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聲幾乎將外麵仆從的聲音遮擋住。

然而斷斷續續的話還是飄車,言尚如同被澆個心涼。

他靜靠著車壁,將外麵的人與坐在自己邊的公主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丹公主怒不可遏,質問：“探花郎不是吏部自己指定的麽？為何臨時被頂替？是誰做的？”

仆從答：“是廬陵長公主讓人改的。吏部尚書不好忤逆長公主,就直接將改好的名單送上了中書省。正是殿下提前與太子殿下打過招呼,看到名單的時候，太子殿下才覺得不對,沒有批字。但到底是長公主殿下，太子做晚輩的，總要給長輩一個麵子。”

暮晚搖手指摳著車窗欞子,語氣冰冷：“那姑姑是把探花郎替換了誰？”

仆從：“一個馮獻遇的白書生。這人今年已是科考第四年了,他攀上了長公主,殿下最好不要招惹。”

言盡於此,確定丹公主獲得了該知道的訊息,仆從就撐著傘告退了。

“嘩啦”一聲巨響。

暮晚搖恨恨地關上車窗門。的馬車依然停在宮門口沒有走,但騎馬在側的侍從和侍,也不敢在這時招惹殿下，問殿下現在去哪裏。

同坐一車,言尚看去，見暮晚搖眉目間盡是戾氣，將豔的麵容襯得幾分肅冷兇煞。

氣得脯起伏,一把將車中幾上的茶盞杯子全掃了下去。沉重的“咚”聲中，被掃在了車中茵褥上，雖沒有摔壞，卻也沒有人將撿起。

暮晚搖怒：“什麽馮獻遇,聽都沒聽過……”

言尚看著：“我聽過。”

暮晚搖一怔，向他看來。

言尚道：“我剛進太學讀書時，被大士族子弟瞧不起，馮獻遇便為我解過圍。之後一來一往，我們倒了朋友，我對他頗有些了解。沒想到他能攀上長公主殿下，有這般機遇。”

暮晚搖：“……”

不可置信：“你他是朋友？是朋友會搶走本屬於你的東西？我姑姑是個什麽樣的人我比你了解，可不玩政治，不過喜歡養些年。你這位朋友攀上我姑姑，除了賣，你以為還有什麽其他途徑？

“你以為所有的公主都如我這般好話麽？”

言尚看著，默然不語。

暮晚搖發泄了半，兀自氣得不行，又將自己的姑姑罵了半，但看去，見言尚冷冷淡淡地坐在對麵，也不發火，也不寬，就聽著發怒。

暮晚搖瞪他：“你自己到手的功名被人搶走了，你就一點反應也沒有？沒什麽話要的？”

暮晚搖冷目如冰：“在我這裏，你不求的話，我是永不可能替人出頭的。”

言尚依然靜默。

好一會兒，在暮晚搖將把怒火發到他上時，他才緩緩道：“此事到了這一步，殿下覺得我能什麽呢。”

暮晚搖怔住：“……”

言尚看著：“是該慫恿殿下為我出頭麽？殿下你會麽？為了我得罪長公主殿下，和長公主殿下結仇？我一介庶民，難道我應該作出傷心的樣子，哀求殿下，讓殿下為我去找長公主？”

外頭雨水敲窗，在他沉靜眼睛盯著時，暮晚搖心髒驟的一，有些怔忡。

的一腔火氣，都為此收斂了一二。

是啊。

言尚算什麽呢？

不過是在嶺南時認識的一個鄉佬。

在很短的時間被他打過，但和言尚都清楚，那不過是氛圍使然，本算不了什麽。

離開嶺南後，翻臉不認人，他也從不提過去。他們保持著一種默契，沒有人想打破。

暮晚搖自己都一麻煩，怎麽會為一個認識了沒幾的平民出頭？也許在某方麵賞識言尚……然而在權勢麵前，那點兒賞識，真的不算什麽。

想到這裏，暮晚搖垂下眼，驀地有些難堪。

有些狼狽，又有些憋悶的：“我以為你至會表現出傷心來。”

