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春深》第三章 求娶

午時方過,室的蘇合香行將燃盡,徐尚若端來藥膳,又往爐裏添了一勺香。

豫懷謹屏退宮人,把拉到側坐下:“來得正好,給你瞧個折子。”

徐尚若剛探出手去,腕子忽地由人攥住,在恰到好的力道裏翻轉向上,出虎口的一小道刀口。豫懷謹眼沉了沉:“母後又為難你了,還是安慎?”

“是我不當心。”徐尚若趕忙澄清,“修理花枝時被剪子蹭了一下,跟母後、皇妹無關。”

豫懷謹淡淡哼笑:“我自己的母親、妹妹是什麽樣的人,我比誰都清楚。”

刀口已經結了一塊痂,他掌心覆在上麵:“們沒給你使絆子,即便這回不是,還有下回,你得跟我說。”他滿目寒涼,“我是拿母後沒法子,但安慎那小妮子我還治不了?”

室燭火熒熒,日照不進來,卸去帝後尊榮,他們宛若世間最平凡的夫妻。

徐尚若回握住他,反過來好言安:“母後中意娘家侄,皇後的位置本該是的,如今不喜我也是應當。”溫和慣了,對誰都存著三分諒,火裏的側臉恬靜含笑,“比起以前過的日子,嫁你的這幾年已經好得不可思議了。”

“不,不夠,是好一些還遠遠不夠。”豫懷謹與十指扣,咬住牙關往外道,“我要的是沒人再敢折辱你。”

他抬眼向橫陳在雕花筆架上的一支善璉湖筆,末端以隋珠為綴,本是華異常,但筆有一拿翠玉的布條纏了纏,因相近,不細看倒也不容易發現。

“否則,當年文韜有六弟,武略有三哥,我費勁當這皇帝又有什麽意思?”

他從不忌諱提當年,可徐尚若聽來總是心驚,生於帝王將相家,回憶往往不會是件多好的東西。忙不迭拿過奏折,笨拙地截斷話頭:“對了,你要給我瞧什麽?”

一本沒什麽花頭的折子,慌忙地撥弄了幾下才打開。豫懷謹輕笑搖頭,盡管世事多變幻,他們已今非昔比,但他的皇後老實,藏不住心緒的模樣始終沒變。

“三皇兄的字跡?”

徐尚若手執奏折,目迷惘地從那十多個大字上挪開。

“是了。”豫懷謹思緒回籠,跟說起這段時日的事來。

“皇兄看中宋家丫頭,是要娶當正室的,可這徐斐想討做妾,他是個什麽貨,誰的人都敢搶?”豫懷謹拂開桌上藥盞,幾點褐濺上案臺,“要真退回個七八年,三皇兄還沒帶兵常駐邊疆那會兒,在這大帝都裏頭,經他手揍過的沒臉沒皮的達貴胄,沒有幾十也有十幾,這回是顧念你我的麵子,沒直接手。”

“徐斐……”徐尚若眼裏閃過一異樣,住折子的手驟然收,“他大約是為我壽辰回來的。”

“這傻子確實才回帝都,沒怎麽聽說有什麽事兒。”豫懷謹角浮出一冷笑,“他去宋府下聘,旁竟無一人提醒他宋氏同三皇兄的淵源,指不定背後還有人挑他去捅蜂窩,想來樹敵不,都在等著看他這出笑話。”

聽到這裏,徐尚若越發不安起來:“徐斐他到底與我……”一句話未說完,又頓了下,“同父異母,如今這樣跋扈,也有我的責任在。”

“你有什麽責任?”豫懷謹反駁,“他混賬妄為的做派不是一兩天了,和你不相幹。”

徐尚若向紅燭上那一粒火,躍明滅中,恍惚搖頭:“他早該千刀萬剮了,算是我救下他一條命,這些年又不知在何做過多荒唐事。”

豫懷謹子一僵,目不由得落向桌角幾張薄紙,裏麵是他遣人搜來的有關宋氏三代以,不論直係旁支的一份詳細族譜。

與宋沛行並列的,是他的兄長文國公宋世朝,其膝下有一子,名字上被朱筆圈了圈。底下寫著:曾與莫恒長定下婚約,後莫家因文字謀逆,蠱天下人心,滿門抄斬。

另有一行:宋世子至今未有娶親,不知緣何。

幾張紙他翻看過許多遍,一些邊沿已微微卷曲。他呆怔片刻,隨即冷冷笑開。

他這一笑似點醒了徐尚若,忙將藥膳端到近:“熬了一早上的,再放下去要涼了。”

