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樊戴噗通一聲，雙膝跪地行到了他面前，俯首便用力叩頭，額頭撞地，砰砰有聲。

“殿下！殿下！老天終于開眼了！您終于回來了！”

面前的這個青年人，面龐峻瘦，目冷清，不復是當年意氣風發的模樣了，但樊戴依舊在他眉梢眼底，尋到了依稀幾分當年那位年信陵王的影子。

他抬頭時，這個舊日的榮家家將，素來剛的漢子，竟也失聲哽咽。

段元琛微微含笑：“樊將軍請起。”

“七殿下在此！還不過來拜見！”

樊戴扭頭，沖愣在了那里的手下和士兵厲聲喝道。

……

段元琛穿過自己當年離開了京城的神華門，縱馬在月下的這座皇城里。道空無一人，唯有清淺到近乎藍的月影相隨。馬蹄踏過了平整的青石頭路面，發出清脆踢踏之聲，漸次地飄了誰家睡夢人的低垂窗牖。

十四歲前，他是真正的天之驕子。九重紫門富貴，云霄殿下溫。繁綺華的瑤宮麗殿里，彩繡帶的宮娥秀蹁躚往來，他下的千金不易寶馬無數次踏過這條進出皇宮的道。

十年前他最后一次走過這條路出了皇城時，他曾以為這輩子應該都不會回來了。

但現在，他卻回了。

為了一個子。

……

沈雙魚走了后不久，皇帝又派了一個使者到了庭州。

這次和以往不同，帶去的，是道賜婚圣旨。

賜婚他與沈雙魚，命他速速回京。皇帝將在十月初二的大吉日，知照禮部備辦婚事。

舅父榮恩告訴他，使者最后傳了皇帝的口諭，到了十月初二日，不管他回不回，婚事都會按著皇子大婚的規制開始備辦。

“殿下，你必須回京一趟。殿下愿意，這門婚事自是好事。殿下若不愿娶沈小姐，又放置不管，皇上一意孤行的話，恐怕到時會置沈小姐于難堪境地。”

段元琛知道自己原本不該往京城去那封信的。

他只要去了信，不管目的是什麼，在皇帝的眼里，就意味著他已經開始屈服了。

他的父親，遠在皇城里的那個皇帝，一生猶如狡獪機敏獵手。

而他們這些人，無論是大臣，還是兒子們，在他的眼里，應與獵也沒什麼區別。

他了自己的弱，他果然又bī進了。

……

宮門開啟。夜的籠翳下，段元琛朝著皇帝的居所大步走去。

十年后，雙腳再次踏上皇宮縱橫jiāo錯，卻又一不變的悉宮道上，段元琛并沒有什麼過多的是人非之，甚至在路過自己當年居住過的承祉宮時，也沒有片刻的停頓。

他徑直來到了昭德殿，到了殿外，才停下腳步。

徐令親自迎他于殿外，遠遠看到被兩列宮人引進來的那個影，按捺不住心qíng激，快步迎了上去，躬聲道：“殿下，皇上在里頭等著，奴婢這就引您進去面圣。”

段元琛目掠了一眼徐令，笑了笑：“徐公公越發jīng健了。”

“殿下見笑了。殿下才是愈發的龍馬jīng神。”

徐令眼中已有淚，低下頭抬袖悄悄抹了下。

當年的年皇子，如今已經需他仰才能與他說話了。

……

徐令領著段元琛，自己便躬退了出去，關上了門。連同他侍立在外的所有宮人一并隨他退出了殿外，遠遠地站著。

徐令屏聲斂氣，獨自候在書房外。

燈火雪亮，連四角也亮了長明燈。

皇帝一齊整的龍袍，端坐在置于書房那張寬大案后的椅中。他的肩背的筆直，神qíng嚴肅，帝王威儀不言而至。

他的目威重，落在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已經十年未見的兒子的上。

段元琛就這樣站在皇帝的面前，和他對視著。

他的目平靜，看不出半點的退讓。

四下靜的連燭火也不曾彈跳一下，空氣悶窒。

皇帝的眼皮不可察覺地跳了一下，忽然冷冷地道：“在外頭野了十年，回來了，連個禮數都沒了？”

第25章

段元琛肩膀微微了一下。終于慢慢地跪了下去。

“罪將段元琛，叩見皇帝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

他的語調清晰，沒有起伏。

皇帝盯著他低下的頭頂，神繃著，半晌，往后靠了靠，語氣稍稍緩了些，道：“回來就行了。下去歇了吧。”

段元琛抬起頭。

“沈家小姐與表兄已有婚約。罪將并無奪人妻的喜好。還請陛下收回命，免得沈家小姐為難。”

皇帝道：“朕已經另外賜婚那個表兄了。沈家丫頭無婚約在。”

段元琛道：“沈小姐與那位表兄青梅竹馬，想必心里對他也是有qíng的。陛下又何必qiáng人所難？”

皇帝道：“朕已經賜婚盧嵩之子了，豈有收回命之說？你不必顧慮這些！”

段元琛道：“賜婚亦非我所愿。罪將還是請陛下收回。”

皇帝瞇了瞇眼，盯著跪在地上的兒子。

“你看不上沈家丫頭？不配你？”

段元琛頓了下，忽地從地上站了起來，目直視著對面的皇帝。

“怎麼，你有話說？”皇帝著他，慢條斯理地道。

“皇上，您心里在想什麼，我十分的清楚。倘若皇上就為了讓我回來向你跪拜認錯，我跪拜認錯也是無妨。但沈家小姐本是局外之人，一個早已經遠離皇城的人，您又何必定要把牽進來？”