言尚靜半晌，：“我還是不用這些緒左右殿下了。”

暮晚搖垂著目，見他倏地起。二人的料在狹車間輕微過，他起時，暮晚搖鼻尖再次聞到他上清雅的降真香……車門打開，潺潺雨飄進窗一些。

暮晚搖抬頭，見言尚要下車了。

忍不住：“言尚！”

言尚回頭，看。

暮晚搖沉默片刻，四目相對，繃的、抑的緒在二人對視的眼波中流。如同冰山下蘊著火山，他們拚命地克製，不讓那火山迸發而出。

暮晚搖緩緩道：“你如何知道，我便不會為你去找上長公主，為你討個法呢？”

言尚：“這樣嘛。”

他：“便是殿下要去，我也是要阻攔的。”

暮晚搖詫異看他。

他微微一笑，聲音輕：“殿下你想過麽？太子殿下讓人等在這裏，將明張榜、今改名額的事告訴你，便是想讓你出頭，想讓你和長公主鬥。我不知道你們部有些什麽要得到的，但你在被太子殿下往外推出去，幫太子殿下。

“殿下你與長公主相鬥，你格若是強勢一些——而你格本就強勢，你與長公主一定會鬥得你死我活。今年科考出事，吏部難逃其責。最後事到了陛下案前，也許你和長公主會各打五十大板，也許我和馮獻遇都能被錄，太子殿下又能從中得到什麽呢？”

暮晚搖順著他的話思考。

比他知道的多得多，言尚一提點，暮晚搖就想到了：“……也許太子的目的，是想將吏部從我三哥那裏搶過來。是啊，太子權勢已經很大了，然而錄取員的途徑被掌握在秦王手中，太子始終不甘。這幾個月來，太子都在和三哥若有若無地試探。”

越越流暢、越肯定：“到最後，也許我和長公主都是輸家，贏的人隻有太子。”

言尚默然點頭。

暮晚搖問：“然而這與你有什麽關係？若我為你出頭，你能夠得回原本屬於你的，你為何反而要阻攔我？”

言尚已經下了馬車。

旁邊春華地為他撐起傘，而他立在雨中，向公主車馬拱手而拜：“因我擔不起殿下為我出頭的大恩。”

他在雨幕中抬目，袍上很快沾了雨水：“殿下幫我行卷的恩，我尚且能報答。但殿下為我出頭得罪長公主的恩，要我如何才能報答？殿下的恩太大了，我隻有以死相報，沒有別的法子。”

暮晚搖沉靜。

其實還有個法子可以報答。

就如馮獻遇獻廬陵長公主一般，言尚可以以相報。

然而言尚此話，便是他不是那樣的人。太大的恩讓他後退，他都不願以死相報……何論其他呢？

暮晚搖收了一切表。

坐在車中，一不，多看他一眼都覺得厭惡。

閉了眼，怒道：“滾吧！”

車門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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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華同地將傘送給了言尚，看言尚深一腳淺一腳地行在雨中，一步步要走回那永壽寺。

年郎君背影清落，袍袖，看著幾多可憐。

春華歎口氣，心中浮起許多迷惘。

劉郎如此，言二郎也如此，馮獻遇又為了一個功名和言二郎反目……向上走的路，便這般難麽？

言尚到下午時才回到了永壽寺，中途在泥水中摔了一跤，他回到自己屋舍的時候，已經一狼狽。

低頭看眼髒了裳，言尚歎口氣。

過了半刻，他重新換了服坐到書案前的時候，怔坐了好一會兒，才抹把臉，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攤開案上的書簡宣紙，開始練字，就當修養。到長安後，他跟韋七郎結時，學了這個法子。

