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船僧

周翡聽見水聲，強一陣弱一陣的，從耳邊潺潺而過，當中裹著一個蒼老的男人聲音，正斷斷續續地哼唱著什麼，和著槳劃水聲。

唱的似乎是漁歌，不知用的哪一方的土話，周翡聽不大懂，只覺頗為悠然。

以為自己尚在夢中，可是隨即，幾顆冰涼的水珠飛濺到臉上，周翡驀地睜開眼，宏大的星河旋轉著撞進眼裡，順著遠近山峰，穹廬一般地傾覆落下，蓋了滿頭滿臉。

周翡艱難地把自己撐起來，手腳發麻得不聽使喚，才一抬頭，便湧上一說不出的頭暈噁心，眼前一黑，又仰面倒了回去，好一會，才借著星輝看清周遭。

原來在一條小船上，小船不不慢地在起伏的碧水中緩緩而行，水面澄澈，一把星子倒映其中，隨水流時聚時散，雖然煞是好看，周翡卻被晃得更暈了。

趴在船邊幹嘔了幾下，可惜肚子裡前心後背，什麼都沒吐出來。

周翡死狗似地在船邊吊了片刻，耳畔轟鳴作響，滿腦子空白，記憶好似斷了片，莫名其妙地尋思道：“我剛才幹什麼來著？怎麼會在這？”

這時，有人出聲道：“小姑娘，你這命是撿來的吧？怎麼一點也不知道惜著。”

周翡愕然地瞇起眼過去，見船頭有個瘦高的影子，那人頭上戴著斗笠，赤著腳，年紀說有六七十歲了，後背佝僂，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正不不慢地撐著船，舉手投足間有種老人特有的輕緩。

那老人“嘿”了一聲，又道：“你中了蛇毒，自己不知道嗎？手裡就攥著解藥，偏不吃，想試試自己能活多長時間是不是啊？”

蛇毒？

周翡愣了片刻，隨後，腦子裡“嗡”一聲炸開了，好像一道生銹的閘門被轟然炸開，鬧劇一樣的征北英雄會、活人死人山、楚天權、應何從……等等，紛至遝來地從眼前閃過，最後落在一個長玉立的人上。

謝允……

對了，謝允呢！

周翡直地跳了起來，小船本就不過是一葉扁舟，被這重重的一踩，立刻稀裡嘩啦地左搖右晃起來。

那老人“哎喲”一聲，將手中大船槳左搖右晃地輕輕擺了幾下，也不見他有多大作，便將小船穩住了：“慢點啦，慢慢來……阿彌陀佛，你們這些慌裡慌張的小施主啊。”

周翡這才看見，撐船的人是個老和尚，上穿一件打著補丁的破袍子，留一把花白的小鬍子，脖子上掛了一串被蟲啃得坑坑窪窪的舊佛珠，一雙洗得發白的僧履放在一邊。

周翡扶住船篷，指節扣得發白，艱難地問道：“老伯，跟……跟我一起的那個人呢？”

老和尚沒回答，只是一手夾著船槳，一手提掌豎在前，低低地誦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周翡呆立原地，整個人僵了一塊石像，然後突然瑟瑟地發起抖來。

漫天的星似一下子跌落水中，黯淡了鐵石，周遭山鳴與水聲都離遠去。

來時，周翡邊有李晟李妍，有楊瑾吳楚楚，要看著謝允防著他溜走，要在百忙之中勻出時間來捉弄楊瑾，要保護吳楚楚，要和李晟吵架，還要看著李妍不讓闖禍，整天被吵得一個頭變兩個大。

而今，在千山萬水中，獨自站在一葉扁舟之上，忽然覺得天地無窮大，兩岸寂靜得連猿聲都沒有。

周翡手上有刀，心裡裝著練不完的功夫，連坐在馬車上閉目養神的片刻景都忙碌得很，從來不會沒事做，有時候會覺得整個世界都很吵鬧、很麻煩，可是忽然之間，心裡繁忙的樓閣便傾頹了一半，砸出了一片曠野荒原似的廢墟，茫然四顧，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孤獨的滋味。

老和尚卻不看，依舊不不慢地劃水，問道：“姑娘要往何去，老衲送你一程。”

