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孟廷輝（上）

城外小徑彎彎曲曲，遍地塵土，清晨微風習涼。

孟廷輝在一座廢棄的舊廟前停了下來，彎腰掃去臺階上的厚塵，然後坐下，從前出本書，子半倚在髒兮兮的木柱上，低頭看了起來。

初升朝紅得張揚，自東而上，往頭頂灑了一把細碎的暖，舒服得讓不由自主地輕嘆了一聲。

此寂寥，可心底卻安然。

耳邊彷彿傳來一聲聲敲鐘禮佛的聲音，就好似多年前那一個又一個的清晨……若非那年朝中政令突下，也許這輩子都會留在尼庵裡。

可若非當年的那道政令，這輩子也許都不會遇見那個人。

書頁上的間隙都被潦草地勾塗滿了。一個個蠅頭小字此時看起來令人發睏，隨意一攬衫，闔目養神。

遠忽然響起馬蹄聲，漸漸大起來，又漸漸停下來。

不由睜眼，好奇地向前張。不知有誰會這麼早就騎馬出城，到這種地方來。

數十丈外，道邊上輕塵漫揚，一人馭馬在路口徘徊不進，鬆挽韁繩，似是不知該挑哪條路走。

瞇著眼看了半天，忽然驚神，一下子站起來。

他……

怎會是他？！

腦子來不及思考，雙卻下意識地朝前跑了幾步，腳後跟陣陣發。

方才還在想他，此時他竟然就真的出現在眼前！

那人恰好回，朝這邊過來，看見後稍有遲疑，隨即一踢馬肚，縱馬而來。

馬兒黑鬃長亮，在下著金屬一般的澤，讓看了只覺眼花。

還沒反應過來時那馬兒便停在了前，下一瞬，那人便翻而落，穩穩站在面前。

「姑娘，」他的眸子閃亮，聲音低沉，「借問一句，往青州去的路可是左面這條？」

怔怔地著眼前這張臉，這張臉——

「姑娘？」男子的聲音變得有些遲疑。

回神，心中似有無數線絞一團，平日裡的聰明氣此時統統不見，半晌才答了句：「……讓我看看。」

男子依言，側讓開來。

上前越過他，背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覺得心口涼了些，腦袋清醒了些，才裝模作樣地向遠路口看了看，然後回向他，微笑道：「敢問公子去青州是要做什麼？」

男子沒料到會反問，目在臉上滯留了片刻，才答道：「走訪一戶遠親。」

看著他，心知他有八是騙的，卻仍是微笑道：「既然是走訪遠親，那便走右面那條路吧。」

男子斜眉微揚，「聽姑娘的口氣，這兩條路均可到青州？」見點頭，便又問：「為何走訪遠親的話，就走右面那條？這兩條路有何不同？」

抿，目始終不離他的臉：「左邊的路雖是捷徑，可卻險窄難走；右邊的路雖然寬平，可卻要繞大截山路。公子既然是去走訪遠親，想必不趕時間，所以我說讓公子走右面那條路。」

男子抬頭向遠山去，眉頭微皺，片刻後低道了聲「謝姑娘」，然後便牽馬向左邊那條路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心口突突在跳。

竟沒想到，老天會如此善待，讓有同他說這麼多話的機會！

可不想讓他再次像這樣背而去，連個姓名都不留。

老天既然如此善待，又怎能再度錯失機會？

「公子！」

向前飛快地跑了幾步，住他。

男子回頭，「姑娘還有何事？」

站定，挽手在前，然後輕聲問他道：「請問公子貴姓？」

男子鬆開馬韁，俐落道：「何。」

真是個惜字如金的人。

心頭默記，假裝驚訝道：「公子姓何？我時有個朋友也姓何，只是失散多年再無聯繫，我看公子長得同我那個朋友有幾分相像，敢問公子名什？」

男子垂眼，想了片刻，才道：「單名一個『獨』字。」隨即重新扯過韁繩，又道：「不過我家本不在沖州，想來並非是姑娘的舊友。」

何獨。

默念了一遍，眼底卻有黠一閃而過。

連自己名字都要想一想再說，這名字豈還有可信之？

前一日在博風樓裡看得清楚明白，那個貴態四溢的青袍男子尚能聽他差遣，想來他也定不會是什麼等閒人。

更何況十年前……

他這是要瞞他的份。

可他一介貴人，為何孤一人往青州去？

便又道：「公子既然不是沖州人，那可知往青州去的路彎彎繞繞極易迷路，不如找個人陪公子一道去……」

男子搖頭，臉依舊疏離：「那倒不必。我多年前曾來過安北路一帶，路還是認得的。只是十年過去了，這沖州北城外的道多了好些，方才見了，一時不能確定，所以我才要問姑娘一聲。」

看著他，點了下頭，卻一時再想不出什麼話能多留他些時間，只能著他謝辭轉，持韁上馬。

他揮鞭，手卻一頓，轉而撥轉馬頭回來，低眼看向：「姑娘看著倒有些眼。」

渾一震。

他是想起來了麼？十年前的那一個雨夜……

他又看了看，「昨日在博風樓見過的，是麼？」

垂下眼睫，心口洩了氣，卻仍是點了點頭。

他立馬上，正將打量了一圈，「既然這麼有緣，敢問姑娘姓名？」

「孟廷輝。」

抬頭向他，一字一字道。

「孟廷輝。」

他重複了一遍，然後側過子，「我記得姑娘是沖州學的學生，還姑娘莫要辜負皇上建學的一番苦心，好好讀書試科，或許將來還能有緣，再得一見。」

見他這回真要走，忙急著又道：「何公子既然這麼說，想來家是在京中？」

他未回，只是輕輕一點頭。

長臂揚鞭，重落馬。

一聲嘶劃碎了周細風，黃塵隨蹄而起，直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