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春深》第四章 相護
沒有一年壽宴如同今夜,在人仰馬翻中戛然而止。
皇上恤宋瑙到些驚嚇,特意收拾出一間廂房供休整。晚來風疾,裹了件狐膁大氅,慢吞吞地啜完兩杯熱茶,氣卻不見回籠,仍舊蒼白得近乎清。
醫在院中候著,約聽見二王爺在隔壁可勁地鬧人,似是太醫久等不來,他自稱撞見冰下的髒東西了,突發心悸。
宋瑙循聲向外探頭:“二王爺聽起來怪難的,要不先太醫去把下脈,開些藥方子。”
豫懷稷鐵青著臉:“憑他這個中氣,能有什麽事,讓他幹號去。”他揮手喚來醫,坐到對麵,“那個大冰,應該老二去砸。”他直言不諱,“嚇死他活該。”
宋瑙驚愣:倒也不必如此直接。
好在醫是宮中老人,且不提言語衝突,單算虔親王手將哪家爺給揍了,他半夜被拉去出診已經兩隻手都不夠數了。在虔親王手底下曆練的二十來年到底不是白混的,醫平穩地把完脈,開出幾個調理方子。
待他退出後,宋瑙想到什麽便說:“我宴上似乎沒見到太後與九公主?”
“安慎選在今日鬧事,我能饒過,皇上也不能饒,估計關閉了。”
豫懷稷猜個七七八八:“太後疼兒,一氣之下也必不會來。”
宋瑙還想問什麽,還沒張開口,院外徑直過來一個清朗公子。他今晚的座次排在豫懷稷手邊上,宋瑙蒙也能蒙出此人是誰,起要與他行禮,他立馬製止:“使不得,三嫂,我現在你一拜,改日都要還的。”他聳肩,“信不信三哥肯定變著法子從我上討回來。”
豫懷稷不語,聽他六弟求生意識頗為濃烈地在那兒說:“我今日回來晚了,三嫂在跟娘娘遊園,沒見著麵,該是我來跟嫂子打聲招呼。”
豫懷稷讚許他:“懂事。”
宋瑙麵皮再厚,也比麵前兩個薄一些,聽他三嫂長,三嫂短的,遲遲未能回春的臉上終於爬上些緋。
屋隻有兩把凳子,豫懷稷坐了一把,宋瑙此時站在桌邊,想著將位置讓出去,不僅禮數上周全了,又能借此客套一下。
但構想與現實當中,始終差了一個豫懷稷。
尚沒開始實施,便被握住腕子,拽坐回去。
藏在大氅裏,極小聲地問:“文親王地位顯貴,我坐著,他站著,不好吧?”
“不然?”豫懷稷思索,“他躺著?”
宋瑙噎住,豫懷蘇即刻表明心跡:“三嫂應該是誤會了,地位這種東西,我沒有。”
“出去闖幾年,說話越發中聽了。”豫懷稷倒了杯新茶,抬袖一揮,似道銀掠過。
豫懷蘇反手抓住,滴水未灑,終於聽他三哥問道:“徐斐如何了?”
“暫時下獄被收監。”他一改玩笑之,沉下臉,“徐斐打包票說了,那冰雕之原是尊罕見的送子觀音,至於怎麽換一焦,他完全沒頭緒。”
宋瑙正在吹開茶沫,唰地抬起頭,滿臉驚愕。
“?”又艱難地重複,“焦?”
豫懷蘇心下一咯噔,小心詢問:“三嫂親自砸出來的,怎會不知道?”
