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蓉的要求下，羅輯看過了的所有作品，雖談不上是一種，但也不像他瞄過幾眼的其他此類小說那麼折磨人。白蓉的文筆很好，清麗之中還有一種這樣的作者所沒有的簡潔和。但那些小說的容與這文筆不相稱，讀著它們，羅輯仿佛看見一堆草叢中的珠，它們單純明，隻有通過反和折周圍的五十才顯出自己的個，它們在草葉上滾來滾去，在相遇的擁抱中融合，在失意的墜落中分離，太一升高，就在短時間全部消失。每看完白蓉的一本書，除了對那優的文筆的印象外，羅輯隻剩下一個問題：這些每天二十四小時的人靠什麼生活？

“你真相信現實中有你寫的這種？”有一天羅輯問。

“有的。”

“是你見過還是自己遇到過？”

白蓉摟著羅輯的脖子，對著他的耳很神地說：“反正有的，我告訴你吧，有的！”

有時，羅輯對白蓉正在寫的小說提出意見，甚至親自幫修改。

“你好像比我更有文學才華，你幫我改的不是節，是人，改人是最難的，你的每一次修改對那些形象都是點睛之筆，你創造文學形象的能力是一流的。”

“開什麼玩笑，我是學天文出的。”

“王小波是學數學的。”

那年白蓉的生日，向羅輯要求一個生日禮。

“你能為我寫一本小說嗎？”

“一本？”

“嗯……不於五萬字吧。”

“以你為主人公嗎？”

“不，我看過一個很有意思的畫展，都是男畫家的作品，畫的是他們想象中最的人。你這篇小說的主人公就是你心目中最的孩兒，你要完全離開現實去創造這樣一個天使，唯一的依據是你對最完的想象。”

直到現在，羅輯也不知道白蓉這要求到底是什麼用意，也許連自己也不知道，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表好像有些狡猾，又有些憂鬱。

於是，羅輯開始構思這個人。他首先想象的容貌，然後為設計著，接著設想所的環境和周圍的人，最後把放到這個環境中，讓活和說話，讓生活。很快，這事變得索然無味了，他向白蓉訴說了自己遇到的困境。

“好像是一個提線木偶，每個作和每一句話都來自於我的設想，缺一種生命。”

白蓉說：“你的方法不對，你是在作文，不是在創造文學形象。要知道，一個文學人十分鐘的行為，可能是十年的經曆的反映。你不要局限於小說的節，要去想象的整個生命，而真正寫文字的，隻是冰山的一角。”

於是羅輯照白蓉說的做了，完全拋開自己要寫的容，去想象的整個人生，想象人生中的每一個細節。他想象在媽媽的懷中吃，小使勁吮著，發出滿意的唔唔聲；想象雨中漫步的突然收起了傘，著和雨接的覺；想象追一個在地上滾的紅氣球，僅追了一步就摔倒了，看著遠去的氣球哇哇大哭，完全沒有意識到剛才邁出的是人生的第一步；想象上小學的第一天，孤獨地坐在陌生教室的第三排，從門口和窗子都看不到爸爸媽媽了，就在要哭出來時，發現鄰桌是兒園的同學，又高興得起來；想象大學的第一個夜晚，躺在宿舍的上鋪，看著路燈投在天花板上的樹影……羅輯想象著吃的每一樣東西，想象的櫥中每一件服的和樣式，想象手機上的小飾，想象看的書的mp4中的音樂上的網站喜歡的電影，但從未想象過用什麼化妝品，不需要化妝品……羅輯像一個時間之上的創造者，同時在生命中的不同時空編織著的人生，他漸漸對這種創造產生了興趣，樂此不疲。

一天在圖書館，羅輯想象站在遠的一排書架前看書，他為選了他最喜歡的那一服，隻是為了使的小材在自己的印象中更清晰一些。突然，從書上抬起頭來，遠遠地看了他一眼，衝他笑了一下。

羅輯很奇怪，我沒讓笑啊？可那笑容已經留在記憶中，像冰上的水漬，永遠不掉了。

真正的轉機發生在第二天夜裡。這天晚上風雪加，氣溫驟降，在溫暖的宿舍裡，羅輯聽著外麵狂風怒號，蓋住了城市中的其他聲音，打在玻璃上的雪花像沙粒般啪啪作響，向外看一眼也隻見一片雪塵。這時，城市似乎已經不存在了，這幢教工宿舍樓似乎是孤立在無垠的雪原上。羅輯躺回床上，進夢鄉前突然有了一個想法：這鬼天氣，要是在外麵走路該多冷啊。他接著安自己：沒關係，你不讓在外麵就不在外麵了。但這次他的想象失敗了，仍在外麵的風雪中行走著，像一株隨時都會被寒風吹走的小草，穿著那件白的大，圍著那條紅的圍巾，飛揚的雪塵中也隻能約看到紅圍巾，像在風雪中掙紮的小火苗。

