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夫之道》第23章 夜行

祁人多狂放,有時夜比白天還熱鬧些。趕上沒出正月,周邊小國常有各式各樣的班子湧進鄴城。手藝人,商人,各出各的攤子。或跳胡騰舞打擂臺,或倒賣關外貨。各風燈高掛,照得街道煌煌如白晝。

夫子領緩步在人群中穿梭,不時回頭關注一下。見撐傘的手拿袖子裹著,便駐足道,「你把傘息了,到我這裡來。」

有點詫異的他,斟酌一下還是搖頭,「兩個人打一把傘怪的。」當然他覺不到,哪回不是往他頭頂上傾斜?自己在外麵,雪都灌進領口裡去。著皮一融化,簡直凍得生疼。眼下替他背著書袋不算,還要給他打傘。這夫子以為樂,心肝怎麼這麼黑呀!

覺得是可以識破他的詭計的,為求自保離他遠一點。沒想到他奪過的傘,隨手就扔給了路邊的乞丐。那乞丐千恩萬謝,看著不好拿回來,對他又敢怒不敢言,心裡隻是說不出的不痛快。

可是後來發現,事倒還不像想象的那麼糟糕。夫子接過書袋自己背著,把罩到了傘簷下。人真是奇怪,擔子都卸了,反而又覺得不踏實了。無比的慚愧啊,彷彿那些都是的,是懶溜肩,帶累了夫子。

仰頭看看他,手想去接傘柄,他讓了讓,「你冷麼?我來。」

囁嚅著,「學生惶恐,夫子為我打傘……」

他嫌戰戰兢兢離得遠了,橫過手臂來把攬得近些,「還打算你追我趕麼?傘下這麼點地方,你讓到哪裡去?」

彌生窘紅了臉,從來沒和夫子靠得這樣近,肩頭子捱著他的臂膀,張得心在腔子裡猛撲騰。這可怎麼好呢!慌得厲害,越慌越跟不上他的節奏。肩膀和肩膀撞來撞去,木蹬蹬活像個傻瓜。到喪氣,自己蠢這樣,夫子大約更對見了。

他的手總和的磕在一起,磕得久了,糊裡糊塗就被他包在了掌中。不敢,人都有點暈眩。他的拇指在手背的一小片麵板上挲,一點一點,輕輕的。兩個人都是廣袖,垂下來蓋過指尖,想這樣倒可以避人耳目。袖口的蓮花紋疊在一起,低下頭,僅剩的從容都被絞了進去。

不懂夫子的用意,他是師尊,按理不能這樣不規避的。上次抗議過,卻惹得他生氣。這回忙著驚訝之外,似乎也更提不得了。他每移一毫,的心就攥一分。腦子裡渾渾噩噩,隻貪那溫暖,也不想掙出來。就當是個手爐好了……有時連自己都要佩服這種隨遇而安的本事,無論遇到什麼樣的難題都可以泰然之。也許是沒有刻刻骨,所以樣樣都不甚上心。

邊上四五個孩子打著哨兒呼嘯而過,帶起他們襴袍上的穗子。街道兩腋的風燈上糊著五的燈罩,走一程換種。夫子神依舊淡然,他的舉止和態度是可以分開的,彷彿和十指相的是別人。

間或遇見臉,朝中的大臣啦,太學裡的學生啦。別人和他作揖打拱,彌生下意識的要回手,他卻仍握著不放。回禮不過點點頭,或者微微一笑。這樣堂而皇之,甚至連都要誤以為其實這沒什麼,夫子牽著學生的手是很正常的。

雪下得不大,他們走得很慢。

樂陵王府在百尺樓以東,出建春門再行一裡有道石橋。橋南有個馬市,他引看,「那地方在前朝是個刑場,當年嵇康就斬於此。」

彌生朝那片屋宇眺,無限悵惘,「嵇康德容兼,最後落得這樣的下場。《廣陵散》後繼無人,著實可惜啊!」

「識時務者為俊傑,嵇康太過孤高,這點就不及山濤。」他喟然長嘆,「很多時候人都是不由己的,不能順著自己的心意走。比方從政,不是不想遠離,是不能,做不到。我這麼說,你懂麼?」

點點頭,「我懂。夫子也不願泡在這個大染缸裡,對不對?可是沒辦法,您姓慕容,生來就是做王侯的。即便厭煩,到底還是逃不。」

他抿起,若有所思。在眼裡他應當算是個好人,像所有因循守舊的孝廉一樣,對家君對恩師有天然的崇敬。沒有事到臨頭,大約不會想得那麼長遠吧!他曾猜想人後是怎樣的景,但是沒有料到會是眼下這種形。麗的人有誰不喜歡呢!輕易能讓晉王注目,憑藉的就是這張如花的臉。可是他知道,除了皮相,還有纖塵不染的靈魂,那纔是真正寶貴的。

他掃一眼,就在他側。似乎習慣了被他牽引,蜷曲的手指安靜的停留在他掌中。太學生有統一的打扮,褒博帶,束髮戴籠冠。和男子的穿戴是一樣的,劉海統統扣進帽圈裡,緻緻的前額。外麵氣大,眉睫上都沾了霧氣。他突然想替,這念頭一閃而過,但最後還是頓住了。

是天冷,凍壞了腦子麼?他蹙起眉,迅速調開視線。兒長可不是什麼好事,他有時竟會走神,近來愈發不控製似的。刻意同親近,似乎也偏離了原來的宗旨。他哂笑,帶著嘲諷。這丫頭倒有些本事,既然能他心神,那麼別人更不在話下吧!

