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死也跟著你

魏忌沒有。

他看著薑禾，希從臉上看到惱怒和憤恨，看到失措和瘋狂。那樣他就可以任打任罵，可以認錯道歉安。

但是都沒有。

薑禾的眼睛有些腫，沒有描畫的細眉像雲霧籠罩的山脈，不施黛的臉頰比平時更加白皙，卻有一種痛哭過後的淒涼哀傷。

“對不起。”

不管將要以什麽樣的態度對待自己，這個道歉，是他欠的。

早說要乘勝追擊，說要屠盡楚軍，說要借這次戰爭，給魏國帶來十五年休養生息的機會。

戰爭雖然殘酷，但卻能震懾鄰國、獲得安定。

但是他的不忍讓他想要和談，他的失察讓薑禾陷險境，甚至於失去了父親。

薑安卿對薑禾來說有多重要，他是最清楚的。

無法挽回，隻能道歉。

“這不是你的錯。”

薑禾輕聲道。

從來沒有怨恨過他。

在雍國王宮，當他告訴薑禾的父親被在魏國時，沒有抱怨；在魏國朝堂，當知道迎娶的婚書已經在路上時，沒有生氣。

說謝謝你，說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兩行淚水從魏忌眼眶中落下，他悲聲道，“若不是我，薑大人怎麽會……”

薑禾輕輕搖頭，沉聲道：“魏公子，我的父親，跟天下人的父親，不一樣嗎？”

魏忌閉目抿，痛苦萬分。

薑禾的聲音悲傷卻又平緩：“我的父親是父親，天下人的父親，也是父親

。難道他們的父親能在戰爭中拚力搏殺而死，我的父親就不能嗎？公子與其在此難過，不如去看看卜寨死了多百姓。看看那些百姓有沒有父母妻兒，他們的父母妻兒，往後的日子怎麽過。”

魏忌雙麻木，聞言用手扶著安放棺槨的車板，慢慢起。

他是一國公子，現在的確該安將士和百姓，不是自怨自艾的時候。

“那你要回齊國嗎？”

薑禾跪在地上道：“我回齊國，把父親和母親合葬在一起。”

“之後呢？”魏忌遲疑著，還是問出了最關心的事。

薑禾抬頭看他，目中有淡淡的疏離。

“魏公子，”的聲音清冷得像是在同陌生人說話，“你不會忘了，我們的婚書是假的吧？”

四周的景並未改變。

仍然是安放棺槨的靈堂，仍然是嗬氣冰的冬日，可魏忌卻覺自己被綁在炮烙刑臺上，每一刻都焦灼疼痛。

他挪沉重的腳向前，在門口看到那個目冷淡的男人。

“趙政。”他木然道。

“魏忌。”趙政肅然道。

摒除了國家宗室份，他們咀嚼對方的名字，猶如兩個麵對麵決鬥的男人。

隻是這場決鬥不必拔劍，勝負的關鍵是那個人。

年相知青梅竹馬，沒想到，他還是敗了。

魏忌向外走去。

雪已經停了，刺骨的寒風從院落裏拍進來，讓他周上下一片寒涼。

今年的雪，比那一年冬天還大。

隻是那個孩再也不會趴在

他上哭泣，從魏國到齊國的路上，不再需要他的陪伴。

“韓渠修好了嗎？”焚香半日，發覺趙政仍默默在廊下站著，薑禾起道，“你怎麽還不走。”

“孤還著。”趙政看著，薄薄的被冷風吹得有些幹燥。

薑禾呼出一口氣，環顧四周道：“你不會是等著我給你做飯吧？”

趙政上前牽起的袖，薑禾沒有躲。

“走吧，孤來掌勺，你在旁邊看著就好。”

他要給找點事做，要讓的時間被瑣事填滿，從痛苦中離。

薑禾是執拗重的人，趙政怕再這麽下去，會扛不住。

院落外是忙中有序的士兵，他們已經清理完，此時正鏟除冰雪、點查糧草械。

這時門開了，雍國國君趙政高大的影出現，他的手牽著薑禾的袖。

他們一前一後從小院走去廚房，墨黑和素白的兩個影雖然並未重疊，卻似隨時會融匯聚的兩片雲彩。

目睹這一幕的士兵連忙低頭不敢直視。

隻有牆角正踮腳夠下一冰淩的薑賁，推了推邊的將軍蒙恬。

“那就是我姐姐，你這回認識了。”

蒙恬收回目，敬重地偏過頭去：“以後或許是我大雍的王後，到那時，我就認識了。”

薑賁深以為然地點頭，有些憾道：“可惜不能去蹭飯，我姐姐燒的菜，天下第一等好吃。”

“陛下在，的確不能去同席吃飯。”

“非也非也，”薑賁搖頭道

，“他怎麽舍得讓我姐姐服喪期間為他燒菜呢？肯定是他自己來做。本公子不過去，主要是怕他差遣我。”

蒙恬難以置信地抬頭，正看到趙政停在臺階，張開手臂護著薑禾，似乎生怕有一丁點兒的閃失。

白子的背影消瘦卻又倔強，讓人忍不住想要看看的臉龐。

幾道簡單的菜燒了好久，到最後薑禾還是把趙政推到一邊去，自己來做。

趙政便站在邊，擇菜刷鍋攪湯盛飯。

他沒有再說勸的話，可他們之間卻像是有暖流湧。的心事他都懂，他做的事，都吹求疵。

“這菜沒洗淨。”“用那個鍋。”“攪湯要推著底。”“小心灑出湯。”

