起過去，拿起一冊留下的已經抄好的經籍。

的字峻麗，自風格，不像一般子書法，往往娟秀而圓潤。看的出來，是經過大手指點，自己也下過一番功夫的。

他慢慢地翻看著留下的抄本。

一陣夜風從窗中撲了進來，掠燭火。忽明忽暗的燭影里，他忽然想起了那天深夜他回來時，意外地發現因倦極趴在桌上睡了過去的一幕。

當時燭火恰好燃盡，熄了。

黑暗里，鬼使神差般地，落到了他的臂膀里……

后那扇門忽地被人輕叩了下。

段元琛心微微一跳，轉過了頭。

輕微“吱呀”一聲，門被推開。

原來是都護府里那個在他這里伺候了多年的榮家仆婦，給他送了壺茶。

那個仆婦知道段元琛的習慣，放下了茶水，便輕手輕腳地轉要出去。

段元琛合上了手抄，指著桌，溫聲道：“容媽，明天把這張桌給收拾掉吧。”

第20章

一個月后，雙魚回到京城，當天落腳在北門驛舍里的時候，直接就被塞進一輛從昨天起就等在那里的青氈車，穿過大半個皇城，最后從側門給拉進了宮里。

車最后停穩，下來的時候，已經是后半夜了。長途趕路過后，人有些暈暈乎乎，一時辨不清東西南北，四面黑沉沉的，抬頭只見深藍夜幕勾勒出的重殿疊宇。

“咱們這是往秀安宮去的路！”

六福湊到雙魚邊上，告訴。

跟著前頭那四五個打著燈籠的太監往里再走了段路，雙魚終于認了出來。

這里確實就是離京之前曾短暫住了些日子的秀安宮。

宮門口亮著一團燈籠，站了些人。走的近了，雙魚認了出來。

安姑姑領了五六個宮，仿佛已經等了有些時候了。

“姑姑好！奴婢和沈姑娘回嘍！”

六福立刻湊上去問好，甜的。

他自己是徐令收的最后一個小徒弟，雖然年紀小，但這宮里至半拉子已經被小太監喚作“爺爺”的各監司老太監見了他，也是要帶笑臉說話的。

但他在安姑姑跟前卻不敢有半點不恭——就連他的師傅徐令，對安姑姑也是十分客氣。

安姑姑出笑容，點了點頭，目隨即落到雙魚的上。

或許是燈籠皮里照出來的線比日朦朧了的緣故，雙魚見著自己時，神和，和的甚至讓到有些不真實。

“姑姑。”

雙魚略帶了些拘謹，喚了一聲。

安姑姑點了點頭，吩咐近旁一個大宮：“素梅，引沈姑娘去安歇。”

那個名素梅的宮應了，到雙魚面前，微微躬道：“沈姑娘，請隨奴婢來。”

雙魚站著沒。

這趟回京，路上急趕，名為復命，實則急著回來等皇帝的最后宣判。雖然明知這時候開口詢問并不恰當，但心里實在是牽掛舅父和表兄，遲疑了下，看向了安姑姑。

“你舅父正在京的路上。不日應能到了。”

安姑姑仿佛知道的所想，沒等開口，便說道。

雖然不是自己最期盼的那樣，但這個消息，也不算是壞。

召舅父進京，自然是皇帝的意思了。

雖然還不知道皇帝的意圖是什麼，但至，應該很快就能和舅父見面了。

這趟回來，能覺到來自于這個安姑姑對自己的親近和善意。以對方在宮里的地位和威儀，也本沒必要和自己虛與委蛇套近乎，所以雖然還不是很不明白態度轉變的原因，但多一個愿意和自己親近的人，總比樹一個敵人要好。

雙魚便向低聲道謝，態度十分懇切。

安姑姑道：“不敢。姑娘你一路勞頓，先去歇息吧。”

雙魚隨宮素梅安置了下來，輾轉無眠。

第二天，皇帝并沒召見，安姑姑也沒面了。

秀安宮原本是供新宮的秀暫時居住的所，若逢選秀，可以想象這里有多熱鬧。但后宮已經多年沒有選秀，所以現在這里很是冷清。偌大的地方，幾十間房，除了負責日常掃灑的幾個太監宮，就住著雙魚一個人，連白天也半晌聽不到半點靜。

素梅是個有資歷的大宮，但對雙魚的態度卻十分恭敬，人也很細心，服侍的無微不至。

雙魚在秀安宮里住了幾天，猶如被困鳥籠，心里十分焦躁，但這里是皇宮，沒有許可不也不能擅自闖，更不可能跑去皇帝面前問他到底打算如何置自己的事，無可奈何，只能留在自己能走的這個秀安宮里等待著消息。

……

盧嵩是在這個月的初八日抵達京城的。

此時距離他上次離開神京的那個日子，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三個月又十五天。

當他坐的那輛馬車從他當年出京曾短暫停留過的十里亭畔路過，穿過了神華門，車轆轆聲里，兩邊街道飄進來他十年未聞的路人京腔時，這個已到知天命之年的曾經的大興朝重臣，眼角也微微地潤了。

