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春深》第二章

豫懷稷一出宋府,戚歲立即吞下滿的花生糖,撒丫子迎上去。

“爺,問清楚了,他們死前沒來得及說別的。”

豫懷稷沉著臉,一言未發,他是大清早收到的消息,昨夜那兩個盜墓賊,死了。

那時離他們收押下獄隻過去兩三個時辰,豫懷稷也才稍作休憩,拿起兵書翻了幾頁。戚歲是提著一口氣,外加三個大包壯膽,才敢進屋同他說這事。

“我親自把他們捆了送去刑部,這才一個晚上,人就死了?”

豫懷稷把兵書拍在桌上,冷笑道:“我們大昭層層選拔上來的員,腦子裏裝的怕不是聖賢書,淨是屎坨子吧。”

戚歲低嗓音:“他們無能是無能,但這次的事也不能全賴他們,是皇上連夜提審那兩人,派皇城軍去收人,兩方接時被鑽了空子,在祥明街遭到暗箭伏擊,他們是當場斃命的。”

“殺手呢?”

豫懷稷其實已有答案:“跑了,還是死了?”

“服毒自盡了。”戚歲翻出一張紙,遞上前,“時間太短,刑部沒問出太多東西,隻一點,據這二人代,雇他們去華坡掘墓的人年紀不大,雖蒙麵看不見樣貌,但右耳掛了一隻做工奇詭的耳墜,是他們走南闖北,在別從未見過的。”

“依他們描述,刑部給畫了個大概。”戚歲一手撓下,“姑娘家戴這種耳飾,怪氣,不明所以,是蠻有的。”

“很奇怪嗎?”豫懷稷接過來看了些許時候,平靜出聲,“明著敢掘公主墓,暗地裏豢養死士,殺人如宰人,本就不是循規蹈矩的子,就算耳墜上雕個棺材,我都認為很合理。”

“也是。”戚歲仰頭房梁,嘀咕道,“爺現在除了宋府大小姐,是哪家姑娘都不得眼的。”

豫懷稷沒搭理戚歲,將紙收袖口:“再去打聽一下,他們死前還吐出什麽跟八公主有關的,還有……”他斂起眉眼,“此事皇上不喜他人過分手,你須得掌控分寸。我是想捋幹淨小八的事,但前的人,當避則避,懂嗎?”

戚歲應聲退下,豫懷稷重新拾起兵書,卻是半天未翻一麵。

他常年鐵馬冰河鍛造出的一機敏,他始終在意那輕飄帶過的幾個字眼:皇上連夜提審。

一晚都等不起,急慌至此,所求為何?

宋瑙養傷的那段時日,費盡口舌,好說歹說,最終急了,拿宋家祖宗八代上下九族賭咒,被母親一掌打斷,這才勉強他們相信跟豫懷稷之間從始至終是一場意外。

轉眼夏盡秋來,豫懷稷也沒再找過

而帝都南來北往天下客,今兒個哪家公子被人套麻袋胖揍一頓扔到風月巷,明兒個哪兩個門派因口角月下鬥毆,為首的衫被撕裂了出一截紅衩。這樣時新、火辣的談資太多了,漸漸便很再有人提起那些捕風捉影的謠言。

一小段時日後,終於來了個閣中書家的小公子相看上宋瑙,他長相清俊,幾次道打下來,雖無甚才智出息,但貴在赤誠良善。他全然符合宋瑙曾經對未來夫君的一切期許,可竟沒分毫歡欣,對著那人的時候,平靜又迷惘。

說不上來是什麽緣由,婉拒了小公子同遊乞巧廟會的邀約,一個人領著椿杏,漫無目的地順著喧鬧人流從城東走到城南。過去很喜歡這樣熱鬧的場合,看什麽都歡喜,而今是眼不心,怎樣都提不起興致。

東想西想間,忽聞後有人聲聲高呼“宋姑娘”。

回過頭去,遠一個玄男子衝奔來,右臂在半空中左右揮舞,生怕沒注意到。

宋瑙停下步子,看他如一條蛇,破開人群跟前。

宋瑙認得,他是豫懷稷的近侍從。

“我眼神果然沒錯,遠遠一瞥像是宋姑娘,可是人太多了,害我追出幾條街。”