這話倒真冤枉了宋瑙,當時事發突然,那東西裹挾著碎冰摔出來,還沒沾到角,豫懷稷已將掉過頭去。在失控的場麵中被安置到這兒,沒有勞煩任何人,乖巧地啜完兩杯茶,等著豫懷稷穩住局勢後來接,便一直沒機會問這件事。
而目前,宋瑙心很複雜,甚至有些想哭:“那個黑不溜秋的,我猜到是有環節出岔子了,不是什麽吉利什。”越說越悲傷,“但我眼神不好,說是木樁我也信。”
追溯源,但凡眼神好一些,腦子再多裝點事,也不至於在西亭臺把豫懷稷給認錯了。
豫懷蘇有些慌,看向兄長:你媳婦好像要哭了。
豫懷稷把外袍下,抖開披在宋瑙的皮大氅外頭。他高闊,外袍包裹住厚重大氅都綽綽有餘。他溫聲道:“等我一會兒,送你回家。”
囑咐完,他轉頭麵對豫懷蘇:“出去說。”
但豫懷蘇聽其言,觀其,得出另外一層意思:出來挨打。
皇宮院,燈火通明,不是手的好地方。
且豫懷蘇快,先拋出一個正經話題:“三哥,你要我查的那個圖案有些眉目了。”他趕道,“原先想等壽宴過去,明日再去三哥府上細談。”
兩人立於修竹僻靜,豫懷稷麵向別院口,看見不斷有宮人進進出出,院燃起十數盞長明燈,火映亮半邊宮闕。記憶似陡然燙出個口子,與多年前的一夜模糊疊……
那年,他還是一沒正行的半大皇子,臨時起意,領著老五、老六去掏鳥蛋。
豫懷謹沒幹過這事,腳一踩斷枝幹摔下來,他慌忙接住。豫懷謹隻了些驚嚇,但衝力讓豫懷稷背部撞上樹幹,突起的堅枝杈險些傷到脊椎。當夜先帝把整座太醫院搬去妧皇貴妃宮裏,一樣是亮了徹夜的燈火,宮人們匆忙出。
當著先帝的麵,他撒謊不打腹稿,聲稱是練功時弄傷的。
豫懷謹在櫃櫥旁,手死死攥住帶,上沒一點。
先帝待到後半夜再走的,走前經過櫃櫥,卻一眼沒瞧過豫懷謹。
妧皇貴妃是在豫懷蘇口裏知道的事經過,坐在床沿歎口氣,揮手招來角落整晚沒說過話,也不肯走的豫懷謹。人握住他的手,隨後一掌削過豫懷稷的後腦勺兒:“有你這麽混賬的嗎?幹點什麽不好,非得去掏鳥窩,你一人去便算了,還挑唆著弟弟們一道。這次是接著了,若沒接著,懷蘇就罷了,傷著謹兒我如何跟他母親代?”
豫懷蘇聽著哪裏不對,抗議道:“母妃,我幹什麽了,怎麽到我就罷了?”
人的手骨細,覆來的溫度正好,豫懷謹預想中的責罵並未出現,他愣愣地站在床邊,看三皇兄齜牙咧捂住腦袋,他認真地搖頭:“沒有關係,我額娘不管我的。”
妧皇貴妃一怔,趴在床榻的豫懷稷也停止齜牙,凝住片刻。
這時候,四公主昭兮蹦跳跑來,指尖著一顆葡萄,水濺了豫懷稷滿臉。
“讓你們不帶上我,吃苦頭了吧?”大大咧咧,“五弟,再有好玩的事你記著我,皇姐護你。”
豫懷稷淡定地抹臉:“你頂屁用。”
幾個兄妹鬧一團,他還清晰記得,昭兮扮作鬼臉躲到豫懷謹背後,衝他嚷著“傷到腰,將來沒姑娘嫁給你”,他拿什麽話回敬的已不大明晰,但長夜火燭裏,他看到豫懷謹笑得安靜靦腆,像那個年紀該有的樣子。
日後他們總廝混在一塊兒,小到掏鳥蛋,大到習武圍獵,豫懷稷總會帶上豫懷謹。
昭乾十四年,八方不寧,豫懷稷初至西南平,同年邊疆諸國多有來犯,先帝下旨令四公主昭兮出使和親。聖旨下,豫懷謹不顧母親阻攔,在先帝寢宮外跪了整宿,聽見豫懷蘇在裏間跟先帝爭執,氣暈栽倒下去的時候,他沒哭。
醒來時昭兮站在他床側,手擰帕子拭他額頭,同他笑:“多大點事兒,不至於。”
他握雙拳,也沒哭。
而次年豫懷稷從沙場上疲憊歸來,他終於繃不住,高築起的城牆轟然倒塌,顯出最真實的脆弱。他抓住皇兄襟,哭得蜷在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我沒能留住四皇姐,我留不住……”
豫懷稷蹲在他前,聽他號啕,啞著嗓音告訴他,不是他的錯。
生在皇家,做不到的,留不住的,何止於此。
“我結過一名江湖俠客,打聽到他多年前在淠莊斬殺了一強盜,此人曾為十兩紋銀而去屠村,一直是朝廷的通緝要犯。他耳後就有那枚印記,幾條直線彎折連接,因為奇特,我朋友印象深刻。”
“可能是某個民間組織。”豫懷稷拉回目,“還有別的嗎?”
