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東宮（上）

一早天晴，撲面微風裹著初夏熱意，風過袖，吹起一陣香。

孟廷輝沿著宮城外的朱漆杈子慢慢地走著，分明能到兩邊路過之人的異樣眼。

抿，眼底暗了又亮。

雖不知太子到底是何目的，可他有意予此等榮寵，顯然是料到在這之後會被朝中如此非議的。

是故意要讓難堪麼？

深吸一口氣，抬眼朝遠宮牆過去，卻看見一個綠子站在書省的朱牆邊上，遠遠笑著。

還沒等仔細去看，那子早已笑著迎了上來，舉袖微揖，道：「孟大人。」

孟廷輝看清了的容貌，臉忽然變得不自然起來，半晌才點點頭，「沈大人特意在此等我？」

沈知禮笑地道：「正是。」說罷，便轉了個，跟著孟廷輝一道往宮城北廊外的翰林院走去。

孟廷輝卻停了步子，「沈大人找我有何事，不如直接言明。」

沈知禮看臉不甚晴朗，也不知心中在想什麼，不由微覺怪異，只是道：「近日來朝中各都對孟大人非議不休，其中又以翰林院為甚。今日孟大人頭一回翰林，我正巧路過此地，便想著陪孟大人一道去，孟大人以為如何？」

孟廷輝聽後微怔，隨即抿垂首，「是我想差了，多謝沈大人一片好心。」

原本看見沈知禮在此等，還只當是因聽了那些沸沸揚揚的傳言，特來向興師問罪的——京城人人皆言，沈知禮是太子立妃的不二人選，以同太子這麼多年的份，此時不聞婚旨，卻聞太子便被孟廷輝一把攪了清譽，此事如何能不介懷？

可卻是自己想多了。

沈知禮瞥幾眼，垂睫道：「孟大人以為我來是何意？」

孟廷輝倒也直截了當：「聽見朝中那些非議，沈大人倒不恨我？」

沈知禮淺笑，「孟大人真是直子，這種話也能直接問出口。」停了好半晌，才道：「我為何要恨孟大人？」

孟廷輝低眉，「沈大人不圖太子妃之位？」

沈知禮眼波輕閃，「我若不圖，孟大人以為自己能有機會？」

孟廷輝低眼看腳下，宮磚連綿無盡，直皇城中，鐫鏤龍飛雲之狀，沉暗灰。

半天，忽然笑出聲來，卻不言。

沈知禮看見笑，自己也不覺笑了出來，「我朝太子的心思何曾放在男之事上過？都說皇上只待太子冊妃後便退位讓政，卻不知太子是什麼人，他不冊妃，誰能他冊妃？而皇上退位一事只怕是早已定了的……」

孟廷輝撇眸看向遠，道：「沈大人同我說這些宮事做什麼。」

「事？」沈知禮眸子輕轉，臉又變，微笑道：「說到事，我前些日子也曾得幸一閱孟大人時之事。」

孟廷輝道：「我自無父無母，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能夠讓人注目。」

「孟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沈知禮又道，「孟大人時的那些事，太子也全知道。」

此話頗有所指，倒令聽後心底一。

這麼說來，他竟是已經知道就是當年的那個孩子？

不由想起那一日寶和殿中，他著下打量時的神，寒冽眸似要看進人骨子裡去，想必那時他就已是知道了的。

微微蹙眉，忽然間好像想了些什麼，轉而又是一怔。

當時他口賜殊榮與，分明是恤多年命舛，也是好讓這個無家無勢的人將來在翰林院不遭人欺，誰料卻只當他是在諷刺求功名，反倒說他非君非臣，逆心一起而去輕薄了他……如今殊榮猶在，可這意義卻是早已不同。

心下突然一跌，竟有些懊惱起自己一時衝，毀了他的一片好意。

遠宮闕雕甍畫棟，峻桷層榱，諸院堂殿琉璃瓦頂耀目生輝，朱欄彩檻皆是。

繞過兩個曲尺朵樓，翰林院便在前方。

沈知禮領往前走去，口中又道：「翰林院的老臣們自詡人品端方、學問純粹，殊不知一肚子學問都被派在了逞清議口舌之快上。今日我陪你翰林，斷無人敢刁難你，平日裡只要你不說錯話，任是他們心中再怎麼看你不慣，也沒苛責你。」