世家大族的子弟都有一筆好字，韋七郎告訴他，想要一筆字，沒有別的法子，隻能日日練。寒門子弟看世家子弟覺得羨慕，然世家子弟於才學一道，確實走得更遠。

從那之後，言尚便堅持每練字。就是心不好時，他也打開宣紙練字。

如今，蘸著濃墨，反複寫了幾張大字後，言尚的緒終於慢慢平靜下來，讓他能夠思考一些事了。

他重新攤開一張宣紙，沉默許久，將“馮獻遇”三個字寫在了紙上。

然後，他開始寫自己認識的馮獻遇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祖籍何，祖上做些什麽，來長安多久，平時如何，與哪些人打道……若馮獻遇本人在此，會驚恐萬分。

因言尚似在分析他，且分析得極準。

而將馮獻遇的生平寫了整整一張宣紙後，言尚又重新鋪開一張紙，開始寫自己到長安後結識的朋友。通過自己結識的，通過老師結識的，通過師兄弟結識的……整個關係網羅列出來，其實有些恐怖。

因彎彎繞繞間，好似真的有能和長公主搭上線，或者與哪位位高權重之人搭上線的。

若是旁人來看，定想不到言尚來長安不過一個多月，他竟認識了這麽多朋友。

他擅長結朋友，絕非口頭。之前半個月，暮晚搖諷刺他是“大忙人”，也是因為他並不總是隻盯著一個丹公主府。

他的朋友太多了，他需要一一應對。

而今這個關係網放在了眼前，言尚扔筆，盯著自己寫滿了人名的這張紙，又有些沮喪。

到底是起點太低，時間太短，哪怕他結識了這麽多朋友，在這時沒有什麽人能夠幫上忙。

言尚將所有紙卷一團，暫且丟開。

靠著古架，他疲憊地以袖蓋臉，閉上眼睛假寐。

他不覺暢想，若是自己認識的朋友都是丹公主那個層麵的，那自己想要把此事變得簡單化，就方便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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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氣衝衝回到公主府上，又是發怒了一下午。

也許心不好，又也許沮喪至極，剛黑，就睡覺去了。

憤憤不平、覺得自己被長公主打了臉的暮晚搖將火氣忍了一，以為睡覺能好些。但是夢到了和親那兩年發生的一件事——

“夫君！夫君！”烏蠻部落王庭帳與帳間，年的大魏公主跌跌撞撞地追著一個很不耐煩的高大男人。

摔在了地上，周圍烏蠻人隻是用戲謔的眼神看著，間或有覺得可憐的。

十六歲的暮晚搖跌坐在地，仰頭，看到烏蠻王遲疑地停了步。抓住這個機會，一把拽住男人的袖子，哀求道：“穠華是從就跟著我的侍！夫君，你將還給我吧，我、我可以幫夫君找其他人……”

三四十歲的烏蠻王生得人高馬大，滿刺青，如雄獅般威武。他可笑地回頭看著他真的妻子，道：“本王隻是要你一個侍，你還要換？換來換去，還是那個人麽？”

他敷衍道：“明日本王就把你的侍送回來。”

暮晚搖怔忡。

遠，兩個魁梧的烏蠻人拖著年貌的侍，那侍又掙紮又哭喊：“殿下，殿下救我——”

暮晚搖鼓起勇氣，再次求道：“不行。夫君你將還回來。明日不行的，半個時辰、就半個時辰……”

苦苦哀求，袂在土地上拖出了一道道黑汙。

在和親之前，隻是一個弱的公主。和親後，也不過是一個任人擺布的傀儡。

太弱了，本爭不過強的烏蠻王……然而的侍不行！

真的不行！

周圍人都在看熱鬧，讓人恥不堪。跪坐在地的年公主忽然從袖中拔出匕首，揮向那個幾分詫異的烏蠻王……

“殿下！殿下！”

夠了！想殺了這個夫君！然而太弱，用盡力氣也隻傷了那人的手臂。之後便被關了起來，除了吃食，那些烏蠻人烏蠻王震怒，絕不饒。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暮晚搖哭著拍門。