豫懷蘇踟躕片刻,又低音量:“我到好幾茬皇帝派去探查的人。”他有點疑,“三哥,皇上這回未免太過急迫。”
豫懷稷隻在給他的信中提到這個圖飾與八公主墓的人有關,現在見到麵了,才把其餘細節簡述告知。豫懷蘇先是愕然,然後反應極快:“那剛才那……”
“嗯,是六趾,沒有錯。”
豫懷稷明白他在想什麽:“是埋在小八墓裏的人。”
今夜以前,豫懷蘇沒把事態想得這樣複雜,隻當是一群急紅眼的亡命之徒。
他背過手,低頭在原地焦躁地踱步,一個轉,他突然定格:“皇上知道嗎?”他又道,“小八被調包的事。”
豫懷稷沒正麵回應,隻說:“我沒提過,那兩個盜墓賊死得太快,也沒提。”
至於皇帝知不知道,或者從何知曉的,那就兩說了。
豫懷蘇沉默不語,那兩個蠢賊顯然是三哥忽悠,以為墓中人沒問題,自然也沒有特意提來的必要,但豫懷稷不提,即便他總話說三分,棋留半著,但豫懷蘇哪裏會看不出,他是對皇帝設防了。
“雇傭盜墓賊的人你繼續留意,再上皇帝的人機靈些,別出馬腳。”豫懷稷叮囑他兩句,“還有,你三嫂那頭……”
話鋒忽變,豫懷蘇耳朵也隨之豎起,聽他皇兄一字一頓:
“你再嚇一回試試?”
這頂帽子扣下來,豫懷蘇死活不能認:“天地可鑒,是三哥先提的徐斐。”
頂之前,他是做好挨打準備的,但豫懷稷沒有武,淡淡應聲:“這個是我的疏忽。”可他又跟著說,“以為你年了,該懂得如何挑揀著說話。”
離開時,他深深看一眼豫懷蘇:“怪我太高估你。”
一連三句,層層遞進,字字往豫懷蘇心上紮。
事實證明,來自他三哥的中傷可能會遲到,但是永遠不會缺席。
長街的打更聲一慢兩快,劃破空闊黑夜。
時過三更,宋瑙坐上歸家的馬車。
私以為論曲折多災,在由豫懷稷護著離開皇宮時,今日已然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但當梳洗回來,發現豫懷稷坐在房,正翻瞧著一遝忘記理、在幾本閑書底下的公子小像時,才深刻領悟到:一日未竟,人可以倒黴到什麽程度,還不足以下定論。
宋瑙急退兩步,一口氣沒提上來。
捉住椿杏:“王爺是如何我屋來的?”