戚歲眉飛舞,仿佛幹一件大事。宋瑙探究地多看他兩眼,確信他閑來無事,純粹是來打聲招呼的,便含笑捧場:“嗯,戚公子好眼力,非常人所能及。”

這話正麵聽是一回事,反過來聽則變:一般人誰會幹出這事,追出大老遠隻為寒暄個一兩句。

但戚歲聽得用,一高興話又多起來:“我家爺這不剛回帝都,手頭要梳理的事務太多了,近來城中也不大安穩,林林總總湊到一塊兒所以總不得空來見您,宋姑娘可別生爺的氣。”

這時,自他背後踱來個年輕公子,著考究齊整,一雙漂亮的丹眼斜挑向鬢角,他在戚歲邊停住,看似是一道來的。大約戚歲跑得太急,他稍稍落下一段路,跟上來時恰巧聽見這後半截話,眉心猛地鎖了,眼尾平添幾道淩厲細紋。

“戚公子這話不合當。”宋瑙麵窘態,“我哪敢跟王爺置氣。”

畢竟,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頻繁往來,於他們,不見麵方才是尋常。

可戚歲不管這些,他略微不滿道:“那宋姑娘怎麽還去相看別家公子?”

宋瑙緩緩瞇起眼,很想問他:這個你是如何知道的?

但戚歲擺明有一肚子鬼話搪塞,為避免自討沒趣,隻好把話生吞了回去。

“別人不清楚便算了,可戚公子應當明了,我跟王爺一路是怎樣結識到現在的。”宋瑙生疏有禮道,“既是由誤會來的,無關姻緣,各自嫁娶也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這話原沒錯,可戚歲聽得不樂意了,他低嗓音,憂心忡忡地問:“宋姑娘莫非是害怕跟我家爺扯上幹係,會遭人非議?”

話音鑽耳底,引得宋瑙太突突直跳,跟這一把他們撮合到一塊兒的二愣子實在講不下去了。

正當言語卡殼,不知如何之時,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冷哼。

那個與戚歲同路的公子下微揚,目似寒霜地瞪一眼,再也不耐煩般拂袖離開。

宋瑙猝然人眼刀,不由得迷:“我得罪過這位大兄弟嗎?”

戚歲立刻解釋:“他姓陸,名秋華,是爺手底下的副將,別看紅齒白,其實兇著嘞。”

正題,他悄聲附耳:“陸副將下頭有個正值婚齡的幺妹,以前總想將自家妹子嫁給王爺,這不回到故裏才多久,姑娘便捷足先登了,他是氣不過。”

嚼人舌,戚歲還不忘表態:“但姑娘放心,我是跟您一邊的!”

宋瑙口悶了悶,深刻會到何為人在府中坐,禍從天上來。不過走錯一回亭臺,彼時該付的代價,該丟的臉一樣沒落下,後來分明什麽也沒做,怎麽還遭人記恨上了。

戚歲不知所想,熱熱乎乎地揮手離開,轉拔足去追陸秋華。

“我還當有多姿,半大點的小姑娘,偏子還膽小怯懦,一小家子氣,將來如何能當得虔親王妃?”

陸秋華向來心直口快,在談事間隙,當著豫懷稷的麵,他仍是一句不饒人。

豫懷稷麵如常,稍一抬眸,眼掃向的卻是另一側的戚歲。

多年當差下來,這一眼是何意味,戚歲霎時便讀懂了,整張臉白了白。

他跪到堂下:“是屬下碎了,還請王爺責罰。”

豫懷稷淡淡吩咐:“去領五十軍,下不為例。”

鑒於全帝都曾謠傳過他與宋瑙纏綿悱惻的小段子,陸秋華聽過宋瑙其人,這並不奇怪,但他搜羅過一眾民間話本,多是些喜聞樂見的好話,陸秋華卻知膽怯,哪個大說出去的可想而知。

見戚歲領罰退去,陸秋華氣急反笑:“怎麽,是什麽寶貝珠玉做的,說都不能說一下?”

