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傳臚（上）

大殿朱門閉，中宮燈曖，一室靜得出奇。

太升了又落，殿磚之上一片斑駁灰影，細的花紋，邊緣模糊，如春日裡多般抑的。

他坐著，一不地著這些素素妝的子們。

都是這麼的年輕，這麼的充滿朝氣，可們究竟知不知道，真正的朝堂是個什麼樣子？

不子擱下手中的筆，取出凌晨時分在殿外丹陛下祗候時領的宮餅，在位子上靜靜地吃了起來。

唯獨一直垂著頭，懸腕揮筆，墨點白宣，背脊豎得筆直，好似一點都不知累。

眼底墨濃郁，下筆如飛，紅線直格中字跡工整，左手邊上的裱金題紙已摞起一薄疊。

一片紅纖眉素中，他的目漸漸移向，看眼睫不自地上下輕掀，看額角碎髮擋了眉梢，看臉上一副極其投認真的神，看傾心在寫這一篇文章。

周圍數個子吃了東西，又重新開始寫策論。

就只有邊的那一包宮餅，仍是完好如初，也未。

他察覺到的與眾不同之，子一斜，索橫臂撐了下，凝神盯著打量。

腦中回憶起那一日在沖州城北的黃土道上，破廟一座，素一人，雙眼執拗而堅定地著他，竟然開口問他，他貴姓，他名什。

他自生來至今，還從未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

他的名字天下人盡知，可卻沒有一人敢，更是鮮有人知道那究竟代表了何種深意。

寡者，獨也。

自古帝王皆寡獨，便是他那對如同劍與劍鞘般匹配的父母，亦是獨自走過了多歲月，流了多汗與淚，犧牲了多人與事，才換得這一生短短數十年的相依相守。

以寡為名，並非是想要他一生寡獨，而是這浸染了二人一生心的江山天下，獨他可繼。

他是二人一生一世的唯一子嗣，帝王之苦之難之孤寡，將來除了他，還有誰人有資格代領？

旁人只看見他風無限，卻哪懂他肩頭重擔究竟有多沉，為君難，為君難不可道。

便是可道，卻也無人道。

……

「殿下？」

旁祿寺的吏見他盯著一個子出神，不由在他耳側低喚了一聲。

他幡然回神，知自己失態，不由皺眉，又抬眼了一下，卻恰上探過來的目。

猶是同那一日一樣的清湛目。

他不聲地挪開眼，向殿角一側，目沿殿晃過與座眾人，然後才收回來。

看起來這麼年輕，至多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一張臉龐單純清秀，可卻敢於在進士科州試上違例作論，同他以往見過的子有著太大的差別。

可違例又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微微闔眸，又想起數日前古欽在禮部貢院裡對他說的話。

是沒想到，短短數日間竟能結識沈知禮，而沈知禮竟也肯為去古欽府上投帖。

可見的確是有與眾不同之的。

大紅的燭滴了下來，火一樣的澤，一樣的目。

再抬眼時，卻發現仍然在著他。

他兩眼一黑，沒料到會如此膽大。

上他微凜的目，一下子便錯開了眼。

但縱是如此，他依然看清了雙眼中那忽閃忽暗的期冀之。

是在些什麼？

功名還是祿？

那張潔的桌案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摞裱金題紙，的筆墨均已收好，旁邊的那包宮餅仍是未吃。

有禮部吏也看見了，走過去低語詢問，見已全部答完，不吃驚，然而按例不得提前離場，便讓就這麼坐著，等日落時分再與旁人一道退殿。

他看清，臉又是一變。就見微低了頭，看著自己面前的桌案，神專注，久久不，也不知在想什麼。

這子……

倒也有趣。

夜已深，東宮外閣裡仍是燈火通明。

數名翰林院大學士與禮部主事者都在長案前忙碌，將殿試題紙按姓氏整理好，有翰林院的經筵侍講一份份地捧來他前，高聲將其上策論文章讀出來。

他坐在案後，一邊翻閱著兩省遞來的奏折，一邊聽人唸那些策論，良久才收了散落一案的摺子，抬眼道：「拿來，我自己看。」

立即有人將厚厚的策論卷子搬到他面前案上。

他手翻了兩下，抬頭：「孟姓的可在這裡面？」

「殿下稍等。」那人回，又搬了一摞來，恭敬地放下，從中出一份來呈給他：「此為孟廷輝的策論文章。」

他瞥了那人一眼，微，剛想說他不是要孟廷輝的，卻又想起此次殿試中姓孟的只有一人，不由眉冷，僵著臉接過了那人遞來的一摞題紙，嘩啦一下攤在案上，目掃了過去。

「為君難，為臣更不易。

臣嘗聞人言，若吾可濟民，吾不所惜也。

此所以吾朝得以開邊而天下、四海歸一也。

……」

他沒有看下去，目只留在那一句話上，逐漸變得炙熱起來。

——臣嘗聞人言，若吾可濟民，吾不所惜也。

是聽誰說了這句話？

他定了定神，才繼續往後看下去。

一張連一張的裱金題紙上，一個個傲的小楷連一文恢宏之象，令他不由拊掌暗嘆。

從來才學之人多狷介，他何曾見過似這樣的子。

又想起寶和殿中，在座上抬頭看向他的目，和後來盯著書案的專注神。

心裡所想的到底是些什麼？

到底圖的是什麼？

他想了片刻，方握起筆，蘸了朱墨，在的題紙右上角勾了一記，然後轉人來，道：「鼎甲三人與二甲七人最遲後日須得選定，然點誰為一甲進士第一人及第，則待小傳臚後由我親定。」

禮部吏聞言極是愕然，繼而猶豫道：「一甲第一人若是不定，小傳臚時殿下依何順序召見此十名貢士？」

他揚眉：「二甲七人即按名次，至於鼎甲三人，」略微一頓，「爾等隨意，但將孟廷輝放在最後傳見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