椿杏也是蒙的:“原本王爺坐在院子裏,我不過客氣了一句,外頭涼,要不進屋暖一暖。”似乎也不敢相信發生了什麽,“我話還沒說完,王爺抬就往屋裏去,我攔也攔不住。”
宋瑙按眼眶,實在累極了,沒力氣跟椿杏解釋,未來姑爺不是一般凡夫俗子,你隻要敢同他客氣一小尺,他便敢順桿爬上一丈高。
這時,有小廝端來藥盞,是按太醫的方子拿藥熬的。宋瑙接過手,轉過門檻。
豫懷稷抬眼,見卸去妝發,人越顯清瘦,初見時臉上還有幾兩,現在下都削尖了,藥氣熏在眼睫上,宛如一隻,似乎誰能忍心說句重話,誰便是畜生。
宋瑙放下藥盞,指尖住他袖口,輕晃兩下:“我一會兒就燒掉,你別生氣。”
“罷了。”豫懷稷看片刻,收起畫像,“別浪費,留下當廁紙吧。”
宋瑙撲哧一笑。
見有些高興,豫懷稷把人拉到床榻,拿厚被蓋住,無奈地歎息。
“我算遇到小祖宗了,皇親國戚有什麽用,照樣被你住七寸,拿得死死的。”
他把藥吹涼遞過去,宋瑙就這麽一勺接一勺地喝,既乖又和。
豫懷稷忽然發覺,是個相當奇妙的子。雖然眼淚不值錢似的,但崴傷了不喊痛,喝藥不喊苦,被徐斐欺到頭上,一句多餘的求饒糾纏都沒有,知道直接來找他。
明明是輒紅眼眶的丫頭,卻沒有普通家子的氣。
“你確實很聰明。”
想通一些事,豫懷稷送去邊的藥勺往回一收,忽然道:“你哭,大抵還有一個原因,是你知道哭有用,至能宣泄緒,示弱,乃至規避風險。”他挑起一側角,“一旦你預判到眼淚對當前困境無益,憋也會先憋回去。”
宋瑙不曉得他怎麽說起這些來,但不可否認,他的話全說在點上。
還沒忘記,此前在豫懷稷心中是愚鈍的,這驀地風向大變,總還有點一雪前恥的小激。手絞被麵,臉微紅,適時地謙虛著:“是有一些,但也沒王爺說的那樣聰明。”
豫懷稷忍笑,又把藥勺遞上前去:“那你說一說,今晚的事該怎麽解?”
得意不出三秒,宋瑙剎那失去彩,艱難地咽下藥,卻也不敢裝傻充愣,遲疑著說:“我記得,八公主是死於走水,子在大火中灼傷,文親王口中的焦可與這個有關?”
豫懷稷挑眉看,微點下,又搖頭,托住藥盞的手淡淡比出一個“六”字。
宋瑙一點即懂,他的意思是:有關,但首有六趾,非八公主其人。
“我找來仵作驗過,死去至六七年,上也有藥浸泡過的痕跡,是宮中才會用的,以保不會快速腐敗。也相對完整,原是小八落葬時穿的圖紋式樣,有些地方與皮粘連已深,沒有換過的跡象。”
豫懷稷舀起一勺藥:“大都很吻合,除去那異骨。”
要找一年份相當的骸,再佯裝燒死的倒不難,但宮裏自有一套理骸的手法,難以仿照不說,其中幾味藥材也非一般人能夠取得,憑這點,想要如法炮製幾近不可能。
而著無損,這方方麵麵疊加,基本排除掉是中途經人掘墓調包的。
宋瑙想明白後,皺眉輕喃:“是在殮前便替代了八公主,換上袍,用藥草浸,再以皇家規矩棺落葬的。”
瞧分心出神,豫懷稷拿勺沿點一點的:“張。”
宋瑙抿去藥,聽他說:“這些我本想等你緩夠了,找個恰當時間再說,但老六口快,我就同你個底。”他講著正事,還不忘將藥吹涼送來,“近來這陣妖風我姑且還能擋一擋,住它不往別刮,那仵作是自己人,該遮掩的都弄幹淨了,不會捅出去。”
換句話說,既然選擇不去破,這大約仍然會以八公主的份,葬回華坡。
豫懷稷見聽得細致,不時會停下來想一想,再湊近把勺子上的藥吮幹淨。
一點藥渣沾上角,豫懷稷抬手揩去:“會覺得我太涼薄嗎?”
