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三國》第三千二百二十九章民
曲縣城,陳嵐穿了一件兩當鎧,蓋著薄被,躺坐在城門樓,迷迷糊糊的睡著了,等他再睜開眼的時候,天才剛剛亮。
陳嵐是最早的一批教化使。
當年斐潛在南匈奴地區推行教化的時候,陳嵐和王凌等人,一同前往北地胡人部落裡面進行教化,教出了不的胡人好學生。
漢民族的文化在這個年代,無疑是很強大的,強大到了周邊的民族都不得不學習的地步,盡管這些周邊的胡人裡面也有一些人會反對,可是誰的文化強勢,誰就能掌握主權,也就會帶來更多的文化加。
這種影響,比刀槍更為蔽,也更為可怕。
如今南匈奴之中,基本上已經是漢化了,大多數的南匈奴人都會起一個漢名,並且日常通的過程當中也是使用漢語……
如果一個民族,一個部落,穿漢服,說漢語,用漢字,做漢事,那麼這個民族這個部落算是什麼人呢?胡人還是漢人?
如果反過來呢?
如果一個漢人天天說洋語,穿洋裝,喝洋酒,以洋為榮,以漢為恥……
陳嵐因為教化的功勳,授職升遷,如今是曲縣令。
在胡地教化的風霜雨雪,使得陳嵐比一般的文人有更為堅韌的意志力,在崔鈞帶著曹軍前來勸降的時候,陳嵐就毫不客氣的一通罵,使得崔鈞不由得掩面而走。
『縣尊醒了?』曲的徐主簿見陳嵐醒來,也沒有過來,而是在一旁湊著火把的,在勾填著手中的木牘,似乎在核對著什麼項目。
陳嵐了臉,問道:『幾時了?』
『寅時二刻。』徐主簿說道,『這冬日的天,亮得慢啊……』
『你來得早,怎麼不醒我?』陳嵐一邊著臉,著手,然後轉過,讓篝火也能烘烤一下後背,『有什麼軍變化麼?』
臘月不冷,那麼正月必冷。
反正老天爺是不會饒過誰的。
這種天氣,即便是在城門樓有遮風避雨之,可是木製的城門樓依舊是到都風,篝火也只能保證正面有暖度,而背著篝火的就是一片冰寒。這還算是好的了,如果是在野地之中,如果不能避風,篝火點得再旺都沒有用,前面都烤焦了,後面還結冰。
徐主簿也沒回頭,一邊看著木牘一邊說道,『還和之前一樣……縣尊辛苦了,多歇息一刻也是好的……』
陳嵐覺得後背也稍微緩和了一些,活了一下,不像是方才那麼僵,鼻子了一下,聞到了些令人作嘔的臭味,『開始燒熬金了?』
徐主簿嗯了一聲,『先收集了五甕,城中也還在收集……原先城頭上的箭矢都淬過了,現在多半是在淬其他後搬運來的……哦,對了……』
徐主簿指了指在篝火邊上的一個瓦罐,『那裡有些吃食……縣尊將就對付些……我方才先吃過了……』
陳嵐嘿了一聲,拿起在篝火邊上保溫著的瓦罐。雖城樓上臭烘烘的氣味讓人食不好,但他還是捧著瓦罐吃了。
陳嵐吃著,徐主簿則是一邊在核對著木牘上面的數據,一邊說道:『城人口與糧草都清點好了,統一發放,統一調度,我派了人在盯著……弓箭手不多,我又讓人選了些擅長弓箭的獵戶民夫補充一些……還有滾石擂木什麼的也差一些,現在去城外挖來不及了,只能是從城民房先拆著用……』
徐主簿絮絮叨叨的說著。
徐主簿的年歲比陳嵐的都還要大,是在曲的老吏了,比起陳嵐的經驗來,要更為富一些,所以守城的資準備,都是徐主簿在做。
