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騎（中）

秋之後，翰林院亭堂裡外均是落葉，微卷的葉片，短的直梗，青紅棕黃紛紛漫漫。

裡面廳明幾亮，舉袖不沾塵。

孟廷輝坐在書案後面，前案上堆著數尺高的卷簿，顯得人更是小。

這些書中大多是前朝舊志，有些已是破敗不堪，書脊線角都散了開來。

埋著頭，看得仔細，寬寬的服袖口被自己挽繫在臂上，指間紫毫飛快地在面前冊子上點記著。

皇上年前有旨，著翰林院大學士方懷銜領諸學士承旨並修撰、編修，承修前朝諸國史錄。

這份差事翰林院裡不知多個編撰都在眼紅，不居翰林院三四年的年輕進士都沒能被方懷看中，而因拿了太子的手諭便輕易進了這位在翰林院二堂東面的編檢廳，因而更是兢兢業業，不敢犯毫差錯，就怕費勁心思得來的這份差事也沒了。

方懷雖不似張仞那般嚴苛，可子生冷，因才華橫溢、經綸滿腹而諸多學士承旨們尊重仰慕。此番在他案下治事，雖只得了個協錄地方志的枯燥差事，也足以讓在翰林院稍鬆一口氣了。

外面秋靜好，微風略涼，過窗棱吹進來，輕輕掀起眼前平鋪的幾張紙。

抬手住，抬眼向窗外去。

額前碎髮被風起，眼瞳中倒映著院外一地秋，角輕彎。

不管怎麼說，是好是壞，到底是坐在這裡了。

既是坐在這裡了，那便無論是誰都別再想將趕走，除非……是自己想走。

正回頭時，忽見外面來了個，袂翩躚地朝裡面進來。

孟廷輝方一起，就見沈知禮的頭從門後探進來，不由微微笑了起來，道：「什麼風將你吹來了？」

沈知禮看看編檢廳此時並無旁人，便放肆地快步走到案前，低眼看了看前那堆卷冊，「怎麼，今日一天還沒顧得上吃東西罷？」

孟廷輝點頭，手去攬那些攤開的破舊史冊，瞇了眼笑：「沈大人這可是逾矩了。」

沈知禮口中輕輕地「嗤」了一聲，瞥道：「我爹當年的那本野史寫得才好，前朝舊事我自便當來枕邊故事聽的，誰還想看你前的這堆老舊史書？」

孟廷輝抿不語，只將書冊卷紙都理放整齊，才沖道：「找我何事？」

沈知禮從袖中出一小包宮餅，丟到案上，「孟大人還是先吃些東西罷，免得壞了子，更不好著史了……」

孟廷輝忍不住笑出來，知道是在惱自己，也便不多言，拿了那餅輕咬起來。

沈知禮半晌沒吭氣，終還是沒憋住，又開口問道：「我今晨在大瞧見殿值的人在寫去北苑騎的諸臣黃帖，怎麼沒見有你的名字？」

孟廷輝慢條斯理地吃了小半個宮餅，指掠過角，才輕聲道：「我去北苑觀騎做什麼？」

沈知禮挑眉，臉上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朝中多，哪一個不盼著這一年一度的北苑騎大典！偏你倒不願意去？」

孟廷輝不由苦笑，指著案上尺餘高的書冊對道：「這兒你也不是沒瞧見。方大學士派我做的事兒豈是輕鬆的？我近日來連覺都睡不夠，哪還有心思想那騎一事？」把沒吃完的宮餅重新包好，又道：「一來我不會騎，二來我對中諸班值的侍衛、京畿諸軍的將校們都沒那興趣，我何必浪費時間去觀那撈什子的騎？」