皇帝微微一怔，慢慢地也從龍椅上站了起來，背著雙手，來回走了兩圈。

“好，好，說出來了，總算說出來了！”

他驀地停了下來，扭過頭。

“十年過去了，盧嵩都能諒朕！沈家的兒也在宮中陪朕說笑！你卻為何還是對當年事耿耿于懷？段元琛，你別忘了，朕不止是皇帝，朕還是你的父親！你從小也飽讀圣賢之書，忠孝何在？”

段元琛淡淡道：“皇上倘若不是皇帝，沒有生殺予奪的權力，盧嵩和沈弼兒還會對您有所不敢言嗎？您費盡心機將我召回京中，是要我為當年的忤逆之罪親口向您認錯是吧？”

他再次跪了下去，朝皇帝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您可滿意了？若是不行，罪臣再多叩幾個頭。或者當著文武百上罪書也是無妨。只是從今往后，還陛下勿再qiáng人所難。”

皇帝雙目驀地圓睜，著面前這個面無表qíng朝自己叩頭的兒子，袍袖下的手在微微抖。

“段元琛！朕在想什麼，你并不清楚！朕不僅僅只是要你跪拜認錯，朕還要你給我留下！朕是你的父！你便是剔骨去ròu，也改變不了你生在皇家的天命！”

段元琛沉默了片刻。

“皇上，沈將軍當年忠烈可天地，死后尚蒙奇冤。您這樣對待他留下的兒，令元琛深愧。元琛這趟回來，不過是想把話與您講清。賜婚恕元琛不。京城也非元琛能留之所。今夜元琛便出城，上路回往庭州。”

他朝皇帝最后又叩了三個頭，神qíng恭肅，起來便往外走去。

皇帝死死盯著他的背影。

“你！給我站住——”

他的嚨咯咯的響，仿佛有一口痰堵住了，嗓音也有些變調。

段元琛行至門口，忽然聽到后啪的一聲，回頭見皇帝臉灰白，微微閉著眼睛，半邊歪靠在了案上，手肘將近旁一方硯臺落，砸在了地上。

段元琛一怔。

一直在門外屏聲斂氣站著的徐令聽到不對，急忙推門而，見狀大驚失，一個箭步上去攙扶住了皇帝。

“皇上！皇上！您怎麼樣？奴婢這就去召太醫！”

皇帝被徐令扶著，緩了緩神，慢慢地睜開眼睛，道：“不必了，朕沒事。”

“皇上！”徐令猶是不放心。

“朕說不用就不用！”皇帝驀地提高了聲音，“朕躺一會兒就好了。”

徐令無奈，回頭看向還立在門口的段元琛：“七殿下！幫奴婢一把，扶皇上到榻上去。”

段元琛快步走了回來，撐著皇帝送他到了設在書房后的一張榻上。

皇帝被服侍著，側朝里躺了過去，慢慢閉上了眼睛。

段元琛轉頭看了眼徐令，朝外而去。

徐令跟了出去。

“徐公公……皇上是怎麼了？”

段元琛眉頭鎖，遲疑了下，問道。

徐令忽然朝他跪了下去。

段元琛吃了一驚。

徐令是皇帝邊最得用的大太監，十年來與皇帝幾乎片刻也不離。便是楊紋高德東那些人見了他，也是客客氣氣。

段元琛托起徐令，徐令不肯起，半蹲跪地道：“殿下，皇上他這兩年起，龍便大不如前。奴婢誰也不敢說，去年冬天便咳了。前些時候，有一晚上召了沈姑娘來下棋，難得高興著，起來便忽然暈厥了過去，摔到地上不省人事，救回來后嚷著手腳麻痹，太醫診治了些時候，如今雖好了些，但行路沒了從前利索。太醫說須得靜心調養，萬萬不可傷怒，否則不知道哪天就……”

“殿下有所不知。皇上如今和從前不大一樣了。雖沒說什麼，只奴婢也看得出來，皇上極是想念七殿下，這才千方百計想召回殿下。都十年了，恕奴婢說句僭越的話，當年殿下走了時，皇上還jīng健著，如今殿下您也看到了。這趟既然回了，何必馬上要走？皇上雖是皇上，奴婢瞧他卻是無人可以說話，上月十七，是沒了的榮妃娘娘的忌日，皇上一個人，連奴婢也不要跟著，半夜去了宮里，坐了半晌才回來……”

徐令眼中流下了眼淚，俯在地上不起。

段元琛定在原地，神僵。

元琛還在嗎？他進來。

里頭傳出皇帝的聲音。

……

段元琛立在皇帝榻前，注視著chuáng上那個顯得有些佝僂的背影。

后燭火跳了一下，他看到自己投在墻上籠罩住了皇帝的那道影跟著晃了晃。

他的影里，皇上慢慢地回過頭，睜開眼睛。

兩人對視了片刻。

皇帝忽然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眼睛慢慢地轉了回去，喃喃地道：“元琛，你從小就是個心高氣傲的孩子。朕從前那樣打了你一頓，你到現在還生朕的氣，朕知道。朕之所以賜婚你和沈家丫頭，也是覺得能配的上的你。你若真不想要，朕也不勉qiáng你。你不肯再朕父皇，朕也不怪你。只是這趟，你既然回了，先去看看你母妃和外公的寢墓吧。看過了再走也不遲。朕不方便出宮，已經好些年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