豫懷謹沒說什麽,掀開碗蓋,滾熱的水汽撲向半空。

隔了這層水霧,徐尚若看不清他的臉,那水汽仿佛不斷在往眼裏躥,頃便濡眼眶。

比誰都清楚,這個年輕君王的一笑裏包含了些什麽。

他是在說,徐斐該死,那他呢,他就不該死嗎?

縱使沒有說出口,但在那一剎那,仍然錐子刺骨般疼了一下。

另一邊,戚歲挑了十來個膘壯的大漢,把陳列在院子裏的聘禮悉數取走,一行人扛著箱子浩浩往左都史府去。

徐恪守提前收到消息,早早將兒子捆了個結實,罰他跪在堂下。

戚歲見狀故作驚訝:“徐大人這是何意,小公子的,可別捆出個三長兩短來,子糟踐壞了還怎麽跟人搶媳婦去,往後長日漫漫的豈不憋得慌?”

他笑得客客氣氣,出雪白的八顆牙齒,不等徐恪守回應什麽,揮手招呼在門外列隊的兩排壯漢把箱子扛進來,同時高喊著:“都往主道上擺,給徐大人看一看小公子的手筆。”

戚歲的言行是誰的意,徐恪守心知肚明,他臊得麵上紅一塊白一塊:“怪我教子無方,把這孽障養得膽大妄為,我正準備押他去給王爺賠罪。”

戚歲擺手:“這倒不必,我家主子雜事一籮筐,怕是不得空見徐大人。”

他似不經意將話鋒轉了轉:“不過,爺說了,小公子風流癮他多有聽說,今日一見,不愧為花間老手,但宋家小姐年紀小,沒經什麽事,可被這陣仗嚇壞了。”

徐恪守混跡場數十年,話中意他一聽即懂,二話沒說,親自將兒子捆去宋府,當著宋家老小的麵將其踹翻在地,狠狠收拾了一通。

他下手相當狠,徐斐滿院躲閃痛呼,最後好巧不巧摔倒在宋瑙腳下。

一雙白底繡花的緞麵鞋霍然眼,想來除去乞巧節的匆匆一見,他又喝得迷糊,全靠搜來的畫像吊著胃口,其實並沒在白日裏仔細看過宋瑙的樣貌。他心思微,眼神順勢向上,剛攀到子膝蓋,冷颼颼的耳語聲著他鬢發飄耳中。

戚歲不知何時站過來的,如他肚裏蛔蟲,準指出:“小公子,眼珠子是樣好寶貝,讓它老老實實安在眼眶裏不好嗎?別我家爺手來挖,那多傷和氣,你說是不是?”

徐斐經他森森一嚇,整脊梁像被瞬間走,上半,宛如一攤爛泥。

宋瑙瞧徐斐挨揍正瞧在興頭上,隻差去跟戚歲要一把瓜子,邊嗑邊看戲。而他猝然摔過來宋瑙也嚇了一跳,幸好今日爭氣,生生屏住沒撒開了往父親後躥。

倒是宋沛行,眼見徐斐遭了不罪,他站上前來打圓場,順勢將兒往後頭擋了擋。

“徐小公子年輕氣盛,行事難免不夠周全,稍作勸誡即可,勿要太過嚴厲了。”

徐恪守好不容易等到個臺階,立即捉住機會順階而下:“宋兄寬厚,我回去一定將這逆子嚴加看管,再不會犯今日的事了。”

他手一揮,幾個家仆走上前來,架住已然不大能獨立行走的徐斐,與其一起退了出去。

戚歲目的達到,抖去一瓜子皮快快活活回去複命了。

待幾撥人徹底離開,宋家瞬息陷莫大的沉寂中。

今日的事一茬接一茬,宋瑙蔫了吧唧地倚在角落。算起來徐斐是招惹來的,餘窺見宋沛行似要發難,飛速抬頭,先發製敵:“爹爹,您知我膽小經不起呼喝的,再罵可是要傻了,你們總不好將個傻子嫁去虔親王府吧?”