他作親昵,宋瑙本能地偏一偏頭,卻在這聲輕問中愣住沒。
似乎對於這種好好說著話,突然罵起自己來的行為到迷。
“我明知小八骨存在問題,卻裝聾作啞,隻顧著這事端能一件是一件。”
“不是的。”
聽他不斷貶低自己,宋瑙莫名生起氣來,徹底把頭一偏,不肯喝他遞來的藥。
“且不論有人躲在暗拿八公主的事做文章,對方的路數、用意,都還不太明晰。他們敢借皇後壽誕把首送回宮中,行事說猖狂也猖狂,但自墓被掘,皇上跟王爺肯定也派出不人去探查,一直沒能探到全貌,他們顯然做好萬全之策,說謹慎也謹慎。”
宋瑙細致分析,且略有些氣鼓鼓地說:“誰曉得這些人還會做出什麽,把他們查出來才是當務之急。”
換作從前,為了惹禍上,這些話一定爛在肚子裏也不會說出口。但此刻,看著豫懷稷,這個男人的出現,無疑是將膽子往裏養了些。
即便宋瑙心底適時冒出個聲音,捶頓足地訓斥:宋瑟瑟,你當真是飄了。
可仍然義無反顧地往下講。
“縱是八公主這一茬,不論生死,可以李代桃僵到這樣細的,這背後一定有前朝或宮中的人輔助,那牽扯得就深了。王爺是想維穩,又沒撒手不管,暗查也是一種查法。”越說越激昂,“在尚沒弄清楚前貿然聲張出去,便是把皇家麵摔在地上碾幾腳,又沒有別的用,傻子才往外捅呢!”
豫懷稷把下扳正,將藥喂過去,淡笑搖頭:“你倒會替我說話。”
說來奇異,蓄積在心口的一團鬱氣居然緩緩散去了,看這口喝完,青瓷藥盞也見了底。
“好了,再熬下去該天亮了。”
擱置好藥盞,夜近四更,豫懷稷替放下床幔:“且好好睡一覺,我得空就來看你。”
宋瑙依言躺下,接側過去,霍地牽住他手:“王爺歇會兒再走。”
料得豫懷稷一出宋府大門,必定連軸轉地為這些事奔忙善後,往後幾天恐怕連合眼的間隙都沒有。眼炯炯,死死拉著:“就一會兒。”
宋瑙手,指節細白,兩隻手都無法將他的手完全包裹住。
豫懷稷將看上半晌,本踏出的步子收回來了。他坐在床沿,沒安靜多久,便憾搖頭:“是該早些把你娶回府。”他思索著說,“否則多留一會兒,都像在無茍合。”
他半靠床榻,合眸輕笑:“更何況,由得你這一回回地手腳,我也把持不住。”
宋瑙差點兒要鬆開手了,指責的話已湧到舌尖:這到底是什麽得寸進尺的虎狼之詞!
但此人向來激不得,講不準還有更無賴的話在後頭,一時忍住了沒回。
“瑟瑟。”
休憩須臾,豫懷稷忽而出聲,他沒睜眼,語氣散漫閑適:“你還有什麽想跟我說的嗎?”
瑟瑟是小字,豫懷稷極這麽喚。
宋瑙平躺榻上,向後仰臉,豫懷稷分明在閉目凝神,卻像上長了眼睛,正沉緩地注視。
幾秒鍾的沉默過後,宋瑙應他道:“嗯,我反省了一下,大概是秋燥的緣故,近來的確有些熏心了。”承認錯誤,“我不是故意輕薄王爺的。”
豁出去了,接著前頭的幾句調笑說下去,大有他說話不害臊,可以更不害臊的氣魄。
豫懷稷睜開眼,看了一會兒,搖一搖頭:“說什麽秋燥,什麽反省的。”
他語調平和:“饞我的子就直說。”
宋瑙再一次深刻認識到,跟他比渾,無疑是以卵擊石。
一下子撒開手,繃不住似的拿被子將頭臉蒙住。豫懷稷失去牽製,終於淡笑起:“睡吧。”他俯將被角掖進去些,“我煞氣重,這段時間我們過從甚,你沾了我的氣息,邪祟不敢你夢來。”
他招來廊上打盹的椿杏伺候,走出院落,宋沛行已在外恭候多時。
兩人邊閑談著,邊朝府門走去,豫懷稷狀似無意地說起:“我今夜見到宋世子,是位清俊佳公子,你們宋氏雖然人丁單薄了些,但教出來的小輩倒一個賽一個地周正討喜。”
“王爺謬讚。”宋沛行應道,“臣的兄長早年定居河,已經許多年沒有往來,晏林是今日午後到的,樣子變了好些,臣第一眼都沒太認出來。”
豫懷稷問得婉轉:“瑟瑟上頭就他一位堂兄,兩人應當不錯?”