陳嵐剛睡醒,腦袋還略有些昏沉,加上正在吃食,所以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聽著,到了後面,便是放下了吃完了的瓦罐,仰頭回想了一下,才算是想起某一項徐主簿沒有提及的事來,『對了,這城外百姓,都遷進了城來沒有?』
徐主簿的手似乎抖了一下,但是又像是本就沒有,『事發倉促,哪能說全部都遷完?只能說是盡力了……還有一些村落是在山間,就算是派人去也來不及……』
陳嵐皺眉說道:『曹軍雖說得了晉,但絕對沒有足夠的兵力四攻伐,關鍵是別讓曹軍有機會劫掠人口,破壞耕田……否則來年開春……』
『這我也知道……能安排的,也都安排了,偶有……也並無太多人了,我等盡力了,實已做到能做到的最好……』徐主簿歎息了一聲,目有些閃,『我們這諸族雜居,不易治理……』
陳嵐聽徐主簿說得有些含糊,思索了一下,便是說道:『主簿年長於我,也是久居於此地,定是比我悉此地況……如今曹軍急迫,定是不可持久……但能多遷一個人,也就死一個人,皆是我大漢子民……』
徐主簿點頭說道,『縣尊說的是……保我大漢子民,是我等職責,縣尊就放心吧……』
陳嵐看著徐主簿的神,似乎也沒有什麼異常,但是總覺得有什麼的地方,正在思索之間,便是聽到城門樓外有些雜聲響,旋即有人高呼曹軍來了雲雲。
陳嵐臉一肅,『看來曹軍要攻城了!』
兩人便是一同出了城門樓。
城外遠,曹軍兵卒陣列在半明半暗的混沌天之中湧著。
曹軍的作很快。
因為如果不能快速解決曲的問題,那麼在晉周邊的招降收編行必然會嚴重阻。
其實夏侯惇原先料想的收編,已經出現問題了……
崔鈞等晉周邊的鄉紳士族的私兵家丁收編比較容易,但是想要收攏底層的驃騎兵卒,就不是那麼順暢了。起初這些值守各地的驃騎兵卒,還以為崔鈞依舊是遵照斐潛的號令,結果一看是曹氏軍旗,當場就躁了起來,一些被殺了,一些逃走了,只有部分驃騎兵卒順從了曹軍的指揮。
統治階級,或是既得利益階級,為了保證他們所得的利益,往往不會太在意什麼立場,什麼主義,什麼制度等等,他們更注重的是如何保存他們現有的利益,以及獲得更多的利益。這些人平日裡面大說特說的什麼立場什麼主義什麼制度,往往也不是說給他們自己聽的。
反倒是最為基層的最為樸素和直接。
『咚咚咚咚……』
戰鼓聲聲,驅散了黑暗,也拉開了曲爭奪攻防的大幕。
『那些是什麼人?』陳嵐因為讀書比較多,視力難免到了一些影響,他抓過一旁的兵卒,指著問道,『就那邊,看到沒?覺不像是曹軍兵卒的樣子……』
兵卒的視力明顯要比陳嵐要更好,略微定神看了看,便是低聲說道:『縣尊……那些是……應該是普通百姓……』
陳嵐一愣,旋即轉頭看向徐主簿,『不是說城外百姓都遷進城中了麼?』
徐主簿默然不語。
天越來越亮,遠的隊伍越來越近。
不僅是陳嵐看到,城頭上的其他人也都看到了,有六七百的男老正被曹軍驅趕著向縣城湧來。
這些人當中,不僅有漢人,也有胡人,當然更多的還是胡人,穿著破破爛爛的皮袍,髮型什麼的和漢人有些不同。
哭聲已傳到城頭,混雜著叱罵聲和慘聲。