宋沛行氣到吹胡子瞪眼:“你如今倒會拿王爺來我!”

他甩袖回屋,宋母埋怨似的拿手點一點,也跟回後宅。

宋瑙這才從牆影裏小心挪出來,前院經人灑掃,先頭的狼藉一片已清理幹淨,沒剩下太多痕跡。踩過那條看上去一切如常的步道,在拐彎停了停。

向空落落的小徑,眼虛虛實實,與七夕當夜坐在馬車裏,投向茫茫薄霧時的目一模一樣。

前方椿杏輕聲喚才舉步離去。

當四靜下來,許多畫麵不斷被記起又飛速掠去,像一塊又一塊的碎片,彼此間毫無牽連,卻相關。有些捋不清楚,便又回屋靜坐了會兒,直到晚些時候,豫懷稷差人送來書信一封。

宋瑙打開一看,紙箋之上隻有一句問話:解氣否?

墨跡洇紙背,筆力頗重又恰到好一分不夠大氣,多一分怕是要穿破紙張。

的手過幹的墨,笑了起來。

原來後有靠山,是這麽好的一件事。

可解惡氣,可撐天地。

前院剛空出來,豫懷稷的聘禮便接踵而至,從堂前一路堆疊到廂房,禮單展開來足有丈把長。這一場靜宛如平地一聲雷,將八公主墓的事整個替下了,一夕間飆至民間話頭榜首。

接著千秋節到了,又是一年裏極熱鬧的日子。

約莫未時三刻,陸萬才躬走來,豫懷謹抬眼問他:“可是虔親王到了?”

陸萬才搖頭:“皇上,虔親王要先拐去宋府接宋姑娘一道,怕沒那麽快。”他一頓,“門外是二王爺請安。”

豫懷謹視線向下移了一點,恰好落到筆架上。簾布罅隙間來幽微的,打在那支善璉湖筆的筆上,留下道道斑。他向後一倚:“就說朕在休憩,讓他們候著。”

陸萬才退下傳話,這一等便是整整一個時辰。

未時日頭毒辣,豫懷謹踏出書房時,二王爺一幹人已渾猶如水洗,臉麵曬得黑紅,一些料遮擋不到的地方發出芝麻粒大的水皰,狼狽得一如多年以前的他。

豫懷謹緩步踱過去,敘舊似的說:“今日不知怎的,朕午憩時夢見一樁許多年前的舊事,同今兒個一樣的烈日,二王爺與朕玩鬧,把先帝賜的一支湖筆搶去了。”他笑起來,笑裏沒有溫度,“又不說丟在哪朕好找。”

這件談不上頂貴重的東西,卻是先帝生前賞予他的唯一件。

他記得當日尋過的每一條小徑,他與宮中年邁的老太監,沿二皇子玩樂之伏地翻找。

本是一次尋常嬉笑,與以往沒有兩樣,除去他某次回頭,豫懷稷蹲在後。

兩人四目接,他嚇得一趔趄,豫懷稷出手如電,把他生拽回來,語氣閑散。

“一老一小的找什麽呢,蟈蟈?”

豫懷謹不吭氣,暑氣將一張尚未長開、稚氣未的臉熏得灰白。他起拿袖管揩了一把臉,但仍有大把的汗往下淌。

他與豫懷稷並非一母同胞,在那之前,集也

那日,豫懷稷將二皇子胖揍一頓,走前慢悠悠地贈他一句:“今兒個你瞧一瞧,什麽欺人者人恒欺之。”

他曾以為,似他這樣笨寡言的皇子,母妃又飛揚跋扈,他氣是應當的。

但豫懷稷向他出一隻手,提起他後脖領,自落滿枯草的井底一路拖到下。

眼下與二王爺心境類似的,還要數被迫宮的宋瑙。

行到半路已心如死灰:“國舅因我遭了一通罪,我現下進宮去,大抵是送到皇後娘娘跟前挨打的。”連下場都想好了,“我薄骨頭輕,宮裏刑罰花樣多,我挨兩下可能就去了。”