“不能。”豫懷稷幹脆利落,“且珠玉俗,何以拿來跟相比?”

陸秋華拿話回敬,豫懷稷冷言警告:“再多一句,我連你一道打。”

他徐徐補充:“子的那種,但凡你不嫌丟臉,我也無所謂。”

到底自相識,知他是損心毒言出必行的主兒,陸秋華騰地起,下意識攥了攥子,再一次氣怒加地離開親王府。

娘的,無事稱兄道弟,有事便拿他。

以至於二十餘年,打仗這件事,他從未贏過豫懷稷這廝。

乞巧廟會從來是趕晚不趕早,非得要月上柳梢頭了,越晚才越熱鬧。

離水湖的正中央搭了戲臺子,請來城中頂好的班底來唱幾出應時討巧的戲,湖岸旁站滿了人,臨湖茶樓也座無虛席,一來看戲聽曲,二是等後頭的焰火大慶。

宋瑙也杵在人堆裏,卑微地從前方兩人後腦勺兒間隔出的一丁點空隙裏往前看。

湖心離岸邊本已有些距離,再被重重疊疊的人隔開幾米遠,出去的戲臺宛如浮萍一朵,瞇著眼睛盯了許久,一出戲臨近尾聲,才堪堪辨別出臺上的生旦淨末是哪個跟哪個。

椿杏倒看得如癡如醉,宋瑙估是品出點門道了,拿手肘:“這演的是哪一出,鵲橋相會還是牡丹亭夢?”

椿杏短暫的迷茫過後,灑地擺手:“管他呢!”快活道,“小姐快看,煙花可要開始了。”

宋瑙負手後,年般長長歎口氣:“真是孩,稚,著實稚。”

但花火升空開的剎那,夜幕被絢爛鋪滿,世間一隅亮若白晝,不由得鬆開故作老的雙手,呆乎乎地仰頭凝。直至左手臂被一撤而走的人撞了撞,腳下略略趔趄,未聽得半聲道歉,那人已退到外圈。

宋瑙皺一皺眉,扭循跡去,便見撞的是個姑娘。

背影窈窕瘦削,一夾竹桃花的別致夏,街上百姓都擁向湖畔,那子獨一人逆站在空簷下,像淬了冷月寒氣的針,直愣愣紮進宋瑙眼底。

子似有意無意地站停片刻,然後提起邊拐小巷。等宋瑙從大片混沌中清醒過來,先行,出簇擁人群,追著對方跑了出去。

回過神後,宋瑙其實本可以停下,但無形中總有點什麽,不餘力地在推追上去,跑過七拐八彎的路,到了一荒敗宅院前。

子似足下生風,宋瑙漸漸跟不上,便在老宅邊上徹底跟丟了。

宋瑙環顧四下,還算好,尚且記得,這是前翰林院侍讀學士莫恒的老宅子。

自莫家滿門抄斬之後,再也沒踏足過這一塊地。

因跑的緣故,微微發燙,可沁出的薄汗卻冰冷黏膩。天邊的煙火未有止歇,還在不斷攀升、炸裂,金一樣細細散落,同為帝都腳下,與眼前蕭瑟卻是兩重景。

宋瑙閉了閉眼,想到什麽舊事,許多畫麵,久遠的,近來的,糟糟地魚貫而

往後跌退兩步,聽見煙花將盡,盛大的燃聲在逐漸變弱。

宋瑙不再逗留,離去。而此刻,輔道一頭拐過來一對陌生男

男人麵頰酡紅,喝得醉醺醺,靠子攙扶才走得直。借了月,宋瑙眉頭微蹙的清冷模樣落他眼中,朦朦朧朧像隔了層紗霧,不知是酒勁,還是平生妄為慣了,男人忽地就邁著醉步上前,揚手想去的臉。

他張口酒氣衝天,左一句“小娘子好標致”,右一句“跟爺回去,爺討你做八侍妾”。

宋瑙原意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的,男人華袍加,想來也非市井宵小,側又有眷同行,便失了提防,對他的突然發難頓生驚惶。