直到兩日後，烏蠻王的長子蒙在石打開了窗子一條，有些同地與：“你那個侍，已經死了。你別再哭了，沒用的。”

蒙在石歎道：“公主啊，你太弱了。你如果不能強起來，你邊的人，全會這麽消失的。”

被關在屋中、靠著牆抱膝而坐的仰頭，目空茫地看著那過窗與話的年烏蠻王子。長發淩散，一汙泥，腦海中隻重複著那個年同的聲音——

“你那個侍，已經死了。”

其實之前也死了些人，之後也會死人。但隻有穠華的死，讓暮晚搖瞬間崩潰，讓懷疑自己是做錯了什麽，為什麽連邊人都護不住……

大魏公主本應是高高在上的，弱些也沒關係，有人會護。然而到了烏蠻，這些野蠻人，本不將當回事……他們的辱，折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蒙在石的聲音再次響起：“你要強起來。”

隔著窗子，他吹聲口哨，向手，似笑非笑：“怎麽樣，與我合作吧，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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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倏地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發現自己心髒兀自猛跳，整張臉滾燙無比。

捂著心髒，驀地眉心一垂，下定一個決心。

暮晚搖赤腳下床，喊外頭侍：“與我一道去長公主府上！我絕不能就這樣算了！”

“可以為的馮郎爭取別的，但不能我的人！”

公主府上燈火漸亮起，侍春華和侍從方桐等人都起來了。春華服侍公主，知道公主要去與長公主對上，不覺心驚害怕。公主喚進屋，抓時間囑咐方桐幾句，千萬不能讓公主做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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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壽寺中，雨將窗子推開一點，飄室的雨簾，驚醒了伏在案上閉目淺寐的言尚。

言尚了額頭，起去關窗子。他手扶在窗上，忽然不了，因看到寒夜大雨中，方衛士向這邊走來。

二人隔窗而。

方桐拱手，焦急道：“言二郎，此事因你而起，你不能放任不管！我家公主為了你，要去找長公主算賬……離亮還有幾個時辰，要把名額改回去！”

言尚目中有些怔忡。

方桐喚：“言二，言二郎？你不會就讓我家公主為了你，去得罪不該得罪的人吧？”

言尚回神，連忙道：“自然不會！”

方桐鬆口氣，言尚已經開了門：“方衛士，你是騎馬而來的麽？借你馬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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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簌簌。

馬車前懸掛的燈籠在雨幕中飄搖，重重火在暗夜中靜謐無聲，隻聽到車馬轔轔聲。

馬車到了廬陵長公主的宮觀外，春華撐著傘，暮晚搖一華裳，下了馬車站在觀外，仰頭看著自己很來的這座府宅。府門口的守衛也疑地看著丹公主駕到，不知丹公主深夜來訪是為何。

麵容冷淡，深吸一口氣，抬步就要邁上臺階，後重霧大雨中，傳來劇烈震地的馬蹄聲，有人聲音清而急，伏在馬上——

“殿下！”

暮晚搖心無旁騖，從來不搭理無關人事。春華都回頭去看，隻提起裾踩上臺階。

正要讓守衛進去通報時，後來一隻手，握住了暮晚搖的手腕。因後來的那人力氣太大，暮晚搖又站在臺階上，竟被拉得趔趄一下，被後人扯得轉過了。

鼻尖撞上郎君帶著氣的脯。

他心跳得厲害，搖晃要摔時，被他抱住了肩。

一道臺階，二人如同在長公主府門前擁抱一般。

暮晚搖站在臺階上，與言尚幽靜又鬆口氣的眼眸對視。他眼中神又複雜，又迷惘，又帶著幾分不認識一般的打量。

還有一些流離的星火，在他眼中漸漸亮起。

夜雨中，他摟著肩，緩緩俯下。

他著的耳，溫低聲：“我知道你要做什麽，我有更好的法子，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