周翡說不出。

老和尚見不答，便不再追問。小船順著時寬時窄的江流往前走，他著沙啞的嗓音，悠然地哼起漁歌來。

周翡暈得有點站不住，不知是凝的後癥還是天生暈船，順著落了簾子的船篷頹然坐在船板上。

不知道自己應該往什麼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麼。

人的一生中，好似總有那種時候，覺得自己過去的若干年都活到了狗肚子裡，一瞬間便被打回了原型。

周翡突然覺得過去一年多來，從北往南，遇見的無數人與無數事都是浮掠影的一場夢，如今夜幕之下，大夢方醒，獨當一面的魄力和千里縱橫的勇氣都是的臆想，渾渾噩噩，依稀還是被關在四十八寨門裡的小孩。

口堵得難過極了，吐了一場吐不出什麼，也從未學過大哭大，而此時在這搖搖擺擺的小舟上，更是連揮刀砍都做不到，那些痛苦好似暴的洪水，盤旋在淺淺的口裡，竟是無從傾吐，所幸自小心志堅定，即便這樣，倒沒想從船上跳下去，泡一條浮拉到。

周翡突然開口道：“老伯，你有酒嗎？”

老和尚答道：“酒乃八戒之一，老衲倒不曾預備，船篷上掛著個水壺，裡頭煮了些水，姑娘若不嫌棄，可自取飲用。”

周翡便長了胳膊，摘下船篷上的酒水壺，湊在鼻尖聞了聞，聞到水壺裡有一清涼的草藥味，懶得去想裡頭有些什麼，也不在意陌生人給的東西不得口，便直接灌了半瓶，發的苦味順著嚨下去，一直灌了口，藥味沖得周翡直皺眉，但頭暈的癥狀卻似乎緩解了不，人也終於清醒了一點。

老和尚看了一眼，見眼珠終於會轉了，便同說道：“咱們已經出了永州城了，再往前走，便徹底離開這方地界啦，你想好自己要去何了嗎？”

周翡代過楊瑾要在永州城外頭，本該往回走，可是話到了邊，又懶得說了。

了頭，然後呢？大概要繼續追查海天一，但周翡已經沒有興趣了，一條懶散地著，另一條蜷在前，隨意地將胳膊肘搭在上面，一時間，覺得自己對什麼都沒興趣，連刀都懶得琢磨了，只想隨著這條破船漫無目的地呆坐。

老和尚背對著，說道：“想不出來也不要，你記得自己為何而來便是了。”

周翡把玩著鐵壺，低著頭說道：“我為一個人而來。”

可是那個人已經沒了。

老和尚道：“不對。”

周翡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老和尚一撐船槳，後背凸起的肩胛骨就好像兩片快要折斷的蝶翼，一一展地上下移著。

周翡見他似乎吃力，便道：“我幫你吧。”

老和尚也不推辭，將一人高長的大船槳遞給，自己把斗笠摘下來放在一邊，一不茍地將鞋穿好，又對著水面整了整自己那袍子，從容不迫，十分講究，好像他穿的不是補丁羅補丁的破僧袍，而是大有神通的聖袍法似的。

周翡將船槳在手裡掂了掂，發現這東西還怪沉的，比慣常用的刀還手，學著那老和尚的作，將船槳斜水中，往後劃水。

誰知把式學得像，卻不知哪裡不得法，那小船在原地轉了七八圈，然後就長了尾似的，一寸都不肯往前走。

周翡：“大師，怎麼讓這玩意往前走？”

老和尚盤坐在一邊，不指導也不催促，答非所問道：“怎麼往前走？你不如再好好想想——你是為什麼而來的？想通了，你就知道怎麼往前走了。”

小船又歪歪扭扭地與想法背道而馳，周翡手忙腳地擺弄著這大船槳，懷疑自己上了一個瘋和尚：“我……”

老和尚端坐默誦佛號，一粒一粒地掐著佛珠，笑道：“你所說的那人，也不過是途中一段起落聚散皆無常的緣分，既然是偶遇，怎能說是為他而來呢？”

周翡拎著不得要領的船槳，皺著眉在船頭上佇立片刻，說道：“也算吧，剛開始我是為了長輩托的一樁跑事上路的。”

李瑾容去接晨飛師兄和吳將軍家眷，誰知晨飛師兄半路殞命，吳氏三口人也只剩一個孤，一路跟著風餐宿地被追殺回四十八寨。

老和尚聽了，依然搖頭道：“不對。”