孟廷輝聽了心生激，不由道：「沈大人於禮部試前為我投帖之恩我還未謝，如今又待我這般好，卻要我如何來報？」

沈知禮只笑不言，待走到翰林院階前才輕輕地道：「我倒要謝你才好。若不是你此次攪了這麼一波風出來，只怕那些老臣們奏請立我為太子妃的摺子早就呈上去了。」

孟廷輝驀然偏頭，看著：「這麼說來……」

沈知禮抿，不待說完便將向翰林院的闋亭推了一把，二人一前一後地走了進去。

裡面立馬有人起相迎，看見沈知禮便笑：「沈大人今日怎麼有空來這兒了……」眼睛一瞟，看見孟廷輝，登時僵了臉。

孟廷輝認得這男子，殿試之上他曾於殿外黃案前奉題，想來亦是個修撰，便微微低頭，揖了個禮。

西面待詔廳有紫服員出來，見了沈知禮也挑眉，「樂焉怎麼來這兒了？」

沈知禮笑，「劉大人今日在院可正好。我與孟大人是舊識，方才在宮城北廊下不巧見，知道今日翰林，便同一道過來，正好拜會劉大人。」

孟廷輝跟著行禮，口中道：「劉學士。」知道此人正是殿試那日陪在太子案邊的翰林學士劉仞，便低眉順眼地不多言。

劉仞不回禮，只沖沈知禮微笑道：「沈太傅上回說要為我新作的畫題詩，至今也沒逮到他有空的時候。」

「待我回去催催我爹，怎能忘了給劉大人題詩？」沈知禮臉上堆滿了笑，似是不經意地掃了一圈周圍，「主編檢的方大人今日倒不在？我還想薦孟大人編檢廳同方大人學習一陣兒呢。」

劉仞神微凜，開口便拒道：「編修前朝之史的修撰、編修人手已足，且待詔、典簿二面也暫無空缺，孟大人才學出眾，我一時不知讓孟大人在翰林院做什麼才好，待過幾日同諸位學士們商量了，再同孟大人說。」

孟廷輝微笑，「謹聽劉大人安排。這幾日我便在院裡幫諸位學士、承旨、修撰們整理整理文卷就是。」

劉仞本以為定是個倨傲之輩，再加上與太子之間那風風火火的傳言，想必不是什麼好相與的子，可沒想到竟然如此卑恭，一時也不好再說什麼，只皺了皺眉，便領了去裡面各廳堂拜見翰林院大學士及學士承旨們。

豈料沈知禮卻不依，不等他二人轉，便在一旁笑著道：「既然待詔、典簿、編檢都無缺位，想來東宮祗候之職尚可讓孟大人一試？」不待劉仞反應，便又飛快道：「太子近來政務愈多，中書門下二省每日報上去的摺子有多半都是太子代皇上批復的，夜裡邊時常個替他草擬敕文的人。」

「這、這……」劉仞神愈發吃驚，顯然是不解沈知禮竟然肯讓孟廷輝進東宮，簡直是啞口無言。

周圍豎著耳朵在聽的人不在數，此時聞言皆是驚得下都要掉到地上來了——誰都知道沈知禮與太子可謂青梅竹馬，一朝若立太子妃，定是不二人選，可這孟廷輝與太子之間的謠言非但沒讓怒，反倒使拱手將孟廷輝往太子邊送？瘋了不！