他拽上宋瑙衫,幸虧那眷不是糊塗人,及時出手擋了擋,宋瑙才得以

宋瑙一個猛紮朝反方向逃去,起先那人還追趕了幾步,很快便沒了聲息,但不敢停下,慌不擇路地往空闊的地方跑。

不記得過去多久,一雙手驀地抓住肩頭,停下來。

宋瑙埋頭劇烈掙紮,上方響起稔的安聲:“是我。”

乍然聽見這簡練到沒有累贅的話,宋瑙來不及抬頭,淚花便開始打轉,心那個思維複蘇的小人兒在跟悄悄地咬耳朵:你看呀,是豫懷稷,他來了。

心裏莫名擰了一勁,始終低腦袋,麵朝大地,不肯去看他一眼。

豫懷稷沒法子,拿手挑起宋瑙下,一張額發汗、慘白驚的臉撞眼簾。他一怔,之前被人打暈綁去華坡,都還算兀自鎮定,膽子小歸小,躲事避麻煩,但真遇到什麽要況,也絕不是個六神無主的人,怎麽今天嚇這樣?

“是狼狽了點。”豫懷稷抬起袖口,輕輕額頭上的細汗,“但還是很好看。”

宋瑙輕咬下,搖一搖頭,此時恐怕連“得”二字都夠不上,談何好看。天下這麽大,能在同一個人麵前,把這輩子的臉麵都丟了,每一回都狀況百出,稽又難堪,也是過人的本事。

想到此,難一寸寸地淤積,嚨發幹,講不出話。

“發生什麽事了?”

豫懷稷眺了一眼空的巷口,以他的息早已探尋到周遭沒有生人。

宋瑙強忍住想哭的衝,甕聲甕氣地反問:“王爺怎麽會在這裏?”

四兩撥千斤地回避掉豫懷稷適才的問題,手段並不高明,但豫懷稷是個識趣的,溫地順意而下:“你的丫鬟,那個椿杏的,跑來府上找我,說家小姐又丟了,話都說不利索了,哭得差點兒沒暈厥過去。”

一個“又”字讓宋瑙臉頰噌地燒紅起來,囁嚅地抱怨:“是越大越沒規矩了,不回去找爹爹,倒來叨擾王爺您。”

“不怨。”豫懷稷說,“你們走散的地方離我府邸最近,是擔憂你,不敢誤時辰。”

他徐緩說著。

話已至此,宋瑙再遲鈍也必須承認,豫懷稷待極好。

不想說便不說,刻意避開便由避開,如果真是個愚鈍的也好辦,就坡下驢也不會有什麽愧怍,但偏是謹小慎微的子,在世人意上比較敏銳。

垂落後的手指用力蜷再張開,反複幾次,宋瑙視線虛無地落在他襟前織就的一團紫氣祥雲紋飾上:“乞巧焰火剛開始的時候,我好像看見一個人,一個故人。”

宋瑙向他解釋:“我追著出去,興許是晚飯食多了,子重,沒追上。”

“故人?”豫懷稷迅速抓住重點,“男的的?”

宋瑙一蒙:“是個時有些往的姐姐。”

豫懷稷滿意:“那你實在想,我可以幫你找一找。”

宋瑙仰頭問他:“若是男的……”

“那沒追上便沒追上吧。”豫懷稷立場分明,“沒緣分,莫強求。”

“不找了,太多年沒見了,沒什麽非得打擾敘舊的理由。”宋瑙終於笑起來,而笑容與平常不盡相同,總似藏了些什麽,“我一時驚訝才追出去,看走眼也未可知。”

晚間風涼,將上的汗吹幹不,豫懷稷怕風寒,不再多說便護回去。

他走在宋瑙右後側半步遠,剛好可以看見一小截子白皙修長的脖頸。

他自認不是個好耐的,除母妃和四皇妹,他不太與人相。軍營又是紀律森嚴的地兒,淬煉出一肚子強堅實,何時能容下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藏掖躲閃,顧左右而言他?