羅輯再也不可能睡了，他起坐在床上，後來又披坐到沙發上，本來想煙的，但想起討厭煙味，就衝了一杯咖啡慢慢地喝著。他必須等，外麵的寒夜和風雪揪著他的心，他第一次如此心疼一個人，如此想念一個人。

就在他的思念像火一樣燃燒起來時，輕輕地來了，小的軀裹著一層外麵的寒氣，清涼中卻有春天的氣息；劉海上的雪花很快融晶瑩的水珠，解開紅圍巾，把雙手放在邊嗬著。他握住纖細的雙手，溫暖著這冰涼的，激地看著他，說出了他本想問候的話：

“你還好嗎？”

他隻是笨拙地點點頭，幫下了大，“快來暖和暖和吧。”他扶著的雙肩，把領到壁爐前。

“真暖和，真好……”坐在壁爐前的毯子上，看著火幸福地笑了。

……

媽的，我這是怎麼了？羅輯站在空的宿舍中央對自己說。其實隨便寫出五萬字，用高檔銅版紙打印出來，ps一個極其華麗的封麵和扉頁，用專用裝訂機裝訂好，再拿到商場禮品部包裝一下，生日那天送給白蓉不就完了嗎，何至於陷得這麼深？這時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的雙眼潤了。接著，他又有了另一個驚奇：壁爐？我他媽的哪兒來的壁爐？我怎麼會想到壁爐？但他很快明白了：他想要的不是壁爐，而是壁爐的火，那種火中的是最的。他回憶了一下剛才壁爐前火中的……

啊不！彆再去想了，這會是一場災難！睡吧！

出乎羅輯的預料，這一夜他並沒有夢到，他睡得很好，覺單人床是一條漂浮在玫瑰海洋上的小船。第二天清晨醒來時，他有一種獲得新生的覺，覺得自己像一支塵封多年的蠟燭，昨夜被那團風雪中的小火苗點燃了。他興地走在通向教學樓的路上，雪後的天空灰蒙蒙的，但他覺得這比萬裡晴空更晴朗；路旁的兩排白楊沒有掛上一點兒雪，禿禿地直指寒天，但在他的覺中，它們比春天時更有生機。

羅輯走上講臺，正像他所希的那樣，又出現了，坐在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那一片空座位中隻有一個人，與前麵的其他學生拉開了很遠的距離。那件潔白的大和紅的圍巾放在旁邊的座位上，隻穿著一件米黃的高領。沒有像其他學生那樣低頭翻課本，而是再次對他出那雪後朝般的微笑。

羅輯張起來，心跳加速，不得不從教室的側門出去，站在臺上的冷空氣中鎮靜了一下，隻有兩次博士論文答辯時他出現過這種狀態。接下來羅輯在講課中儘地表現著自己，旁征博引，激揚文字，竟使得課堂上出現了有的掌聲。沒有跟著鼓掌，隻是微笑著對他頷首。

下課後，他和並肩走在那條沒有林蔭的林蔭道上，他能聽到藍的靴子踩在雪上的咯吱聲。兩排冬天的白楊靜靜地傾聽著他們心中的談。

“你講得真好，可是我聽不太懂。”

“你不是這個專業的吧？”

“嗯，不是。”

“你常這樣去聽彆的專業課嗎？”

“隻是最近幾天，常隨意走進一間講課的階梯教室去坐一會兒。我剛畢業，就要離開這兒了，突然覺得這兒真好，我怕去外麵的……”

以後的三四天裡，羅輯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和在一起。在旁人看來，他獨的時間多了，喜歡一個人散步，這對於白蓉也很好解釋：他在構思給的生日禮，而他也確實沒有騙。

新年之夜，羅輯買了一瓶以前自己從來不喝的紅葡萄酒，回到宿舍後，他關上電燈，在沙發前的茶幾上點上蠟燭，當三支蠟燭都亮起時，無聲地和他坐在一起。

“呀，你看——”指著葡萄酒瓶，像孩子般高興起來。

“怎麼？”

“你到這邊看嘛，蠟燭從對麵照過來，這酒真好看。”

浸了燭的葡萄酒，確實呈現出一種隻屬於夢境的晶瑩的深紅。

“像死去的太。”羅輯說。

“不要這樣想啊，”又出那種讓羅輯心的真摯，“我覺得它像……晚霞的眼睛。”

“你怎麼不說是朝霞的眼睛？”

“我更喜歡晚霞。”

“為什麼？”

“晚霞消失後可以看星星，朝霞消失後，就隻剩下……”

“隻剩下天化日下的現實了。”

“是，是啊。”

