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連翹驚慌地看著衛尉軍離去，臉煞白如遭雷擊。

怎麽回事？

饒是沒怎麽關心防衛問題，也知道蔡無疾和江流他們，已經把邙山搜了好幾遍。

搜了好幾遍，還是著火了。

是樹林野火，還是火藥？

沈連翹的手握窗子，聽到阿靖慌的聲音。

“郡主，怎麽辦？陛下有沒有下山啊？有山火，他能逃出來嗎？”

沈連翹這才恢複神智，猛烈拍打著車窗，喚道：“車夫！車夫，快，快走！”

從到邙山，百裏遠。

不管能不能趕到，想去找孔佑，看看他怎麽樣了，有沒有傷。大病初愈後的沈連翹子空虛，馬車顛簸中，靠車廂，看著外麵紛逃回京城的人群。

不對……

有什麽地方不對。

——“他說他就不看陛下的祭典了，他要在自己老家的宅院裏，等著看漫天焰火。”

山火不是焰火，如果那宅院不在山腳下，也看不到火苗。

“芙蓉！”沈連翹抓住芙蓉的袖，問道，“那個人幾歲了？是男是，長什麽樣子？”

“三十來歲，”芙蓉膽怯道，“男的，京中口音，比我高半頭，普通長相，但我看著他，莫名就覺得眼，又覺得害怕。”

說出劉氏皇族都是仇敵那樣的話，很有可能便是良氏族人。是誰呢？他還想做什麽？

邙山的大火，也許不是結束，而是他複仇的開始。

是誰？

到底是誰？

沈連翹抬手拍打著額頭，那一點點夾竹桃，隻讓對芙蓉略有印象。別的人呢？丟失在記憶中的數百人，都在哪裏？

阿靖爬過來按住沈連翹的手，沈連翹反手又握住，眼中芒乍現，問道：“阿靖！藥呢？你做好的藥呢？我怕再丟了，不是一直讓你帶在上嗎？”

“不行。”阿靖向後退去。

“怎麽了？”芙蓉問。

阿靖搖著頭，匆忙地對芙蓉解釋：“郡主之前中毒，把你們都忘了。後來隻嚐了一點解藥，就暈得昏天暗地好幾天起不來床。現在隻想起了你，如果再想起別人，除非——”

除非把藥都吃了。

是死是活，就由不得了。

馬車作一團。

沈連翹上前搶藥，阿靖躲閃，最後還是芙蓉幫忙，才把藥搶過來。

“停車！”喊道。

馬車應聲而停，沈連翹向後退去，在阿靖的阻攔中，一口吞掉藥丸。

茶壺裏的茶湯已經飛濺得隻剩下一口，就著那口水，沈連翹把藥丸咽下去。

苦，苦得想要嘔吐。苦中又有一點奇怪的酸麻，伴隨著嚨中茶水的涼意，在肺腑間彌漫。

阿靖呆呆地看著沈連翹，一也不敢。芙蓉驚訝地看著，淚珠從眼眶中滾落，沿著臉頰滴在馬車裏。

“族長。”輕輕喚了一聲。

“族長，你還好吧？”小心地牽住沈連翹的袖。

沈連翹勉力支撐著，扶住芙蓉，走下馬車。

道上都是逃回京城的百姓，偶爾有衛尉軍逆向跑過，麵容倉惶。這是要去救駕的城中衛尉，陛下在邙山出了事，他們不敢怠惰。

快想起來，沈連翹著額頭。

劉氏皇族不都是仇敵，他們中有作惡多端的，也有舍己為民的。良氏要複仇，卻不能殺傷無辜，釀下滔天大罪。

解藥在腹中融化，沿著經絡傳遍四肢，在淺淺的眩暈中扶住馬車，微微閉眼。

四周如同有濃霧籠罩，沈連翹覺自己的魂魄站在道正中。馬蹄聲消失，百姓的議論聲消失，極遠的空中，有刺耳的嘯聲迅速靠近。

白耀眼，像是有一把劍，裹著日和塵埃飛來，刺破霧霾，在麵前穿而過。

冰涼和疼痛在心中炸開，沈連翹睜開眼睛，恍如回到兩年前，蕭閑溫和地看著，同說話。

——“他們大多數已經更名換姓，或者在大梁，或者在大周。份保，卻把複仇當作頭等大事。”

——“良氏的族長，就是你啊。”

——“你用多久，能夠把名單背下來？我等你背完，就燒掉。以後這些人，就隻有你知道是誰。”

眼前似乎重新鋪開那張寫滿名字的紙，無數個姓名在沈連翹心中緩緩凝聚，又一一閃過。

“陳棋、沈新雨、宗馥鬱、苗花、雲蘇、孫莊、林盛梅、蔡無疾、葉萬鬆……”

沈連翹喃喃自語，一麵回憶他們的名字，一麵回憶他們的份、家人、住址。

三百多個名字，就這樣在心中閃現，清清楚楚，無一下。

在遍布姓名的思緒中，剝繭般，沈連翹找到一個名字。

韓涼。

“韓涼，原名良錦寒，錦安二年生，祖籍江州，後遷至銅駝街。大周宮中衛，父親良暉，死於宜驛站。堂妹良錦惜，遷居幽州。”