周翡哭笑不得：“大師，你又不認識我，你知道什麼？”

老和尚將佛珠繞到四併攏的手指上，說道：“老衲別的不知，只知道跑不過一段路，跑完就完了，不是開頭，也不是結尾，你必然還有別的來意。”

大概是心裡空空如也、無事可做的緣故，周翡發現自己的脾氣居然變好了，聽了老和尚這番故弄玄虛的車軲轆話，竟也沒有翻臉，反而饒有興致地跟著他扯起淡來。

耐心地說道：“我沒有別的來意了，那是我這輩子頭一回出門，以前就是在山裡隨便練練功，有什麼開頭結尾？”

老和尚便問道：“在山裡練功，那麼你練功是為了什麼呢？”

周翡不假思索道：“喜歡，不然幹什麼去？書我肯定是讀不下去的。”

老和尚道：“你既然跑完了，又找不到人，回去繼續練功豈不理所當然，為何跟我說不知往何去？”

周翡一時語塞。

“阿彌陀佛，”老和尚又不依不饒地追問了一遍，“姑娘，你練功是為了什麼呢？”

練功是為了什麼呢？

最開始，只是為了孩的好勝心，博大當家一點頭而已，後來幻想著總有一天能超越李瑾容……這倒不太執著，因為在當時看來，這目標太過遙遠，幾乎只是個妄想。

後來，周以棠用“強者之道”給以當頭棒喝，推著走上步步驚心的牽機叢中，終於得以走出那扇山門，讓離開桃源似的四十八寨，被江湖中險惡的腥風雨吹打了一圈，見識了惡人橫行、公義銷聲、小丑跳樑、英雄末路……時常看不慣，時常悲憤加，卻大多只能隨波逐流地獨善其、無能為力。

漸漸的，想要磨出一把真正的破雪刀的意願一天強似一天。

儘管周翡從未見過那位生活在傳說中的外祖父，李瑾容等人也很與提起，但自從流言蜚語將“南刀傳人”這不副實的聲名強加給的時候，卻無端覺到了一種與他一脈相承的聯繫——並非出於脈，而是系在刀尖。

周翡愣怔良久，喃喃道：“為了……為了我先祖的刀吧。”

老和尚瞇起皺紋叢生的眼，和藹地看著。

“雙刀一劍枯榮手的故事都過去了，”周翡說道，“我們這些不肖子孫拿著先人留下來的刀劍，連茍且尚且艱難，也太窩囊了。總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老和尚點頭道：“名門之後。”

周翡搖搖頭——至今別人問是誰，都態度很差地搪塞過去，不敢說姓周名翡，出四十八寨，是李家破雪刀的傳人，一方面是出於謹慎，不想給家裡找事，一方面也是約覺得自己配不上“南刀傳人”這假名號，報出來未免太恥了。

周翡長長地舒了口氣，覺得心中痛苦並未一分，魂魄卻蘇醒過來。

了眉心，心想：“是了，家裡眼下還不知怎麼樣了，霍連濤鬧得這事也不知對戰局有什麼影響，何況如今霍連濤一死，往後丁魁之流不是更加肆無忌憚？”

得回去將來龍去脈和李瑾容說清楚，如有必要，說不定還得繼續追查這個攪得中原武林天翻地覆的海天一。

而四十八寨中人才凋敝，雖有大當家坐鎮，萬一有事，必然還是捉襟見肘，無論如何也該接過一些責任了。

這麼一想，方才還空空如也的心裡頓時被滿滿當當的事塞了個焦頭爛額，周翡歎了口氣，對老和尚道：“那便勞煩大師送我回永州城外吧，我這個……這個船實在……”

老和尚看著笑，接過手裡不聽話的船槳，吩咐道：“你去船篷裡看看。”

周翡以為他支使自己幫什麼忙，便小心翼翼地踩著左搖右晃的船板走過去，掀開厚厚的船篷往裡一看……

倏地怔住了，只見船篷中有一個以為終生難以再見的人，安靜地躺在那裡。

周翡膝蓋一，險些直接跪下，踉踉蹌蹌地撲了進去，的手哆嗦了幾次，方才功放在謝允鼻息之下。

雖然依然冰冷，雖然微弱的幾乎覺不到，但居然還有一口氣！

周翡跪在小小的船篷裡，不知不覺便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