陳嵐轉過頭,將徐主簿拉扯到了邊,咬著牙問道:『不是你說已經將大多數人都遷進了城中來了麼?你看看,現在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人在外?!』
徐主簿沉默著,什麼話都沒有說。他原本已經是較為年老,但是這一個瞬間,似乎他又憔悴了許多。
『你沒通知那些胡人,對不對?』陳嵐看出來了,『那些胡人也是我們大漢的子民……』
『不!不是!』徐主簿瞪著眼,『那些胡蠻憑什麼就是大漢子民了?永遠都不是!這些畜生之前劫掠漢地的時候,怎麼沒想過是大漢子民?現在說是子民就是子民了?!呸!當年殺我們漢人的時候,那些漢人的冤魂還在城外哭嚎不休!我要是現在放這些胡人進城,才是背棄了祖宗!我沒有錯!』
『你!』陳嵐扯著徐主簿的領,『他們已經教化了!你這是害了主公的教化大計!』
徐主簿抓著陳嵐的手,『我不懂什麼教化大計小計……我只是知道在驃騎沒來北地邊陲之前,這些胡人就在殺我們漢人……那個時候,怎麼沒人去跟胡人說什麼教化?讓胡人仁慈?』
『你……』陳嵐一時之間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好。
兩個人爭執之間,那些被曹軍迫而來的百姓就漸漸的在往曲城下走。
一個被驅趕著的男子衝著曲城頭大喊著,帶著哭腔,聲音裡滿是惶恐害怕。
『行行好,開城門吧……他們說不開城門,就……就要殺我……要殺我們,要殺所有的人……開城門,救救大家吧,救救我們……我們求求……啊……』
那男子邊走邊喊,喊著喊著沒注意自己腳底下,不小心踩進了陷阱裡面,一頭扎在了陷阱底部的木樁上,聲音戛然而止。
後續的百姓被曹軍迫著往前走。
原本做了偽裝的陷阱一個個的被趟了出來。
這些陷阱是挖在離城牆一箭之地,裡面滿了尖木樁,本是用來殺傷曹軍兵卒的,但此時卻是三四十個被俘虜的百姓栽倒了進去……
削得尖銳的木樁,在嚴寒之下,宛如鋼鐵一般的堅,輕而易舉的就刺穿了這些百姓的軀。
鮮流淌出來,冒著的白煙。
慘聲起初很大,但是轉眼之間就小了下去。
被推搡的百姓大多數都隻懂得哭,部分轉不知道是要反抗還是要逃走的,被跟在後面的曹軍兵卒當場就殺了,於是其他百姓更加哭嚎得驚天地。
哭是本能。
他們哭嚎著,就像是在祈求著憐憫,亦或是希有人從天而降,來照顧他們。
人生下來就懂得用哭來換取父母的憐憫和照顧,但是等他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哭的時候沒能獲得憐憫和照顧之後,就懂得哭不是萬能的了,但是一旦遇到他們自己腦筋轉不過來,局面急危險的時候,他們還是會本能的,簡單的采用哭的方式來理問題。
哭爹喊娘,即便是這個時候他們的爹娘未必在。
畢竟只有爹娘才會在自己孩子哭的時候,不管不顧一切的跑過來保護他們……
陳嵐軀僵,雙手的抓住城垛。
徐主簿有私心,可是又不能說這個私心有多麼錯。
至在徐主簿的觀念之中,胡人不算百姓,即便是這些年胡人和漢人的關系緩和了不,可是當年胡人做出的腥之事,難道因為當下胡人和漢人之間的關系緩和了,就可以全數當做放屁了麼?那麼之前那些漢人就白死了?
憑什麼?