宋沛行是實誠人,一五一十地說:“小十歲前在河住過幾年,那時玩得是很好,晏林年紀大不,但也還是頑劣的歲數,走哪兒都願意帶一個小尾。”他頓了頓,“連後來晏林去莫家下聘,小都顛顛兒跟去湊熱鬧。”
聽到此,他們已臨近宋府前門。豫懷稷的坐騎是一匹玉蘭白龍駒,它等得不耐煩,在門外刨了一刨蹄子,豫懷稷似被吸引目。
“小時候再親昵都無礙,這大了可得有講究。”他向白馬在夜空下泛出澤的鬃,“宋大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宋沛行若再不明白豫懷稷的意思,便白在朝中爬半輩子了。他即刻出聲擔保:“晏林待小有如親妹,小更不必說,王爺大可放心。”
豫懷稷不置可否,但也沒在這個事上多費舌。
他出門檻,以手勢止住宋沛行:“更深重,宋大人回吧。”
他翻上馬,今夜黑雲遮月,連星星都不見幾顆,他在暗無天的夜幕下策馬奔馳,浮想起晚間,宋瑙立在冰雕前,還沒取過徐斐手裏的榔頭,曾有一段短促的惶失焦。
別人也許看不出來,但豫懷稷心力全在上,因而看得真切。
他走前最後一個問題,指的便是這個。
還有什麽想跟他說的嗎?
他相信,以宋瑙的心思剔,不會不懂,但還是把話扯遠了。
當夜,豫懷謹回得也晚,紅燭燃盡,徐尚若差人再拿新的。
宮勸:“娘娘,別等了,現在外頭得很,皇上大概不出空當過來了。”
“不,皇上知道,本宮一定會等的。”徐尚若舉起火折子,點燃燭心,平和地說,“所以,皇上再晚都會來。”
語氣綿長,仿佛是個約定俗,長久養的習慣,再尋常不過。
幾個宮人相覷一眼,他們是皇後宮裏的老人,眼看帝後婚五年,皇上晨起早朝,落日而歸,作息十分規律,沒娘娘等過幾回,便有些奇怪娘娘這心得是怎麽來的。但他們為奴為婢的,不敢碎,自覺地退到寢殿外候著。
待新燭燒去一小截,豫懷謹踩著宮燈的影,姍姍而來。
徐尚若忙迎上去,把暖爐塞給他:“累不累?”殿中有小火煨著的鍋子,揭開蓋來,盛出一盅,“你席間都沒吃什麽,先喝碗熱湯。”
在沒看見的地方,豫懷謹發過一通火,再把零狗碎的事安排下去,走回寢殿時已經難掩倦容。他強撐著笑道:“你怎麽要的事一件不問,隻管我累與不累?”
“誰說的?”徐尚若小聲嘀咕,“我問的才是最要的。”
豫懷謹輕怔,在稍帶孩子氣的反駁裏卸去偽裝,倦意似沒了阻隔的屏障,緩緩攀上眼角。他低頭有一下沒一下地舀著參湯:“我已傳旨下去,連夜捉拿那些冰雕工匠,不日會有結果。”他手上停頓,“不過多半是跟徐斐一樣,遭人算計了,正主早跑得沒影了。”
不可避免地,他提到今夜的事,徐尚若指尖一,終於輕聲問道:“他們到底是誰?想要什麽?”
“難說。”豫懷謹端起半涼的湯盅,“隻怕是來者不善,不過……”湯頭清淡,映出他冷靜麵容,“我們這一路,不就是在荊棘叢裏劈開條道來走的嗎?管他牛鬼蛇神,我們本是從那裏來的。”說著,他苦一笑,“怕事,我們哪還有今天?”
他提及過往,徐尚若神思輕微渙散,似在回憶裏沾了沾,又極快地剝離開來。
點頭:“那不說這個了,終歸是不能一夜解決的事。”換上個頗為苦惱的表,“但有件事,我們得先說一說。”小聲問,“我把安慎給罵了,你又將足,母後該氣壞了吧?”