不過因人而異,既然有心縱著,便是什麽都隨意願去了。

說穿了,他自個兒願挨是他的事,不圖什麽,但小姑娘領他心意,知道回過頭來跟他解釋兩句,他難免心地暗歎一句:還算這丫頭有良心,不枉他調撥大半個將軍府去尋

盡管,的話裏摻了水分。

不是全部實話。

宋瑙回去時途經親王府,將痛哭流涕的椿杏一道帶走。

戚歲提前為們備下馬車,宋瑙疲乏極了,未做推辭道了聲謝。

踩上馬凳前,注意到什麽,疑道:“戚公子怎麽了,走路不太穩當的樣子?”

戚歲正一腳高一腳矮地指揮車夫,儼然是短暫忘記了由五十軍支配的恐懼,而現下,他不僅想起來了,雙還條件反

“他在路上跌了一跤,不慎扯到骨。”豫懷稷走過來,一手扶住宋瑙胳膊,淡淡道,“不用管他,他這躁大意的子也該磨一磨了。”

宋瑙有些意外:“這麽不當心呀?”

戚歲沉痛地點頭,可不就賴這張臭,不當心說錯話了嘛。

宋瑙投以大片憐憫,為免人痛沒再多問,矮馬車。

小臂殘留了豫懷稷扶時掌心的餘溫,攏一攏袖子,掀起側邊一小片車簾布。

兩個車夫訓練有素,待坐穩,車軲轆滾滾向前。在平穩倒退的街景裏,每每眼向後回,豫懷稷都站在原,目視的車馬駛離。直到車子一旁小道,巍峨的親王府消失在茫茫夜中,才將子扭回來。

簾布沒有放下,斜倚在車壁上,斂眸凝前方某一點。

椿杏也隨宋瑙向外看,乞巧廟會已近尾聲,與往年一樣,街頭隻剩下散走歸家的百姓。

忍不住問道:“小姐,你在看什麽,前邊有什麽特別的嗎?”

宋瑙平視遠方,默然良久,才應了一聲:“不知道。”

黑夜裏彌散開灰白的霧,有賣花老嫗走進霧裏,有小攤販推車自霧裏走來。

不知道這片薄霧後頭有些什麽,但經此一夜,可以確信,前方一定有什麽在等著

一定有。

當晚的事宋瑙沒再跟人提起過,即便椿杏問起來,也不肯多說一個字。

“你非要問的話,我隻能扯謊騙你了,我已經備下十幾種說辭,不知道你想聽哪一種?”

簡而言之一句話:別問,問便是謊話。

椿杏以為,家小姐已然在搪塞人的最高境界,有什麽比極真誠地傳達給你“我確實在搪塞你,但誰你問的,你活該”這樣的信息,更能噎人的呢?

椿杏略微悵惘,家小姐到底是個大姑娘了,是該婚嫁人的年紀,都有自己的小了。

可往往想要在一遮掩的東西,總會在旁的地方顯出來,是防也防不住的。

那時距離乞巧廟會過去七八天,宋瑙甚出門,大多時間拿來繡一塊紅被麵子。

宋家二老覺察出沒什麽神頭,終日蔫頭耷腦,越發不,便想勸出去沾一沾地頭煙火氣。

宋瑙剛聽出點苗頭,立刻往床榻一躺,四仰八叉,似的雙手死攥住被單,毅然決然:“上回爹娘趕我出府,我折了一條,差點兒把小命待在山裏頭,可見外頭世道兇險。爹娘若還執意要我出門,就這麽原樣連鋪蓋與我一起扔出府去吧,命都要沒有了,要臉麵也沒多大用。”

宋沛行拿的潑皮樣兒沒轍,探詢眼轉向椿杏:又怎麽了?

