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殿試（下）

乾德二十四年五月十五日的黎明，天黑得似被墨潑過了一樣，風吹仍是生寒，皇城宮闕外的石磚道上卻早已排滿了來參加殿試的子們。

小監們拎著盞盞宮燈候在一旁，好讓禮部的吏們在校名時能看得清楚一些；有鴻艫寺的們拿了特製的宮餅發給排隊等候的子們，又輕聲囑咐道：「每人只有一包，待到晚上夜了才能出來，自己看著辦。」

待禮部的員將來的人都驗明正過後，天已發亮，這時才有祿寺的人來，一路領著子們到寶和殿後的丹陛下祗候。

孟廷輝站在人群當中，抬頭便見遠宮殿的飛簷高柱，殿上琉璃瓦在夜下朦朦發亮，周遭一切都好似像在夢中似的。

邊一人的子突然一抖，間發出古怪的聲音。

一旁的禮部吏忙過來查看，然後便沖不遠的宮人喊道：「吐了，快把扶走！」

孟廷輝微微蹙眉，看著那子被兩個宮人攙走，目又移向方才站過的地方。

那塊宮磚澤沉暗，青灰的雕紋布其上。

多個日日夜夜的苦讀，多場考試多篇文章，才能走到這裡來。

可卻因為張，生生讓自己喪失了這一展鴻圖的大好機會。

當真可惜。

心底略嘆，了冷得發麻的指尖。

又等了一刻有餘，前方殿中有人傳話出來，禮部的吏們便讓候著的子們按照排定的順序依次登殿。

大殿之中宮燭明亮，殿磚可鑑人，只見龍座高高在上，下面滿滿當當地排好了殿試用的桌椅。

孟廷輝找到自己的位子，同別人一樣坐好。

遠殿角金柱上的龍紋在燭下微現猙獰，九爪騰雲狀甚為懾人，盯著看了半天，才收回目，著面前空空如也的桌案上。

殿中比外面暖熱許多，可指尖卻好像更冷了些，掌心也開始微滲涼汗。

深吸一口氣，將自己的筆墨擺好，正暗在心底嘲笑自己沒出息時，就聽見殿外宮伎的奏樂聲響了起來。

禮部、祿寺、鴻艫寺三的吏們殿站好，等待考試的諸位子們也紛紛自座上起。

孟廷輝亦站了起來，心知這是太子要升殿了。

拜這位太子殿下所賜，因州試一事而在京中有如日中天般的「名聲」，雖不言不表，心底卻也不甚痛快；本以為在此次進士科中再不會同他有任何聯繫，可卻沒料到的，在禮部試結束後的第三天，便傳來了此次殿試將由太子代皇上主持的消息。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開。

兀自想著，頭微垂，聽見邊眾人高呼「殿下」，便也跟著拜了下去。

殿磚冰涼冷，硌得膝蓋很疼。

有男子低亮的聲音自正前方的高座上傳下來，「都坐，殿試之上不必拘謹，一會兒好好做文章方是正理。」

這聲音就如同一把小鼓槌一般，「咚」地敲了一下的耳。

腦子裡面轟然一聲響。

不管不顧地抬起頭來，向正前方上去——

墨靴兩側金線紋案，黑袍之上五爪傲龍怒氣然，男子兩手撐在膝頭，長半屈，端坐在殿中龍座上。

劍眉英，臉龐削瘦，一雙眸子竟是雙瞳異，左眼深褐，右眼黑藍。

他腦後的白玉龍簪耀亮不已，刺得眼底發酸。

好似被澆了一桶熱水，然後又被丟去萬丈寒淵之底，渾上下刺烈的痛，卻被凍住，一點都不了。

這個人這張臉……

怎會是他？

怎會是他！

他的右眼……

咬住，撐在地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了拳。

並非是獨眼之人，只不過是不讓人瞧見他的真容。

天下萬民皆知皇太子生來雙眸異，左眸承平王之褐，右眸承皇上之黑，自出生之日便被視為二人大位的唯一承嗣。

揣測過無數次他的份，可卻萬沒想到他會是國之太子。

幻想過無數次與他再見面的場景，可卻絕沒料到會是在子進士科的殿試上。

此時此刻，只覺得手足無措至極。

自己之前一直盤算好了的事，在看見他的這一剎盡數傾塌。

是那麼能夠再次見到他。

可當知道他是誰、他在哪後，卻愈發到絕起來。

原以為倘是有朝一日能夠朝為，便能攀附得起他了。可眼下再看，只怕這一輩子都攀附不起他。

那一日在沖州城外的道上，他明明問了的名字，可見他是知道是誰的。如此說來，在那其後的欽點解元一事上，想必他是有意要令為這眾矢之的的。

想著，伏在殿磚上的雙手就不由自主地握了起來。

怕只怕，他心中已對沒了好，全當是個不擇手段搏出位的子罷了。

……

他的目慢慢掃過座下眾人，看見了，又掠過，瞥向一旁的禮部吏，微微一點頭。

有翰林院的大學士自殿側上來，從案上取過策論題目，捧授給候著的禮部吏。

禮部吏揭開題上黃額，高聲頌出——

「為君難為臣不易論。」

……

這沉厚的聲音令渾一激，陡然回過神來。

腦袋裡面仍舊是空白一片，怔著，跪接過了禮部吏發下的裱金題紙。

子僵著坐回位上，仍是在想他。

卻不敢再抬頭看他一眼。

旁的子們已經開始落筆急書，筆尖紙而過的聲音過耳廓，才恍然低眼，看向自己手上攥著的題紙。

耳邊又響起禮部吏的聲音：「……不得更題，日落卷。」

這才徹徹底底地清醒過來。

攬過袖子，拾筆蘸墨，筆落題紙——

為君難，

為臣更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