都散出哀怨:我當你誠心娶我,你卻想要我的命。

豫懷稷無奈,將瑟在馬車角落的子提溜到側:“皇後與徐斐不同,雖為正室所出的嫡次,但自弱送去黔南休養,直到先帝賜婚才接回帝都,是難得溫婉的子。”

可不論他怎麽說,宋瑙始終僵如一塊冰坨子,頹喪地等待命運大刀霍霍向

興許是備下過最壞打算,真見到帝後那刻,遠沒有想的那樣糟。

豫懷謹稍稍問過幾句家常話,便被徐尚若領去後庭賞花。起初還有些拘著,全憑了徐尚若一句話衝淡不

“幸好沒許給徐斐,這麽靈氣一丫頭配他太糟踐了。”

這話說到宋瑙心坎上,見皇後沒偏向徐斐,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平日裏的機靈勁兒便回來了。誠如豫懷稷所言,皇後是個過於溫和的人,說話輕言細語,連眼裏的都細細碎碎,不至於耀人眼目。

們轉完小半個宮院,越聊越投機。徐尚若正想帶去唱曲的樓閣走一圈,對麵卻遠遠走來一撥人。打頭子很年輕,錦華袍,周遭有十數宮圍簇,發間一支步搖描金畫的,流蘇綴滿珠玉,在風中幾步一脆響。

徐尚若幾乎本能地向後撤去半步,但基於皇後份,是站定了。

子走到跟前,徐尚若微笑地引薦:“這位是九公主安慎,與皇上一樣,同為太後所出。”

宋瑙躬行禮,而注意到,九公主並未按規矩向徐尚若行禮,連手邊幾個宮也紋,心中便生出些考量。

果真,剛直起,頭頂傳來怪氣的笑語聲:“我聽宮人說起,三皇兄把未來皇嫂帶進宮了,還以為是多麽驚世絕豔的子,原來小門小戶出來的,不過爾爾。”

宋瑙向前一個萬福:“九公主說的是,臣沒什麽好的,時常惶恐,怕擔不起王爺厚。”

低眉順眼的,大有隨你怎麽說,但凡別要的命,說什麽都認的態勢。

安慎一拳打進棉絮裏,便狠狠剜一眼,調轉矛頭衝向徐尚若:“皇後今兒壽辰,怎的有空帶人逛園子。不過依我說,這壽宴就不該辦。”

羽扇輕撲:“勞民傷財不說,最近出的岔子還嗎?”

徐尚若僵在原地。

宋瑙深吸一口氣,朝前一步,斂首恭聲:“臣記得,去年公主壽宴,正逢九江洪澇,可見災禍連年有,日子總還是要過的。”

安慎手中的羽扇忽停,仔細端詳宋瑙幾秒,冷笑著:“那怎能一樣?皇後向來自詡端正賢淑,卻趕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大擺宴席,想來平日裏什麽戒奢從簡的,盡是假模假樣。”

宋瑙多描摹出個大致來,九公主為人這樣厲害,皇後往常一定沒遷就

既然出了這個頭,再要明哲保是不行了,宋瑙索破罐子破摔,繼續道:“臣聽家父說起過,娘娘往年壽宴總是重熱鬧些,而意不在奢華,是皇上待娘娘的一片赤忱心意。”

安慎又看了宋瑙半刻:“你倒會替皇後說話。”笑得尖刻,“也對,皇後小地方長大的,沒見過多世麵,怪不得能同你得來。”

宋瑙皺眉,安慎一句話把兩個人都罵進去,可見打小深諳此道。

正尋思如何擋回去,安慎已抬步站到徐尚若側,驀地拽起纏了繃帶的那隻手:“有幾家金貴小姐自個兒修花弄草,瞧把手給劃的。”

譏笑間,安慎指腹蹭過刀口,徐尚若猛一吃痛,宮裏的人趕忙上前護主。

眼瞧著一陣,突然打旁邊走出個小太監,他往空地上一跪,現得恰逢其時。

宋瑙先前見過他,同陸萬才一樣都是前的人。

小太監朗聲道:“虔親王派奴才來問一問娘娘,何時將他夫人還回去?”