……

他們談了很多，什麼都談，在最瑣碎的話題上他們都有共同語言，直到羅輯把那一瓶“晚霞的眼睛”都喝進肚子為止。

羅輯暈乎乎地躺在床上，看著茶幾上即將燃儘的蠟燭，燭中的已經消失了，但羅輯並不擔心，隻要他願意，隨時都會出現。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羅輯知道這是現實中的敲門聲，與無關，就沒有理會。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白蓉，打開了電燈，像打開了灰的現實。看了看燃著蠟燭的茶幾，在羅輯的床頭坐下，輕輕歎息了一聲說：“還好。”

“好什麼？”羅輯用手擋著刺目的電燈。

“你還沒有投到為也準備一隻酒杯的程度。”

羅輯捂著眼睛沒有說話，白蓉拿開了他的手，注視著他問：

“活了，是嗎？”

羅輯點點頭，翻坐了起來，“蓉，我以前總以為，小說中的人是作者控製的，作者讓是什麼樣兒就是什麼樣兒，作者讓乾什麼就乾什麼，就像上帝對我們一樣。”

“錯了！”白蓉也站了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走著，“現在你知道錯了，這就是一個普通寫手和一個文學家的區彆。文學形象的塑造過程有一個最高狀態，在那種狀態下，小說中的人在文學家的思想中擁有了生命，文學家無法控製這些人，甚至無法預測他們下一步的行為，隻是好奇地跟著他們，像窺狂一般觀察他們生活中最細微的部分，記錄下來，就為了經典。”

“原來文學創作是一件變態的事兒。”

“至從莎士比亞到爾紮克到托爾斯泰都是這樣，他們創造的那些經典形象都是這麼著從他們思想的子宮中生出來的。但現在的這些文學人已經失去了這種創造力，他們思想中所產生的都是一些支離破碎的殘片和怪胎，其短暫的生命表現為無理的晦的痙攣，他們把這些碎片掃起來裝到袋子裡，上後現代啦解構主義啦象征主義啦非理啦這類標簽賣出去。”

“你的意思是我已經了經典的文學家？”

“那倒不是，你的思想隻孕育了一個形象，而且是最容易的一個；而那些經典文學家，他們在思想中能催生出百上千個這樣的形象，形一幅時代的畫卷，這可是超人才能做到的事。不過你能做到這點也不容易，我本來以為你做不到的。”

“你做到過嗎？”

“也是隻有一次。”白蓉簡單地回答，然後迅速轉移話鋒，摟住羅輯的脖子說，“算了，我不要那生日禮了，你也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來，好嗎？”

“如果這一切繼續下去會怎麼樣？”

白蓉盯著羅輯研究了幾秒鐘，然後放開了他，笑著搖搖頭，“我知道晚了。”說完拿起床上自己的包走了。

這時，他聽見外麵有人在“四、三、二、一”地倒計時，接著，一直響著音樂的教學樓那邊傳來一陣歡笑聲，場上有人在燃放煙花，看看表，羅輯知道這一年的最後一秒剛剛過去。

“明天放假，我們出去玩兒好嗎？”羅輯仰躺在床上問，他知道已經出現在那個並不存在的壁爐旁了。

“不帶去嗎？”指指仍然半開著的門，一臉天真地問。

“不，就我們倆。你想去哪兒？”

神地看著壁爐中跳的火苗，說：“去哪兒不重要，我覺得人在旅途中，覺就很呢。”

“那我們就隨便走，走到哪兒算哪兒？”

“那樣好的。”

第二天一早，羅輯開著他那輛雅閣轎車出了校園，向西駛去，之所以選擇這個方向，僅僅是因為省去了穿過整個城市的麻煩，他第一次會到沒有目的地的出行所帶來的那種妙的自由。當車外的樓房漸漸稀，田野開始出現時，羅輯把車窗打開了一條，讓冬天的冷風吹進些許，他到的長發被風吹起，一縷縷到他的右麵頰上，怪的。

“看，那邊有山——”指著遠方說。

“今天能見度好，那是太行山，那山的走向會一直與這條公路平行，然後向這麵彎過來堵在西方，那時路就會進山，我想我們現在是在……”

“不不，彆說在哪兒！一知道在哪兒，世界就變得像一張地圖那麼小了；不知道在哪兒，覺世界才廣闊呢。”

“那好，咱們就努力迷路吧。”羅輯說著，拐上了一條車更的支路，沒開多遠又隨意拐上另一條路。這時，路兩邊隻有連綿不斷的廣闊田野，覆蓋著大片的殘雪，有雪和無雪的地方麵積差不多，看不到一點綠，但燦爛。

“地道的北方景。”羅輯說。

“我第一次覺得，沒有綠的大地也能很好看的。”

“綠就埋在這田地裡，等早春的時候，還很冷呢，冬小麥就會出苗，那時這裡就是一片綠了，你想想，這麼廣闊的一片……”

“不需要綠嘛，現在真的就很好看，你看，大地像不像一隻在太下睡覺的大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