過了石橋,以東是綏民裡,以西是建裡,樂陵王府就坐落在建。走到大路叉口,他腳下又放慢了,狀似無意的告訴,「綏民裡原先有劉宣明的府邸,你可知道其人?」

彌生遲疑著搖頭,「學生想不起這個人來。」

他笑了笑,「劉宣明是河間人,剛正,敢於上書直諫。隻可惜當時皇帝是個草包,隻喜歡聽信讒言。劉宣明說話不懂得拐彎,冒犯了聖駕,於是乎判了斬立決。」他撐著傘的手往那幽暗的巷堂裡指了指,「以前那裡是個街口,就在鬧市上設壇問斬了。」

東市不及西市人多,出了建春門漸趨冷落。等過石橋,夜行的人就更加了。彌生獃獃的,心裡有些害怕。沿路雖然也有風燈,但拉開的距離比較大,常常隔一二十丈才設一盞。他們沒有挑燈,壅道上鋪了一層雪,借著雪的反雖看得見路,但是並不真切。這當口他偏偏要說死人,一會兒嵇康一會兒劉宣明。了下,不敢提意見,隻得含糊的嗯了聲。

慕容琤生出促狹的心思來,慢慢吞吞又道,「劉宣明是忠臣,含冤而死。死後不能瞑目,行百步……」他左右打量,「大約就是在這個附近……」

彌生頭皮發麻,背上一寒流湧上來。本來就在強撐,誰知他還圈出了確切位置,頓時把嚇得魂飛魄散。

了聲,狠狠抱住他。慕容琤早猜到結果,這一跳,當真撞進他心坎裡來。小小的子,暖玉溫香。他環住,和煦的著,「多年前的事了,還值當嚇這樣!」

裡直搐,埋在他前催促,「夫子,咱們快走吧……快走吧,我要嚇死了。」

他笑沒出息,「你平素違抗師命的時候膽子奇大,如今卻恁的失了氣節?」

不管他怎麼嘲諷,拉著他快步走,邊走邊道,「好好的,哪裡不好建府,做什麼偏建在這裡呢……學生求夫子開恩,準我回太學住吧!我日日經過這裡,早晚會嚇死的!」

他任拖著走,聽說不願住他的府邸,臉上一沉,「太學以後不能再住了。」又緩了聲氣,「你怕什麼,又不要你一人單獨走,不是還有我麼!」

真是嚇著了,咬著不說話,直拉著他走了好遠才停下。停下來仍舊後怕,蹲在地上噎,「我不住這裡,我要回太學。」

慕容琤想不到會弄巧拙,看離府門也不遠了,無奈彎下腰相勸,「是我疏,這話不該大晚上同你說。你看再走幾步就到家了,隨我走吧!」

王府裡家奴早就迎出來,看到這樣一副場景不好上前,四五個人站在臺階下張

彌生涕淚縱橫,才顧不得念他低聲下氣的致歉,抱著膝蓋不肯挪步。他隻得跟著蹲下來,手去給抹淚,「你怎麼這麼膽小呢!」橫豎勸也沒用,索拉起來。也沒多想,滿滿摟進懷裡安,「好了好了,是我故意嚇唬你的。那劉宣明連頭都砍了,怎麼還能走呢!枉你讀了這些年書,這點道理都不懂麼!」

眼淚抬眼看他,甕聲道,「那你嚇我做什麼?你先頭還教導我慎勿妄言,現在自己又怎麼樣?」

他可以說嚇唬隻為好玩嗎?可是這樣是不是失了尊長的臉麵?眸子晶亮,鼻子紅紅的,看著便惹人憐。他的視線在臉上巡了一圈,他們這樣的姿勢和對話多像是間鬧彆扭。他長到二十五歲,從沒有過這樣的覺,彷彿心臟被抓了一把,縷縷牽痛起來。

「你說得對,是我失言。」他說,嗓音低低的,充滿,「沒有下回了,我保證。」

彌生不是個慎人,很多時候遲遲的,跟不上節拍。在夫子懷裡棲息了一陣,半天纔回過神來。咦了聲,忙退後一大步,訕訕笑道,「我嚇傻了,冒犯了夫子,夫子可別惱。」

這種事,佔便宜的是男人。他自然是沒什麼的,笑得有些曖昧罷了。旋過,朝那燈火闌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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