沈知禮已拉了孟廷輝往外走，背沖眾人笑了笑，眼底明，「劉大人若不反對，我便順道帶孟大人去東宮了。」

劉仞驚神方回，一時想不出拿什麼理由駁，只得回取了塊翰林院右掖門的朱字木牌，遞給孟廷輝：「既是要去東宮，可要仔細下筆，莫要墜了翰林院學問粹的名聲！」

孟廷輝亦在怔愣中，只訥訥地接了木牌，隨沈知禮走了出去。

外面正好，高樹長枝闊葉如扇輕擺，碧天翠葉，七彩琉璃，朱門金釘，越走越近，越近越不真實。

終於回過神來，扭頭便問沈知禮：「怎麼方才翰林院前，你沒同我說一聲……」

沈知禮眨眼，「我也是一時想出來的。本也沒料到劉仞做事會一點餘地都不留，可他既然這樣，就別怨我鑽這空子！」

孟廷輝蹙眉，「擋一時不能擋一世，我又不能一直在東宮待著，終有一日是要回翰林院的。」

「待你一會兒見了太子，」沈知禮詭笑，「只管說是翰林院的老臣不肯與子共事，讓太子替你出頭，給你在翰林院謀個修史的閒差。」

孟廷輝眼中的忽然一淡，「太子惱我還來不及，又怎會替我出這頭。」

沈知禮揚眉，只是笑，不再說話。

過了右掖門便是天章閣，一路向東可見樞院、都堂及中書門下二省，穿過文徳殿旁邊的闊廊，再往北二百步可見東華門，皇太子宮便在東華門。

孟廷輝跟著沈知禮一路走到皇太子宮前，心口突突在跳。

遠宮闕樓簷恢弘銜天，面前青磚石階彩紋漫地，一想到這殿中之人，的指尖便止不住地輕。

沈知禮替遞了翰林院的牌子，那幾個侍衛也是認得沈知禮的，只收了牌子笑道：「太子今日下朝後去次都堂治事未歸，聽人說出都堂後又去校場觀殿前諸班直騎了，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不如讓孟大人在此等等？」

孟廷輝只是謝過，道不敢於東宮殿前叨擾，待晚些時候再來，便要回了牌子，同沈知禮順原路往回走去。

心裡不由有些失。

彷彿是繃了的一弦毫無預告地被人挑斷，一切期冀都這樣作廢。

沈知禮抱，瞇著眼對著，讚了句：「當真是好天氣。」然後又轉頭沖道：「我是從職方司溜出來的，須得早些趕回去，出大的路你都認識了罷？」

孟廷輝點頭，忙道：「沈大人只管去忙，不必理會我。」

待見沈知禮出了東華門後，才低頭看了眼手中木牌，角輕撇。

這朝堂場，比想像中的難多了。

西面橫街忽然傳來馬蹄踏磚的聲音，清清脆脆，一下連著一下地順風飄過來。

中之地，誰能於此過馬不下……

腦子裡剛剛升疑，便又驟然反應了過來——東華門，東宮之前，他當然不用下馬！

才想著，就見馬兒長鬃逆風而飄，一人馭馬慢馳而來。

他上披了薄甲，背上掛著長弓，左肩滿滿一箙白羽利箭，低頭挽韁，手腕淡麥的皮在下微微泛著汗亮。

立在東華門前未，看他步步行近，手心裡有汗滲出，終是上前幾步，開口——

可未等出聲，他便抬頭，一眼便見穿了緋服的，子在馬上明顯地一傾，揚鞭道：「你在此做什麼？」

聲音清寒中帶了啞意，似是累了。

沒出聲，只是著他。

他斜眉揚起，看見了手中握著的那塊牌子，神微微了然，卻也沒說什麼，只是俐落地一翻，下了馬。

殿前的幾個侍衛看見，急忙過來牽馬，又替他卸了長弓，取下箭箙，恭聲道：「殿下。」

他一路大步上階，向殿走去。

便跟著他了殿。

殿門被人在外重重關上，一室陡暗。

他開口：「讓你來東宮祗候？」

不置可否，將手中的牌子輕輕擺在門口的高幾上，行了個禮，「殿下。」

他的眼底似是有火流過，神卻淡然，彷彿沒有想要追究為何被派了這差事，只是向裡面走了幾步，然後站定，抬手扯開上的薄甲。

肩甲落地，膝甲落地，甲落地……

站在他後，看著他慢慢寬甲，雖知他是剛從校場觀騎回來，可卻沒料到他竟會當著的面做這種事。

甲胄下只著了件單袍，背後已被汗水浸。

看清他背後的廓，臉頰忽而有些發熱，正扭過頭時，卻見他回，一邊鬆腰間袍帶，一邊看向。

藏青的寬長袍帶一路落，錦袍襟口大開，出他實壯的膛。

挪不開目，可卻不得不開口：「殿下為何不回殿再……」

他卻朝走過來，目微涼，打斷道：「當日你在寶和殿中尚且不懼，怎麼今日倒膽小如鼠？既然敢來東宮祗候，就該料到會有這些事。」

離他如此之近，連他頸間前的汗粒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耳已然紅了，臉上卻仍做漠，知道他意在諷刺當日的放肆行徑，便上前一步，輕聲道：「臣沒有怕。倘是殿下想要臣為殿下寬，臣不敢不遵。」

說著，便抬手上他的前，將那錦袍輕輕向兩旁褪去。

他微僵，瞇了眼打量，見頸微彎，貌似認真地在為他寬，眼底不由略浮疑。

對他是有所圖，否則也不會翰林第一日便想出辦法讓人遣來東宮祗候。但今日這副守禮懂矩的模樣，又與當日相差太多。

臉如常，將他的袍子褪了，右手攬袍子時順勢下去，似是不經意地過他腰下三寸。

他渾大震，眸底瞬時冰融火起——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