“虔親王”三個字似比皇帝還管用,安慎聽得一,悻悻道:“還沒過門呢,也配稱夫人。”想來又氣不順,忍不住輕啐一聲,“哪裏來的狐子,真不要臉。”

宋瑙挨罵了倒也不氣,口舌之快而已。

本在旁側由宮人整理鬆開的繃帶的徐尚若聽得那些話,麵容猛然一沉:“安慎,你放肆。”

平素連高聲說話都很有,這聲冷喝剛一擲地,當場所有人都為之一怔。

“堂堂大昭公主,說話卻鄙得似個市井婦人,統!”

安慎麵子掛不住,要爭辯,卻被徐尚若一語截斷:“你莫在本宮跟前橫,你有能耐原話學給虔親王聽去,看他不掌你的。”

幾乎未曾見過發怒的樣子,安慎杵在那兒,張了張口,卻沒吐出半個字。

但宋瑙瞟見了,徐尚若背在後的手微微打戰,手掌間白布鬆散開了,邊緣有一道猩紅。

們剛一撞見九公主,豫懷稷就得了消息。

湖心水榭,他同豫懷謹麵對麵而坐,右手側坐了才從蜀地趕回來的文親王豫懷蘇。

“敢跟安慎對壘的,這位三皇嫂膽量可不算小了。”

豫懷蘇五溫雅,偏向斯文書生。他端起一杯酒,斂袖敬向豫懷稷。

他們三兄弟過去十年裏大半時間都在各自奔忙,難得能聚齊一塊兒喝酒談天,卻被這樁曲攪了興致。

豫懷稷手拈玉杯,新添的酒一:“有一說一,論膽子,你三嫂是麻雀膽沒錯,但要吃虧就範,也不是太容易的事。”

他輕歎:“往日裏是收著的,今日是我借的膽子,那爪牙才敢往外。”

可他留了半句沒說:隻怕借來的膽子維持不過一時半刻,現時已嚇得夠嗆了。

豫懷蘇玉麵含笑:“不能吧,虔親王妃都敢當得,還會怕別的?”

提起這件婚事,豫懷稷眺向旁:“多虧徐斐要強娶。”他啜了一口酒,“不過是在徐家八侍妾和親王妃中,兩害相較,取其輕。”

一個不防,豫懷蘇嗆了一口。

他忽然很想知道,他三哥跟宋姑娘都經曆了些什麽。

到底是同一母妃生的,準覺察到他的意圖,豫懷稷厲眸掃過:不,你不想。

豫懷蘇還年輕,沒有活夠,識相地點到為止:“話說回來,安慎做得太過了。”

坐在主位,大半天沒吱聲的豫懷謹突然抄起酒壺,朝亭柱砸去。壺應聲四裂,濃烈酒香頃刻間混湖風,一半甘洌,一半寒徹。

“皇上,臣不大放心,先去看一眼那丫頭。”豫懷稷道。

豫懷謹目晦:“朕去趟後宮,與你一道。”

豫懷稷走在後頭,路過前來通風報信的小太監,他隨手拋去一錠碎銀。

小太監忙不迭地接住,俯向走遠的男人道謝。

偌大的水榭隻餘下豫懷蘇,他淡笑搖頭,執杯的手微傾,與桌上兩隻空酒杯

徐尚若的傷需上藥包紮,半途與宋瑙分道而行。

適才頭腦一熱與九公主爭辯,此時冷靜下來,宋瑙每走一步上都猶如灌鉛。

誠如豫懷稷所料,找到時,膝蓋骨一,不控地向他撲倒,淚珠子在眼眶打旋:“我把九公主開罪了。”不由得悲從衷來,“若我的皮,王爺可攔著點。”

豫懷稷鉗住後腰,以免往地上,冷冷吐出兩個字:“敢。”

他話不多,卻似一顆定心丸,宋瑙攀住他緩了緩。

可這一緩,竟緩出些異樣來。事後宋瑙痛定思痛,認為當日一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否則怎會前腳懟完九公主,後腳又三分小心七分膽大地將下擱到豫懷稷肩頭,雙臂一厘一厘地收,由虛攏著,到把自己嵌對方懷裏。

豫懷稷微怔,這樣子主,是頭一回。

“怎麽,”他沉沉笑開,“占我便宜?”