還當要說什麽,聽見這個,豫懷謹一愣,而後無聲笑起來。
他且還年輕,生得也極為好看,這一笑又增添幾分好,在紅燭暈下,自是說不出的溫多。
“你別不放在心上。”徐尚若推他,見他笑得勾人,便紅著臉抱怨,“你還笑,等母後過來興師問罪了,可不像我這麽好打發。”
“我已經想好對策了。”他手托住頭,打趣道,“安慎是放肆、鄙,還豪橫,不統,你罵得既準又好,甚得我心,母後來鬧的話,我重複一遍給聽。”
徐尚若信了他的,吸進一口涼氣,慌慌張張道:“要這……這麽的嗎?”
好騙已非一日兩日,豫懷謹常取笑,這魚還要餌食才上鉤,他娘子是空竿放線,一鉤一個準。
“你呀……”他不由得一歎,“其實你兇悍一些,我很喜歡。
“三皇兄說了,宋姑娘是一向有爪牙的,隻是不常亮出來見人,但你不同。”
豫懷謹向寂寂深庭,卻似另外長了雙眼睛,能穿的皮相骨,看進心裏去:“你是念皇兄對我的照拂,不願他心尖上的人在你眼皮子底下辱,才端出那張臉的。”
“你想我兇悍點,也不是不行。”半晌,說,“你得先給我請一位夫子。”
徐尚若隨他出去,夜到濃時,庭院已完全漆黑,隻有幾步一間隔的地方豎起高桿有燈火,微暗的閃爍明滅,如同他們來時的路,著黑,僅有熹微亮。
“夫子?”話頭轉得突然,聽上去毫無關聯,豫懷謹下意識地問,“教什麽的?”
“罵人。”徐尚若吐出兩個字,繼而自省道,“我這方麵言辭匱乏,一張口在氣勢上就矮人一截。”仔細盤算後得出結論,“要想唬住安慎,還須得在基本功上花心思。”
豫懷謹聽笑了:“行,或者找個機會,把三皇兄請來宮裏。”衷心誇讚道,“在這上頭,他的段位高。”
子雙手疊,撐住下,好奇道:“有多高?”
豫懷謹回想須臾:“據說有一年,他在理邊戎,陣前將敵軍罵哭了。”似是覺得罵這個字不準確,他改口,“不,是辱。”
殿安靜片刻,兩人忽然相視而笑。
像過去五年,他們獨的每一個夜晚,仿如一切都沒有改變。
是夜,在安神藥的作用下,徐尚若睡得很沉。聽著均勻的呼吸聲,豫懷謹睜開眼睛,全無困意,盡是冰涼的清醒。他下床披了件外,悄無聲息地推門而出。
陸萬才在前麵掌燈,穿過幾間宮院,來到平日理政務的書房。
裏邊跪著三個侍,們臉上淚痕錯,豫懷謹走過時冷笑道:“朕當是多難的事,這不跪得很好嗎,怎麽下午見到皇後反倒不會了?”
們近服侍安慎久了,也養出些刁鑽的小子,往常單獨見到徐尚若勉強還懂些規矩,但跟著安慎走出去,仗了主子驕橫,們也敷衍了事。
其中歲數稍長一點的宮哭著磕頭:“奴婢再也不敢了。”
“這聲不敢,未免太沒誠意。”豫懷謹坐上高位,自顧自地搖頭,“朕再不找你們來,這公主邊的幾條狗,都敢給皇後甩臉子了。”
他脾氣一向不太好,朝臣都知他晴不定,隻是他沒納妃嬪,後宮比起曆代儲君要清冷許多,又有太後坐鎮,他很手。宮人們見到他大多時候都是同徐尚若在一,永遠溫潤耐心,久而久之便忽略掉他本不是善男信。
“皇後大壽,不宜見腥。”
侍們先聽聞這句,以為能有轉機,而他後一句卻是:“但朕多容你們一刻,都如鯁在。”他指腹過椅子扶手上的首,淡聲道,“那就等一等。”
幾人癱坐在堂下,在未知的恐懼中哭得越兇。除了陸萬才,沒人知道皇帝在等些什麽。
豫懷謹由們哭去,他閉眼假寐,屋隻點起一盞燈,他半個人沒在影中。
當日晷的晷針指向某一刻度,陸萬才一眼天邊,算著時辰稟報:“皇上,第二日了。”
看到豫懷謹睜眼的一瞬,們明白過來,他在等,等皇後生辰過去。
沒有吉兇避諱,可隨意殺伐。
“既然膝蓋不會彎,留在宮中也是廢人,敲斷骨扔出宮去吧。”
他的決斷一出口,年輕子尖銳的求饒聲簇擁著響起來。
陸萬才趕忙向外揮手,進來幾個侍衛正把們拖走,門外數米遠,遙遙傳來一記阻撓:“慢著。”
豫懷謹不聲,來人疾步踏進來,他起喚道:“母後。”
人四十歲上下,滿頭珠翠環繞,猶帶薄怒,張口責問:“皇帝是想要幹什麽,哀家倒不明白了,安慎是做過什麽挨千刀的事,皇帝罰俸足不說,還要宮人?”
