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君》第20頁
盧嵩抬起頭,見外甥來了,微微點了點頭。
雙魚便走到棋盤旁,觀了片刻,道:“皇上這盤棋的贏面,與我舅父相平。”
皇帝搖了搖頭:“除非是你舅父讓朕。只是朕記得,從前他與朕下棋,從無讓子之例。”
“恕臣大膽。”
雙魚從玉罐中拈出一枚黑子,落下。
皇帝凝神細看,這一手看似輕巧,卻是小飛之勢,將中盤與黑龍連接了起來,棋面立刻就被盤活,局勢也隨之改變,黑龍擺首,竟有破圍而出之勢。
“皇上,這手小飛,實在是妙啊!”
連一向不輕易cha話的徐令也在旁忍不住,贊了一句。
皇帝也是十分高興,“朕方才怎麼就沒想到這一招。”
“旁觀者清而已。”雙魚輕聲道。
皇帝一怔,隨即哈哈大笑。
盧嵩看了眼雙魚,目里滿是疼惜,以及驕傲。
他將六歲便失去了父母的雙魚帶在邊養長大,心里早已將看作兒。從前他只知道雙魚懂事能gān,到了現在才知道,自己的這個外甥外表看似弱,心xing之堅定,卻不輸任何一個男子。
棋局繼續。
皇帝棋風凌厲,黑龍既破圍,很快困,轉而bī迫反白龍,勢不可擋,白龍膠著,直到最后,打了個一目的劫,皇帝以半目險勝,這才終了了棋局。
這盤棋,難分難解,君臣下了足足一個時辰。
盧嵩放下了手里的殘棋,嘆道:“臣輸了。”
他的額頭已經沁出了汗,可見這盤棋下的頗費心力。
皇帝卻顯得jīng神百倍,雙目炯炯,拋下了棋子大聲笑道:“許久沒有下過這麼痛快的棋了!自安,朕記得從前與你下棋,難得贏上一次。”
盧嵩苦笑:“臣是老了。”
皇帝看向雙魚:“沈家丫頭,倘若不是你中盤助朕活了黑龍,朕恐怕已經落敗。你說說,朕往后若想再贏你舅父,如何才有勝算?”
雙魚道:“皇上,您的棋風殺伐凌厲,決斷魄力,更重大局。我舅父jīng于子目,善布虛實厚薄,雖難尋破綻,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皇上若能無視我舅父纏斗,取舍死活,勝面自然就會大增。”
“取舍死活。”
皇帝重復了一遍,轉頭向盧嵩:“自安,你的外甥,不錯。”說著推開了棋枰,“朕與你十年不見,這棋就先下到這里了。”話鋒一轉,“自安,皇太孫東祺,今年八歲,邊還一位太傅。朕想讓你教導東祺,你意下如何?”
……
皇帝竟突然提出要舅父當皇太孫的太傅,雙魚吃了一驚。
倘若這是皇帝的真實意圖,這是否意味著他有意要為十年前的朔州一案另行定xing?
一個戴罪之臣,不管才gān如何卓絕,也是不可能為皇太孫太傅的。
如果舅父可以去罪名,那麼相關聯的自己的父親以及榮老將軍他們,自然也一并是無罪的。
但總有人要為當年的朔州之敗承擔責任。
難道皇帝甘愿打自己的臉,終于要太子了?
書房里靜的到了雙魚甚至能聽到自己心砰砰在跳的聲音。
渾都熱了,連大氣也不敢,抬眼看了下皇帝,見他靠在那里,雙目盯著自己的舅父,神有些莫測,忽然若有所悟,片刻前因為突然激而難安的心跳也慢慢地平復了回去。
盧嵩起,跪了下去:“臣何德何能,敢忝居太傅之位?臣不敢。陛下為皇太孫另擇良師。”
皇帝似笑非笑,道:“朕倒覺得,朝中無人能比你更勝任。”
盧嵩叩頭道:“陛下,臣不敢有所瞞,臣年已老邁,早生致仕之心。此番京,得荔縣百姓送臣于城門之外,臣早想好,等此任期滿,臣便乞骸歸鄉以度殘年。懇請陛下諒全。”
雙魚著舅父下跪時的一頭蒼發,想這十年間他的不易,心里一陣酸楚,也一同跪了下去。
皇帝也沒再說話了,閉目靠在椅里,片刻后睜開眼,漫不經心地道:“也罷,此事以后再議吧。”他命盧嵩起來,賜座后,目轉而落到雙魚上,了片刻,仿佛若有所思。
雙魚并未抬頭,卻也覺到了來自于皇帝的注視目,猶如芒刺在背。
“沈家丫頭,你先下去吧。”
皇帝忽然道。
雙魚朝皇帝磕了個頭,退了出去,等在外面,心里再次忐忑起來。
……
“自安,你要回荔縣,朕也不勉qiáng留你,”皇帝微笑道,“但你這個外甥,朕頗喜歡。朕想留在邊再住些時日,陪朕下下棋,說說話,你意下如何?”