椿杏同樣迷茫地搖一搖頭,宋沛行正再問,府外傳來一陣雜腳步聲,起先隔著道府門聽得並不真切,但那些個響聲很快便穿牆破府,在堂前掀起一重大過一重的喧鬧。

宋沛行被引了過去,宋瑙不是個太給自己找事的人,在哪裏躺下,便就在哪裏多躺一會兒。直到在由遠及近的哄笑中聽得有人高喊什麽宋大小姐,才一骨碌從床榻爬起來,盤吩咐椿杏:“去,看下怎麽回事,青天白日鬧得慌。”

椿杏腳麻利,抄近路直取前廳,不多時便狂奔歸來,慌張中遭門檻絆了絆。

“我、我聽老爺喊那領頭的國舅爺。”

“當今能稱得上國舅的,唯有皇後娘娘同父異母的庶出兄弟了。”宋瑙沒多想,同一姿勢坐久了,尾椎骨硌得有些疼,探手了一,順口問,“他來做什麽?”

“他說七夕夜與小姐偶然一見,傾心難忘,要……要討小姐做八侍妾。”椿杏嚇出眼淚,“國舅帶來一幫人,可能是家仆,樣子不三不四倒像地打手,還哐哐抬來好些箱子,橫七豎八扔在前院,落腳的地方都沒了,說是下聘來的。”

聽完頭一句時,宋瑙腦袋嗡的一聲,被一邪火驅著,差一丁點兒衝出去跟放話的人理論。

——你才是八侍妾,你祖上全是八侍妾!

那顆膽子稱一稱也沒幾兩重,待椿杏把話說完,那簇小火苗差不多也被雨打風吹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幾天前那沾帶酒氣的夜風,像陡然穿過白日天,撲向麵門。宋瑙左右一聯係,即刻就將兩連接到一塊兒。連滾帶爬下了床榻,邁過椿杏向廳堂跑去。

盡管那時天遲重,又相隔多日,但宋瑙仍然一下子認出那張臉。

是好的,可流氣過甚,常年地尋歡作樂把底子掏空了,長相倒其次,誰見他第一麵都會想問上一聲,這個未上年紀已不住猥瑣勁兒的富家公子是誰?

宋瑙躲在廊上,聽爹爹語氣逐漸冷:“多謝國舅爺抬,可惜老臣家中子嗣單薄,隻這一個掌上明珠,不求嫁個權勢滔天的,但斷不可能去做人第七、第八房的侍妾。”

哪怕宋瑙從前不了解國舅其人,但今時觀之麵相,便知是刁鑽狹隘之流,不論嫁與不嫁,話說到這份兒上,梁子怕是結下了。

左思右想間,不當心自圓柱背後出頗凝重的小半張臉來。

宋母餘瞥見了,掩在袖口下的手朝輕輕擺了擺。

記憶中,母親上一次這樣看,眼底摻風帶雪,憂思浮,還是莫家獲罪斬首的那段時日。因為宋氏與莫家的一些淵源,宋母常說,他們不怕牽連,但就這一個兒,做夢都擔心護不周全。

宋瑙退回紅柱後頭。

堂前的氣氛越發膠著,國舅手底下那群嘍囉幹慣欺男霸的活兒,說出的話也一句賽一句鄙。宋瑙反手掐住柱,指節泛白。在原地站了會兒,似痛下什麽決斷,忽然鬆開手往馬廄跑去。

偏門外飛起遍地輕塵,一輛馬車絕塵馳遠。

車夫在虔親王府前喝停馬車,宋瑙走下車去,還未自報家門,守衛們對視一眼,便將請進府去。到底是將軍府的守衛,人穩話不多,徑直將領進書房。

見過的所有室都不一樣,一呼一吸間是別沒有的兵戈氣息。

豫懷稷今日穿了件淡青便服,卻仍舊能與鋒利的空氣融一。他向宋瑙勾一勾手,笑道:“過來。”

宋瑙依言上前,他遞去一盤零食:“剛差後廚拿來幾樣點心,不知道你要來,沒備什麽好東西,當個小零吧。”看的眼神亦是一貫溫煦,“大早上的往我府裏趕,遇到難了?”

他這一問詢,似把刀子,準割開了宋瑙的淚腺,吧嗒吧嗒往下掉珍珠粒子,抬手抹淚的途中順手取走一塊鹹桃,一麵哭,一麵鼓鼓囊囊地往裏塞。

落淚之迅猛見慣紅眼眶的豫懷稷也為之一怔,旋即無奈:“好端端哭什麽?”