語調既慵懶又無賴,宋瑙頭頂徐徐浮出一個問號。

臊紅了臉想推開這個人,剛一向外掙,便被抱得更了。

聽他猶帶輕笑,自問自答:“我允了。”

他周滾熱,暖意自每一寸相的布料傳來,宋瑙暖和地瞇起眼睛:“那,將來若有別的子想占王爺便宜,”手又了些,“還允嗎?”

豫懷稷半含揶揄:“要看人品高不高貴。”

這話聽得耳,宋瑙回想了一下,記起來那是在西亭臺將他錯認小繆公子,斬釘截鐵提的一句:納妾當以人品高貴優先。

往昔畫麵湧心中,宋瑙已似煮的蝦子,臉上無一不紅。

但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一不做二不休:“倘若是個品純良的呢?”

“姑娘家家,占便宜的事都能做得出,除你以外,還有哪個純良?”

一席話說得慢條斯理,翻來倒去的,居然還無懈可擊。

宋瑙下仍輕輕點在他肩頭,眼裏淚意退去,目晶亮。

仿佛一整日的提心吊膽,都漸次消融在這個懷抱裏。

時值深秋,天暗得越發早,排宮燈依次點燃,明亮火潑向暗藍夜空。

宋瑙還未與豫懷稷行禮婚,按禮數來,隻得挨坐在宋父下首。

畢竟擔著準王妃的頭銜,過往活在市井話本裏,好不容易見到真人,引來一水朝臣明麵上佯裝聽曲看戲,實則上百雙眼珠子暗瞟向

宋瑙沒過此等矚目,為排解心頭尷尬,手指摳住凳腳,生生摳下一塊漆皮。

握住那塊漆,暗自為自己打氣:沒事,穩住,你可以。

豫懷稷坐得離宋瑙遠些,但一貫是知的,便冷淡抬眸,向下橫掃一圈,目所及之地,眾臣頓生寒,紛紛趕忙飛快將脖頸轉回原,再不敢隨意瞟。

豫懷蘇看不過去:“瞧兩眼又不會,至於嗎?”

“我夫人矜持,不住他們一窩蜂往上湊。”豫懷稷涼颼颼地說,“哦,忘了,你還沒媳婦,你不懂。”

三言兩語間,幾排舞娘魚貫而,琵琶聲起,豫懷蘇這才從上句話的打擊中回神,深他皇兄為人殘暴,對待親兄弟有如戰場對敵,毫不予活路。

悶頭賞了會兒小曲,豫懷蘇忽然輕笑:“旁的我不懂,但三嫂很漂亮。”

像是一句毫不相幹的話,他向某一,意味深長地添了句:“可要看了。”

豫懷稷順應他略抬一抬眼皮,見到下頭坐的一位公子哥,麵似冠玉,人很瘦,眉心總似微蹙著,但不妨礙他通的風流氣韻。男子案前吃食一口沒,他隔了些距離,穿水袖輕展的舞娘,眼裏似有無數流,始終定定粘在宋瑙上。

豫懷稷不,手一招,來一管事太監。

“第二排第四個,白袍青腰帶的是誰?”

太監思索分辨了須臾:“回王爺的話,是宋國公家的公子,宋晏林。”

他說:“聽聞國公爺子欠妥,怕把病氣帶到宮裏,就遣小公子來替他盡一份心意。”

豫懷蘇恍然:“原是堂兄妹,那必然打小親厚。”