在雍國朝廷不怒自威一言九鼎的趙政，如今在薑禾的廚房裏，好像一個剛剛學廚的小徒。

他不反駁，話也很。等著飯做好了，端進屋中桌案，趙政溫聲道：“吃吧。”

薑禾坐著拿起筷子又放下，淚水滴進碗裏。

趙政遞過去一塊帕，等著發泄完憂傷鬱積的緒。

“父親說，他見過你了。”薑禾吸了吸鼻子道。

“是。”趙政點頭，回憶起破廟中短短的相逢，沒想到竟是最後一麵。

“孤沒有攔他。”趙政從菜湯裏夾起一塊山藥，放進薑禾的盤子裏。

沒有攔，所以薑安卿乘船從水路來此，比他快了很多，也死在楚軍箭下。但若攔下了他，烽火無法點燃，或許薑禾便不

能得救。

命運像是環環相扣的九連環，牽一發全，不能勘破規則。

“他說了什麽？”薑禾問。

父親恢複神智後的每一句話，對來說都非常重要。

“他問我來魏國為的是國祚還是人，他還說要以黎民為重。”

薑禾呆呆地抬頭看著趙政。

父親竟然，叮囑趙政國事？

果然，在父親看來，雍國如今不如楚國強盛，卻可就大業。

輕輕歎了一口氣，為他們父想到一，也為他們共同舍棄了母國而心生愧疚。

“趙政，”薑禾道，“謝謝你。”

趙政沒有問謝他什麽，很坦然道：“不客氣。”

湯的溫度正好，薑禾埋頭吃飯。蒸騰的熱氣湧眼眶，這一次沒有哭。

父親走了，他教給自己的還在，他的思想還在，他的夙願也還在。

多麽好，父親的夙願，也是的夙願。

也是，趙政的夙願。

“宗管事，你就吃一點吧。”

口裹著厚厚的紗布，宗郡雙眼瞪天無力地躺著，手臂和都被綁在床上。

小丫頭采菱端著一碗稀粥，勸著他，落著淚。

一個素白的影靠近，一雙手過來，解開了捆綁宗郡的繩子。

采菱抬頭看去，頓時退開幾步跪下。

“公主殿下。”

宗郡看到是薑禾，頓時坐了起來。薑禾卻並未看他，而是問采菱道：“你什麽名字。”

“采菱。”

“采菱……”薑禾點頭，想起一首詩來。頓了頓道：“聽說你解下棉襖點

燃了烽火，對嗎？”

采菱紅著臉點頭，又落下淚水。

“可惜薑大人他……”

泣著，又怕惹得薑禾再傷心起來，哭著噤聲。

“這次你有功勞，”薑禾道，“本宮賜你金餅十斤，給你自由，你可以走了。”

“奴婢不想走。”采菱的頭磕在青磚上，忐忑卻又決然道，“奴婢已無去，奴婢的阿娘為了給哥哥娶媳婦把奴婢賣了。奴婢既然為殿下的仆人，就一輩子都是殿下的仆人。更何況奴婢一路伺候薑大人來到卜寨，大人教我如何駕車如何辨雲，教我怎麽生存怎麽打架。大人不在了，請殿下允許奴婢留在這裏。”

薑禾對生地笑了笑道：“你也看到了，跟著我，隨時會死。”

“死也跟著。”采菱的臉上掛滿淚水，“生逢世，到哪裏不是個死？大人說他希馬車不管往哪個方向去，都是同一個國家。奴婢跟著殿下，看那一天的到來。”

“好，”薑禾不再拒絕，看著稚卻執著的臉龐，點頭道，“你以後，就跟著我。”

小丫頭出去了，薑禾看著愧不安的宗郡，開口道：“聽說你帶來十幾個人陪父親一起守著烽火臺。若不是你們，烽火剛燃起便被滅掉了。本宮也要賞你，給你自由。”

“殿下，奴婢不敢當……”宗郡翻下床跪在地上，哭道。

“聽說你想死，自由了，便盡可以死。”薑禾聲音淡漠。

宗郡的哭聲更大，舉

袖抹淚。

薑禾卻話鋒一轉道：“但本宮又不想你死。隻因七國之中，楚國最擅用毒。本宮怕他日還未打到楚國都城壽春，還未為父親複仇，本宮就死了。這世上最會驗毒的人不在了，本宮恐怕也，活不久吧……”

說到最後，聲音悲傷幾乎要哭出來。

宗郡猛然抬頭抹幹了淚，萬念俱灰的絕消失，又惱恨又堅決道：“殿下，奴婢不死了。害死薑大人的人還活著，奴婢還有用，奴婢也活著。”

薑禾頷首轉，把那碗熱粥遞到他手裏。

“想要活得好，先要吃得飽。吃吧。”

清理戰場的士兵忙了很久。

不過這些人，大多是跟隨銳兵馬的後勤。

他們在修渠時便是後勤，如今跟著部隊到這裏，做事很利索。

安排好卜寨的事，大將軍蒙恬便來到大梁城外，指揮他們掩埋死亡將士，撿拾對方的兵，做好記錄。

在一眾忙碌的人群中，蒙恬的眼睛忽然瞥到一個影。

看形，是一個。

可卻長著一張令人覺得眼的臉。

那張臉曬黑了，但依然能讓人回憶起，當年雍國國都的手談高手，是多麽驕傲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