沈知禮彎，「太子殿下亦是要去的，到時定會縱馬箭與諸軍將校一較高下，你也沒興趣？」

孟廷輝眼睫輕輕一，沒料到會說這話。

已是近四個月沒有見過他。

自那一夜從皇太子宮離開，次日回翰林院，便一直沒得機會再見他一面。

他一定是惱怒的。

否則四個月來他多次著人鎖院擬詔，不翰林修撰都得幸於夜裡一道觀諸學士同太子議擬詔書，可他卻唯獨不傳。

早就知道他會這樣，可又豈是圖那一晌貪歡的人。

心裡想要的東西太多太多，又有誰能真的明白，做這些事，究竟是圖了什麼。

沈知禮在一旁盯著。

輕笑，抬手平耳邊髮，轉神答道：「既如此，那便去看看也無妨。」

沈知禮笑得詭異，「我還一直沒問你，當時為何只在東宮留了一日便回了翰林院？」

孟廷輝抬眼，一副驚訝的神，「我還不是照你說的，給太子告了一狀，說這翰林院的老臣們不屑與子共事。太子一怒之下便將我遣回來了，張大學士看見太子的手諭，再有怨氣也撒不出啊。」

沈知禮看了兩眼，臉微妙，卻沒再接口，只是退後將打量了一番，道：「想你也沒騎裝，不如我明日遣人給你送套我的舊，你也省得再為了騎大典而特意去添置了。」

孟廷輝只是笑，也怠於虛偽客氣，乾脆道：「多謝。」

騎裝……

腦中閃過的是那一日他披薄甲、高坐馬上，渾是汗的模樣。

不由咬微笑。

乾德二十四年十月初八，京郊北苑寶津樓下數十丈人聲鼎沸，各彩旗迎風揚展，諸軍百戲呈於樓下，諾大的一片空地上滿是長鬃駿馬，又有柳條立靶圍在場中。

滿朝文武京齊至，男子均是躍躍試，子則是興不已，除了在朝的們，不京中勳貴府上的千金閨秀也在不遠廊間置了座，看這一齣盛大驍悍的騎大典。

北苑本是平王為皇上所造，因皇上心念舊都西苑風貌，平王便特意在新都建後於北郊擇了塊地，著人造與當年遂西苑一樣的宮苑來。

自乾德五年北苑建至今，平王每年都會於此行騎大典、與臣下一較騎藝之高下，然自皇太子十四歲參豫朝政之後，主持北苑騎大典一事便由太子主理，平王不再過問。

朝中們多是在祿寺、鴻艫寺這樣的地方任差，平日裡哪裡能見到京畿諸軍的年輕將校們，因而都盼著這騎大典，恨不能能在北苑騎之日撞上個如意郎君，自此辭嫁人。

孟廷輝站在一大群之中，目未像旁人一樣注視著那一群群年輕彪勇的將校們，而是遠遠地投向高坐在寶津樓上的那一人。

隔了這麼遠，看不清他的臉龐，可記憶是如此鮮明，單那一件黑得滲心的騎袍就足以令在心中描摹出他的眼鼻口。

那麼英俊。

那麼拔。

那麼……令為之心折。

遠忽然傳來三聲響亮的箭嘯之聲，有數騎人馬奔縱馳來，其中領頭一人銀甲耀目，在這碧天燦下甚是引人注意。

旁的子們一下子激起來，紛紛朝前去，有人小聲地道：「是神衛軍的狄校尉！」

「哪個哪個？」作一團的們急著去看。

先前說話之人又道：「最前面那個便是！我聽我堂兄說了，此次騎大典，可是太子殿下專門著人將他從神衛軍召回來的，想必這狄校尉定是騎非凡！」

孟廷輝聽了，不好奇，也抬眼順著眾人的目看過去。

馬上男子笑得明，臉龐清瘦，一桿長槍握在手中，直場邊眾人速馳而去，卻沖另一頭一個站著的子屈示意。

愈發好奇，探去看，就見那子正是沈知禮，下一瞬便聽見沈知禮微帶怒的聲音傳來：「好你個狄念，怎的如今越來越放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