十里亭畔的楊柳依舊青青，神華門依舊巍峨，而他的雙鬢已經斑白，拖著一副殘軀，回到了他曾被驅出的神京。

其實三個月前，他就已從廬州府的大牢里被釋放出來，復原職，并且得知皇帝召他進京。

京中下來的欽差史田余慶徹查了荔縣稅銀被劫一案。廬州陳知府連同布政司的十幾個四品地方要員，因為牽涉其中而鋃鐺獄。

在盧嵩出獄回到荔縣的當天，全縣的百姓幾乎都趕到了縣城外幾十里地去迎接他，鞭pào聲，就像過年那樣熱鬧。孫家的兩扇朱漆大門閉，往日走在路上總是趾高氣揚的孫家奴仆也銷聲匿跡了。

盧嵩卻大病了一場。等他病好奉召京的當天，許多知道了消息的百姓再次送他出城十余里。

但這一次，百姓們卻是依依不舍，紛紛跪求他的歸來。

他們唯恐父母去了京城，就會被皇帝留下，往后再也不回來了。

……

昭德殿的書房外，盧嵩看到闊別十年的老人徐令太監快步朝自己走來。

“盧大人！”

走到近前的時候，徐令了一聲。他那張平日除了一團和氣之外便無多余表qíng的臉，此刻也出些微的唏噓之。

盧嵩微笑著，向徐令行了個老友重逢的拱手之禮。徐令問他路上行程時，門里傳出一個聲音：“是自安到了嗎？”

那是皇帝的聲音。

比起盧嵩印象里十年前的那個聲音，蒼老了許多。

盧嵩的腔里慢慢地涌出一陣蒼涼，又帶了些微激的qíng。

他在牢獄里渡過了小半年的時間，隨后大病一場，加上進京路上的顛沛，原本只剩一副殘軀了。

但此刻，他的卻忽然熱了，氣力仿佛也重新聚集了起來。

他快步朝著那扇門走去，了進去。

書架旁立著一個明huáng的消瘦背影。

十年不見，這個明huáng的背影也佝僂了。

皇帝的手上拿了冊翻開著的書卷，慢慢地轉過了臉。

君臣四目相投。

……

他以狀元之而仕，jīng政務、通律例，曾是天子一手提拔起來的史令，掌策命諸侯、孤卿大夫，十余年間君臣相得，皇帝曾數次以肱骨比他。

但也是面前的這位皇帝，覆手為雨，將他驅逐出了神京。

宦海沉浮，道曲折，而今十年，君臣再次相見，竟都已經皓首白頭。

盧嵩努力地彎曲下已經變得僵的膝節，慢慢地朝著面前的天子跪了下去，向他叩首，一字一字地道：“罪臣盧嵩，今叩見吾皇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

皇帝放下了手里的書卷，轉過，在徐令的攙扶下，坐到了榻上，讓他平。

“自安，十年不見。原來不止朕老了，朕看你也是老了啊！”

皇帝注視了還跪在地上的盧嵩半晌，最后面帶微笑，慢慢地道。

……

“沈姑娘，六福公公來了。”

素梅進來通報道。

雙魚聞言大喜。

回來后，在這個白天也能晃出鬼影的秀安宮里已經住了小半個月了，半點不知道外頭的消息。面上忍著，每天照常起居，心里實則急的已經要跳腳了，不知道這個皇帝把自己這樣關在這里不聞不問，到底想gān什麼，更急著想知道舅父和表哥的消息。

六福是徐令邊上的人。他既然來了，自然時徐令的差遣。

素梅話音剛落，雙魚就跑了出去，遠遠看到六福也正興沖沖地往自己這邊跑過來。

“沈姑娘！好消息！好消息！”

六福仿佛一路就是這麼跑過來的，停下來后不住地著氣：“你舅父盧大人到京了！皇上這會兒正召見他！讓你也過去！”

雙魚口一陣熱沸騰，匆忙回房，對著鏡子迅速整理了下儀容，立刻便出來了。

“我舅父怎麼樣？你有看到沒？”

“好著呢!”六福興沖沖地道，“皇上這會兒正和你舅父在下棋。”

雙魚懸著的那顆心，終于有些放下來，也不再多問別的，加快腳步跟著六福往書房去。到了門口，見幾個從前曾見過的臉太監臉上都帶著笑，心里更加穩了，定了定神，抬腳了進去。

一眼便認了出來，那個正背對著自己，與皇帝面對面坐著下棋的清瘦背影，就是半年多沒見的舅父盧嵩。

他還沒有覺察到的到來。

皇帝也凝神于棋盤，眉頭微蹙，應該是陷了困局。

書房里靜悄悄的，只有一兩聲棋子落到棋枰上發出的清脆擊之聲。

雙魚抑住激的心qíng，正要下跪向對面坐著的皇帝行禮，站在邊上的徐令沖搖了搖手，隨后示意過去。

雙魚略一遲疑，慢慢地走了過去，站在徐令側稍遠的地方，看了眼棋局。

舅父不但通政務，詩書棋畫也無不jīng通。

雙魚小時起，每當舅父有閑暇，便會陪他對弈。

這盤棋下了有些時候了，雙方各百余手。皇帝執黑。但黑龍已經困于一角，被白龍所圍，局面于劣勢。皇帝眉頭鎖，正在苦思困之道，抬眼看到了雙魚，便朝招了招手，道：“沈家丫頭，方才你舅父說你下贏過他。你來幫朕瞧瞧，局面如何？”

第2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