豫懷稷轉臉與他平視,數秒過後,冷淡地輕嗬一聲。

在這個短促音節中,豫懷蘇偏聽出一句髒話來:你放屁。

太監答完話退回一旁。

此時宋瑙的尷尬也緩了七八,趁眾臣注意力自這頭調開,筷子一,霍地從父親碗裏夾走最後一塊排骨,邊眼環顧四周,邊迅速放到後槽牙下咬了一小口。

剛咂出味兒,一曲清音接近尾聲,眾舞娘隨音律旋而走。

陡然撤出的大段空當裏,不偏不倚,恰巧將邊角上的宋晏林襯了個清楚明白。

沒了歌舞障目,男子舉杯同宋瑙招呼。宋瑙執筷一怔,半塊排骨碗底。

許是遲疑得有些久,來不及同男人點一點頭,已有一撥又一撥朝臣抬上賀禮,呈到帝後麵前,視線再度被遮擋,宋瑙眼左瞄右晃的,卻始終無法越過人群看清他的臉。

直至徐斐隨七八個奴仆呈上一隻大半個人高的青龍木箱,不斷有白煙從鏤空的雕花木中嫋嫋探出,箱蓋敞開,心思瞬息被吸引了去。

箱底陳放著一座冰雕,冰完整瑩潤,一斧一鑿鏤刻出凰於飛的態。

這個工藝,放眼整個大昭都難出其右。

聽見眾臣竊竊議論,徐斐已經從之前的小傷中恢複過來,眼下得意非常:“這是鑿取寒潭百丈的冰,整塊雕的,不可錯一,非十數個老匠人做不下來。”

徐尚若坐在高,疏淡一笑:“國舅有心了。”

“娘娘尊貴,實非一座冰雕能夠配得上。”徐斐獻寶似的取過一柄小榔頭,“還請娘娘移步,敲開冰層,裏頭自有乾坤。”

徐尚若微一蹙眉,徐斐圖的是個噱頭,但這工藝難得,輕易毀掉有些過於奢靡。

豫懷謹知所想,手在桌案下同握,輕聲耳語:“隨他去吧,生辰不過一年一次,我回頭去敲打下徐斐,他以後不可再這麽鋪張。”

群臣都在等回應,徐尚若歎口氣:“本宮前些日子傷到手,不宜用力。”提議,“不如,由宋姑娘代勞,替本宮看一眼這冰裏頭有什麽寶貝。”

似乎終於捕獲一個正當由頭,眾人目如刀,齊刷刷飛向宋瑙。

關注來得太猛烈,引得頭皮一陣發麻,本能地往豫懷稷在的方向

男人遠遠朝微一頷首。

深沉,宋瑙隻能瞧見他的大致廓,但他在那裏,心中就踏實有了底。領命,抬起步子朝徐斐走去。

這回徐斐學乖了,他目不斜視地將榔頭雙手奉上,可等了半天不見宋瑙手來拿。

他不由得生出點膽量,瞧過去,隻見子離近了,宛若沾惹到冰麵寒氣,臉白如霜雪,呆愣愣地盯著青龍木箱的底座,分明是個普通底盤,卻像見了鬼。

徐斐輕聲喊:“宋姑娘。”

宋瑙閉上眼,再睜開。探過手取來榔頭,朝闊的腹部敲了下去。

第一下,手勁小,加之有點心神不寧,隻敲開一道冰

又掄起榔頭連續砸了兩下,冰層應聲碎裂,綻開的冰雕裏並沒現出什麽稀世奇珍,卻有一團黑影,破土而出般穿過破損的冰麵,以晃人眼目的速度摔了出來。

腐敗的腥風衝湧而至,盡管鬧不清這是什麽鬼東西,可大剌剌地砸過來,宋瑙覺要想活命,非得抱頭蹲下不可。但一思及要在群臣跟前抱頭鼠竄,會折損豫懷稷麵,倘若再沒蹲穩,往後提起今日,眾人隻會記得:虔親王妃為求保命,蹲在地上,並滾了一圈。

思緒像扯碎的棉絮,糊了一腦子,而一切又發生得太突兀,由不得仔細琢磨,黑影差點兒要摔到上,突然間一隻手掌扣住腰腹,猛地朝後一拽。

那個灼灼懷抱前,宋瑙被旋過半邊子,眼中景致高速變幻,腐爛與狼藉落向後,麵前是華燈宮柳,延綿不盡的桌案、酒席與夜

而此刻,豫懷謹也閃護住徐尚若,倉皇間袖口帶倒酒水、菜肴、稀湯,灑落一地。

豫懷蘇則與林軍飛護駕,場麵登時混不堪。

“怕不怕?”

豫懷稷冷眼瞧盡這一場鬧劇,聲音落下來,卻極盡溫

宋瑙悶悶搖頭:“沒瞧清楚什麽。”

“那就好。”

在他麵前,徐斐栽倒在地,嚇得手腳並用往後爬,一陳年焦靜靜倒在空地中央。

下,他明白地看見,右腳,六趾並攏。

而這些世間醜惡,必不能髒了他家姑娘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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