盧嵩一愣,立刻再次俯伏到了地上,急忙忙地道:“承蒙陛下錯,原本這是求之不得的恩典,只是陛下有所不知,臣的這個外甥和犬子青梅竹馬,qíng甚篤。本在今年年初婚事就已定下來的,不想節外生枝,臣出了牢獄之事,事qíng才耽擱下來。蒙陛下明察,赦了臣與犬子之罪,一家人終得以團圓,臣想著回去了就盡快把他們的婚事給定下,以告我妹夫的在天之靈。”
皇帝面上依舊帶著微笑,淡淡地道:“我聽說你兒子勇猛,一心投考武舉。我大興尚武,正需要像他這樣的年俊才。去年的武科錯過了,甚是可惜。朕已經jiāo待下去,讓樊戴領他騎常營,先歷練些時日,日后另行啟用。”
騎常營是京畿四營之一,歸兵馬司所轄,負責拱衛皇城。樊戴是騎常營統領。他早年為榮家家臣,以鐵臂大弓而聞名,也是七皇子的啟蒙騎she師傅,十年前,十四歲的七皇子隨軍出征時,他以護衛份同行。朔州戰后,七皇子出關,樊戴本yù同行,被皇帝留下,了拱衛營,如今在京畿營里頗威,無人不知他的名聲。
“陛下……”
皇帝看向徐令:“前些天平郡王來見朕,怎麼說來著?”
“稟皇上,郡王府的小郡主年已及笄,平郡王相中了盧大人的公子,想請皇上保個,為小郡主說個郡馬。”徐令道。
平郡王是今上的族弟。
先帝有皇子四人,打下江山之后,兄弟爭奪皇位,平郡王對今上有擁戴之功,今上登基后,平郡王便寄qíng山水,不再過問朝事。因平郡王也工于書畫琴棋,十幾年前,盧嵩還在朝為時,兩人也有所往來。
盧嵩萬萬沒想到,事qíng忽然會變這樣。
“陛下,郡王意,臣原本不該辭的,只是犬子愚鈍,恐怕委屈了郡主,萬萬不敢高攀!況且臣方才也說了,犬子與臣的外甥原本是要訂立婚約的,節外生枝,恐怕不妥。”
“盧大人,”徐令上前一步,笑著cha話道,“大人與郡王從前也算故jiāo,如今就要結兒親家,還是皇上親自保的,不說這樣的恩典旁人求都求不來,大人還不知道吧,郡王對這樁親事極是上心,再三求皇上玉。大人再不答應,郡王那里,皇上也不好jiāo待啊!”
盧嵩一時結舌。
從皇帝開口要留下自己外甥的那一刻,他就嗅出了一異樣,所以立刻拿雙魚與兒子的婚約來應對。
他不想把外甥留在宮中。更不想讓置于皇家父子之間那些說不清也道不明的關系里。
但現在,平郡王的小兒,皇帝親口賜的婚,徐令的話又說到了這樣的地步,莫說自己兒子和雙魚還沒正式訂婚,便是已經有了婚約,現在恐怕也騎虎之勢了。
僅憑自己的兒子,恐怕還沒這樣的分量,能讓平郡王主求親要招他為郡馬。
“皇上——”
盧嵩用力叩頭,道:“如此臣就多謝皇上替犬子賜婚,不勝激。只是臣的外甥,臣年已邁,還是想帶一并回荔縣,往后邊也有個照應。”
“朕說了,只是暫時留陪朕下棋說話而已,你顧慮過多了。”皇帝的臉上依舊帶著微笑。
盧嵩面焦,索xing橫下心道:“皇上,我妹夫十年前戰死于朔州,只留下外甥這一點骨。臣將帶在邊養至今,別無多想,就只盼平平常常一生順遂,如此往后到了地下見到妹夫,也算是有個jiāo待。陛下青眼于,本是福分,但臣恐福薄,辜負皇上的垂。臣懇請陛下憫恤,讓臣帶一道離京!”
皇帝面上的笑意漸漸消失。
“朕的兒子,難道配不上沈弼的兒?”
書房里了沉寂片刻,皇帝注視著跪在地上的盧嵩,一字一字地道。
第22章
雙魚在書房外忐忑等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才聽見里頭傳出腳步聲,抬眼見盧嵩終于出來了,徐令隨他之后,心里一松,便迎了上去。
近了,見盧嵩神凝重的樣子,才松下去的心qíng一下又了。因徐令也在邊上,不便多問,只忍了下來。
到了殿外梁檐下,徐令笑道:“沈姑娘,你與舅父許久沒見面,想必有話要說。皇上盧大人在京中再多留幾日,你暫陪在盧大人邊上吧。”轉頭命太監送盧嵩和雙魚出宮。
雙魚忐忑更甚。
按理說,舅父在廬州府的冤獄既然平了,他回廬州,自己自然也應當隨他同行了。
但徐令的語氣,聽起來仿佛還要自己繼續留下似的?
忍不住看向舅父。
盧嵩只朝徐令拱了拱手,轉便往宮門方向去了。
雙魚只好和徐令道了別,趕了上去,低聲問道:“舅父,你怎麼了?方才皇上說了什麼?”
盧嵩搖了搖頭:“回去再說吧。”
……
宮門外有輛等待著的宮車。
盧嵩十年前離開京城,如今京中已無宅邸,這趟京就落腳在會元驛館。
正逢吏部課考,驛館里住了不秩滿京翹首等待放的地方員。盧嵩昨天到的,隨意被安排在了外廂的一間小屋里,止放得下一張chuáng鋪和一副桌椅,此外轉個都不容易,窗戶靠過道,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十分嘈雜。隨他同行的老仆張大則睡后頭的一間通鋪屋里,這會兒正在門口不住地張著。
張大是廚娘陸媽的丈夫,這麼些年下來,盧家也就剩這兩個一直跟著盧嵩的老人了。月前盧嵩奉召京,盧歸璞還沒回廬州,張大便與盧嵩同行。他今日等了一早上,終于見老爺從宮里回來了,還帶回了雙魚,兩人瞧著都是平安無虞,十分歡喜地迎將上來,不住地問長問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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