哭什麽,宋瑙也講不明白,是哭國舅求娶這樁事嗎?似乎也不全是。

來時這麽長的路也沒落淚,可見不是非哭不可的,大約是豫懷稷太好了,好到小哭包的核無可藏,就像貓咪攤開四肢,向疼惜它的人肚皮。

“你這個哭法太傷氣神。”豫懷稷徐徐引導,“要不先歇會兒,咱們講講話?”

宋瑙點一點頭,乖順地抱住食盤坐到一邊,啜聲從乞巧節說到今早的事,咬一小口說一句,滿盤吃食就這樣見了底,緒在一聲飽嗝中趨於平穩。

聽完前因後果,豫懷稷垂下碗盞,看似輕手一放,可案幾登時陷下去碗大個坑。

他冷笑:“徐斐這狗東西,他當我是死的?”

話落時,案幾裂開一道道細紋,自碗邊一圈向四周蔓延。

“徐斐”這個名字於宋瑙而言過於陌生,反觀豫懷稷,張口即來,像是過手的。宋瑙惴惴問道:“我曾聽聞,國丈的正房夫人育有二,唯獨側室生下一個兒子,是寵慣著長大的,想要什麽沒有拿不到的?”

“嗯。”豫懷稷的手指順著碗沿緩慢挲,宛如手下的不是碗,而是徐斐那顆狗頭,“早些年前見過一麵,後來據說他爹嫌這孫子總惹是生非,趕他去郊縣待了幾年。”

這罵人的話乍一聽暢快,仔細一想略有些差輩分,把宋瑙聽笑了。豫懷稷見一雙兔兒眼彎了彎,語氣也鬆了些:“他現在長什麽熊樣?”

盡管王府是個沒人敢聽牆腳的地方,但宋瑙仍掩了掩,頗有背地裏論人長短的自覺:“書裏說,子是水作骨,男子是泥作骨,可國舅不一樣,他怕是拿豬油子,渾上下沒有一是不油膩的。”

“沒錯了。”豫懷稷麵含輕笑,“他誠然是塊豬油,還是塊富貴有權勢的豬油,被他盯上的不層皮也得惡心好幾年。倘若你想一兩年婚,嫁去一般府宅是拿不了徐斐的。”他中指屈爪狀,扣向碗壁,“你不辭辛苦跑過來,可見有些想法,需要我協助一二?”

宋瑙的下因驟然驚往裏,細瘦的脖頸上生生出了兩道頸紋。

豫懷稷前半段說得在在理,所謂一般府邸拿不了,不正暗示他能拿嗎?按正常思路,隨後不該是主解圍,提出娶過門嗎?怎的語意一拐,把話拋回給了?

宋瑙勉力保持鎮定:“前段時間坊間傳出一些流言,諸如準王妃之類的話,那次在華坡,王爺說有耳聞,又說好的。”鼓足勇氣,“時過境遷,如今吧,我也覺得……”

宋瑙豁出臉皮,艱地吐出兩個字:“好。”

隻差明著說:求你娶我。

可豫懷稷似乎打定主意要將按在恥辱柱上子微微前傾,輕笑間舌尖掃過後槽牙:“那我與你小像上那些公子哥,哪個好?”

宋瑙並不懷疑,敢說豫懷稷更好些,這人便敢追問一句:好在哪裏,請舉例說明。

何況論平庸無能,他相較那些人是有不小差距的,宋瑙一時語塞,完全失去了適才說國舅壞話時的快活靈巧,舌僵,宛如被丟到了命運的十字路口。

“看起來,我是不如你相的那些個小公子了?”豫懷稷手扶碗盞,手骨微一使力,瓷碗“噗”的一聲從坑裏拔出,“他們能娶得你,我娶不得?”