陳嵐轉頭看了看徐主簿,似乎想要說一些什麼,但是最後什麼都沒說。他不再去看徐主簿,而是朝著城頭上的賊曹從事大喊著,『別讓他們填壕!』
陳嵐他心未必沒有掙扎,只不過在這樣的時候,已是容不得太多的猶豫。
『放箭!』
『!』
城頭上的箭矢,呼嘯而下。
這些箭矢都淬了金,原本是要來對付曹軍兵卒的,但是現在也只能用在了這些被挾裹而來的百姓上,否則這些百姓就會在曹軍的驅使之下,將城外的壕陷阱等防工事,一一填平。
或是用土,或是用命去填。
又是一陣慘聲。
早先那些敢於反抗的,都曹軍殺了,剩下的當然就是一些不敢反抗的。
這種手段,統治階級都很練。
先殺帶頭的,領頭的,大大小小的事都可以這麼理。同時曹軍沒有給那些幸存者多時間去悲傷哀哭,而是盡可能的驅趕著他們挖壕填坑,讓這些百姓一刻都不能歇息的起來,就減了他們思考反抗的概率。
於是企圖拖延的,曹軍兵卒便是刀槍齊下,而努力填坑的,又會遭到城頭的殺。
但是很奇怪的是,這些百姓的嚎哭和求饒的對象,從始至終都沒有改變過,始終都在向曲喊著,『別放箭啊!別放箭……別殺我們啊,別殺我們……』
周圍幾聲慘響起,曹軍兵卒的箭矢向城頭襲來。
附近一名弓箭手被曹軍中,鮮噴濺出來,也噴濺了徐主簿一臉。
徐主簿下意識的用手抹了一下,然後顯得有些懵。
『看清楚了!聽清楚了!他們為什麼隻朝著我們呼救?因為我們有這個責任,而我們沒盡到這個這責任!』陳嵐抓住了徐主簿,『那些也是人!不管是胡人還是漢人,都是我們的治下之民!你懂不懂,是我們的治下之民!他們在我們治下,是向我們繳納賦稅!我們就有責任保護他們!不論胡人還是漢人!那些沒繳納賦稅的胡人我們管不了,但是這些胡人也有像是漢人一樣繳納賦稅!明白了沒有?這是我們職責!這些都是我們治下之民!』
陳嵐結論道,『你做錯了!』
一個狼群,狼王平日裡面壟斷,獵殺之後也有最高的食用權,其他所有的狼都要等狼王吃過了才能吃,但是狼王要能夠繼續領導狼群獲得一次又一次的獵,才能持續在位。如果連續失敗了三次,狼群裡面肚子了,那麼就會有其他的狼試圖去挑戰狼王的權柄。
一個部落,部落的首領平日裡面一切,但同樣的也需要部落的首領去帶著部落裡面的人去獲得獵,贏取勝利,否則這個部落的統治就算不被自己部落裡面的人推翻,也會被其他的部落征服吞並。
在曲之地,漢人固然是本土居民,但是這些教化了的,並且向曲繳納賦稅的胡人,同樣也是應該到曲的保護,否則曲地方府就沒有存在的意義。
這原本就是天道,從到人類都遵循的道理。
正所謂,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盜亦有道,這個道,就是類似於『保護費』一般的道理。
陳嵐的意思很明確,如果說徐主簿來不及通知那些偏遠的百姓,那確實是沒辦法,但是如果說徐主簿選擇的通知了漢人卻沒有通知胡人,可以理解但是並不讚同,而且也是一種過錯和罪責。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若是不能保護地方百姓的府,豈不是連畜生都不如?
漢人的命是命,胡人的命就不是命?
或者顛倒過來也一樣是有問題。
平日裡又要收錢,又要百姓做這個做那個,結果出了事就是百姓這個也是惡意的,那個也是違例的,卻不知道究竟是惡了誰的意,違了誰的例。
在徐主簿的視線裡面,一名漢人被倒了,一名胡人被砍翻了……
鮮彌漫而開。
似乎讓整個天地都染上了。
『治下之民……』
徐主簿隻覺得心中像是被什麼刺痛了,視線模糊起來。
沒錯,這些都是曲的治下之民。
保護這些人,原本就是曲的責任,也是他為曲吏的責任……
『我……』徐主簿有些艱難的說著,不知道要說一些什麼好,『我……我……』
『先守城。 』陳嵐沒再說別的,將徐主簿推了一下,『你去清點資,敦促民夫挑運……不管怎樣,先守住城再說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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