良錦惜，芙蓉。

銅駝街，那條街是孔佑祭祖回去的必經之路。

那條街，修了一棟房子。

沈連翹瞪大眼睛看著遠的邙山，汗倒豎心中驚慌，仿佛聽到轟隆隆的雷聲，從頭頂滾過，仿佛看到熊熊大火，在京都燃燒。

太後楊桐陌今日一直很愉快。

早課誦經前，打開從宮中帶來的箱子，了一遍裏麵的錦華服。

金簪玉佩、東珠點翠、蘇繡杭、冠翹頭履。

多麽可惜，隻能沉睡在檀木箱中，暗無天日。

楊桐陌輕輕歎息，又掩下神中的不安。

今日以後，就能回到宮裏了。先帝的孩子那麽多，隨便指一個年的皇子即位，有楊氏宗族的輔佐，以後就是攝政太後。

其實有時候男人死了，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韓涼對先帝盡忠至此，卻不知道在心中，早就對先帝了無眷。

草草上完早課，吃了幾樣素食，因為口味問題，杖責婢兩人。做完這些，楊桐陌又一次覺得很無趣。

山上的日子，怎麽有宮中熱鬧呢。

索坐在殿，輕輕搖著團扇，聽奴婢稟報山下的消息。

皇帝到達邙山了，皇帝祭祖獻祥瑞了，皇帝準備下山了。

楊桐陌半闔著眼，輕輕點頭。

這些都沒什麽稀奇的，他們也不會傻到在邙山手。皇帝下山時會經過大梁使館的亭子，亭子著火倒塌，皇帝大抵沒事，但朝臣和衛尉軍會護著皇帝迅速回京。

太常寺看重這次祭典，皇帝的出行路線都是規劃好的。想必他們雖然匆忙，也不會走錯路。

等劉瑯到達京都，就能收到一份重禮。

正在這時，楊桐陌忽然聞到一奇怪的焦糊味。

“哪裏著火了嗎？”起向後看，突然見一個奴婢匆匆忙忙跑來，跪地道：“娘娘，後殿走水了！”

“怎麽走水了？”楊桐陌驚惶起。

那奴婢安道：“娘娘放心，奴婢們已經去滅火了。您到上風口去吧，免得被煙嗆到。”

楊桐陌點著頭向大門方向走去，萬一火滅得不好，可以離開寂照宮。

真是奇怪，怎麽這裏先著火了呢？

楊桐陌心中不安，左右四顧，見一個婢小跑著過來，跪在麵前。

“什麽事？”楊桐陌疑道。

這奴婢臉上一道舊疤，不知是犯過什麽錯。

奴婢抬頭道：“回稟娘娘，韓涼讓奴婢巳時三刻時轉告您，他的本名是良錦寒。他說今日這場山火，是代表宜驛站的良氏亡魂，送給先楚王的回禮。”

“什麽？”

楊桐陌盯著麵前的婢，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場火，”婢重複道，“是韓涼送給先楚王的禮。這場火會燒掉邙山劉氏皇陵，還會燒掉城。他讓奴婢轉告您，您逃不出去了。”

“你說什麽？”楊桐陌歇斯底裏地抓住了麵前婢的領，手中握著的團扇拍在婢臉上，又覺得懲罰不夠，大聲喚人。

“來人！把這個賤人推出寂照宮摔死！”

心神不定地等著宮婢護衛。

不可能！韓涼不可能是良氏的人！

韓涼十三歲雪中凍暈失憶，先帝把他救回，先把他送給楊秋皓在軍中做事，再調回來專門負責刺殺探聽機要事。

如果他是良氏人，他怎麽在先帝邊那麽久，都沒有手？

如果他是良氏人，他怎麽會為了先帝，在劉瑯奪權時力拚殺？

除非——

楊桐陌退後一步，搖著頭，神恐懼。

除非殺先帝一人，不足以平憤；除非他要看先帝眾叛親離而死，看整個劉氏皇族覆滅。

楊桐陌站立不住，扶著菩提樹坐在地。

護衛拖著那個為韓涼傳話的婢，往大門方向走去。婢掙紮著，斥罵楊桐陌。

“太後娘娘，你活不了了！你比閻羅王還殘忍，比蛇蠍還狠毒，我們幾個姐妹，兩個都死在你手裏！今天，就讓咱們一起下地獄吧哈哈哈！”

“把殺了！把殺了！”

楊桐陌掙紮著起，護衛打開大門，卻忽然驚呼著後退。

火焰從外麵鑽寂照宮，引燃牆角的一團草繩，“轟”地一聲，四周彌漫起火藥刺鼻的味道。

寂照宮，也有火藥嗎？

楊桐陌回頭，見原本走水的大殿火勢未滅，火舌舐著宮殿，越燒越旺。

煙霧被風卷著撲麵而來，楊桐陌兩眼一閉，昏倒在地。

記憶裏的最後一幅畫麵，是奴婢和護衛紛紛逃散，沒有一個想起來救。

楊桐陌向前出的手慢慢僵，火燒過來，滾過白皙的。

沈連翹在人群中搜尋著，找到一名衛尉軍。

拽下脖子裏的玉墜，塞衛尉軍手裏。

“我是和順郡主沈連翹，你拿著這個信去見陛下。告訴他，無論如何，先不要進京！”

衛尉軍拿著那枚大雁玉墜，看著麵前傾國傾城的臉，張大如墮夢境。

沈連翹不得不再說一遍。

“事急！快去！”

那衛尉軍不敢耽誤，拍馬向邙山方向跑去。

“郡主，我們呢？”阿靖問。

“你們沿路告訴百姓，先不要回京。”沈連翹再攔下一名衛尉軍，表明份，搶過他的馬，翻而上。

“族長，您去哪裏？”芙蓉追著道。

“我去京城！”在萬分張中攥韁繩，“今日的焰火，它放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