他嗓音浮浮沉沉,細聽之下不難聽出一拈酸不悅,宋瑙一怔,因前頭一通哭,眉睫上的猩紅尚未褪盡。看向別,半晌,輕聲說:“王爺會考量我,大約是與我家有關。”

許多話原該看破不說破的,可人總有某一時刻,大腦十分叛逆,來不及多想便說出口:“我與文國公係出同宗,明麵上的門楣不算太低,其實這些年養花逗鳥的不足與外人道。”雙手團拳,垂在膝頭,“而爹爹是個五品郎中,居中遊,離權位中心還很遠。

“王爺如今地位過於顯赫了,不想再娶個權臣之為大昭的活靶子。”

說到這裏,撇了撇,委屈地說:“而我恰好卡在王爺的標準裏。”

中規中矩,上不至惹人忌憚,下不至失了份。

豫懷稷手肘支在案幾上,指節虛撐著後腦勺兒,若有所思地聽完這一大通。他這才直起腰板,總結歸納:“你怕我選擇你,同你挑揀帝都那些公子哥是一樣的,有所圖,但沒意?”

宋瑙還未來得及反應,他又一連拋出幾道靈魂拷問。

“可你相看那些人的時候,求的是他們喜歡你嗎?

“他們瞧的不也是你的家、樣貌、子,可都沒見你計較過,怎麽偏到我這裏,開始計較起意來了?

“是我與他們不一樣?”

問及最後,豫懷稷黑夜似的眼底星星點點皆是笑,半似蠱,半是循循善

憑前兩個問題就已經考倒宋瑙了,現下若非還記得此番是來幹什麽的,很可能會朝豫懷稷拱一拱手,由衷道一聲:告辭。

畢竟今日份的恥已逐漸滿額,頭頂似乎冒起青煙,渾燙乎乎的。

擔心再待下去,將來墓誌生平上便會刻了:終年十五,卒於恥。

可豫懷稷非但不打算放過,甚至還想添把火。他起走過去,錦長靴,每一步都像踏在通往墳頭的路。宋瑙一個不穩,險些從座椅上下來,而他趕在這之前橫到麵前,雙手撐住兩側扶手,躬連人帶椅環在一小方天地裏。

退後一厘,豫懷稷欺一寸,很快把人到椅子邊角撲騰不得。

滾熱的鼻息呼呼而下,落在珠玉似的耳垂上。

“當你說的都對,但權臣到底是數,撇去這些個,餘下的可太多了。陸秋華的幺妹也二八年華一枝花,我怎麽不去找,非要跟你過不去?”

宋瑙此時腦子糊一團,磕磕地問:“兔、兔子不吃窩邊草?”

豫懷稷低笑一聲,忽又沉下幾分,聲喑啞:“我瞧們都不如你,你說怎麽辦?”

縱然宋瑙大腦已渾如一團糨糊,太長的話左耳進右耳出,難以思辨,但這句聽得明白。耳尖剎那通紅,心想:你乃是的將軍了,遇事不該問旁人,要學會自己拆解了。

一麵腹誹,一麵把頭別開,側臉暈開大片般的紅,落豫懷稷眼底甚是豔麗。

他看得歡喜,便俯多賞看了一會兒。就著這個姿勢,他抬高聲量朝門外道:“戚歲。”

被喚進來的人剛一邁,立即如遭雷擊,隻見兩人挨得極近,他家爺似一偏頭便能親到宋姑娘的耳郭。

他被迫看了這個職位不該看的畫麵,心中正惶惶不安,就聽豫懷稷說:“去,帶幾個人陪宋姑娘回府,把徐斐下的聘都丟出去,給我騰個地兒。”

這句話信息太多,戚歲足足消化了十幾秒,不由得歎服,他家主子確實厲害,這回來才多久,拿下人家黃花大閨的速度堪比在邊關攻城略地。

故而,這次不必戚歲出去傳什麽,有許多人親眼見到宋瑙大白日從豫懷稷書房出來,拿手背住兩頰,卻擋不住溢出的緋紅,步子既快又碎,而戚歲全程一臉姨母笑地跟在側後方。

豫懷稷送走宋瑙,站到桌前,拿過一本空白奏折,鋪開研墨。

思忖須臾,他提筆落下十六個疏狂大字:

先來後到,天經地義;半路截和,天打雷劈。

稍等墨幹,他差親信快馬加鞭送去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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