“對皇後不敬,不該罰嗎?”豫懷謹坐回去,冷冷回應,“母後也說,隻是罰俸足,若安慎做得過於出格,可就沒這麽簡單了結的。”
太後心下不滿:“是皇帝親妹妹,哪裏做得不規矩,關兩天就罷了,至於要足一個月再杖殺近侍這樣嚴重嗎?”
“朕就敲斷們幾骨頭,怎麽杖殺?出宮後或生或死,全看們自己的造化。”
豫懷謹向侍衛抬手輕揮,也不廢話,直接道:“拖下去。”
“不許!”皇帝當眾拂的意,太後麵子抹不開,大喝,“哀家看誰敢!”
但前侍衛都聽豫懷謹號令,隻稍微一踟躕,見豫懷謹沒收回命令,便上前抓住人向外麵拽。太後氣急之下使了個眼,跟隨的太監立即出手跟侍衛搶人。
念著他們是太後的隨從,侍衛不好來,正拉鋸般僵持著,豫懷謹霍地躍下高位,順手出橫架在案上的劍,手起劍落,徑直削去為首的太監頭顱。
如井噴,斜濺到太後的前襟上,宮人尖著向後躲,也嚇得頭腦瞬間空白。
幾個待置的宮登時嚇暈過去,銀劍在冷夜裏反出紅的,豫懷謹一手執劍,咬著音節重複:“拖下去。”
此時沒人再來阻攔,侍衛把們同太監首一起抬出去。
豫懷謹隨手扯下一塊窗紗,低頭拭劍,聲紋不:“說句不中聽的,朕是孝順,才對母後多有忍讓,卻慣得一些閹人都敢不聽天子令。”
簡單幹淨,他拋去髒汙的窗紗:“母後與安慎一條心,朕權當你們是一個人,往後母親給皇後臉,朕就找安慎晦氣。若皇後在母親宮中傷了了……”他滿氣,緩緩道,“朕不論其他,全算在安慎頭上。”
太後本就是個沒經過多事的婦人,方才的一連串事都無法置信,直到陸萬才用水將地麵洗一遍,腥散去許多,才穩住形,後知後覺地回想起豫懷謹的話,諷刺道:“皇帝當真孝順!”
嗓音打著戰,遠沒有剛到這兒的中氣足。
豫懷謹搖頭冷笑,磋磨了這麽多年,他從皇子到君主,他母親也搖為一朝太後,卻毫沒變。
明明懼怕,卻絕對不能吃丁點兒虧,不管好看難看,能在口頭討回一星半點兒的都是好的。
也是這一點,最招先帝厭棄,卻不自知。
他就著太後的譏諷,恭聲回應:“朕生為人子,不能跟母後置氣,但作為安慎兄長,訓誡胞妹是理之中。”
當驚懼與怒火消退一些,太後咬牙,冷不丁問他:“皇後,值得嗎?”
豫懷謹恍惚片刻,輕手把劍擱在窗沿,然後開口:“朕從來不是母親喜歡的孩子,安慎尚能當您的長矛,在後宮幫您撲咬其他嬪妃,而朕生木訥,不能替您掙到臉麵,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也沒能得寵於先帝。”
聽他猝然說起那些過往,太後臉白了白,本能地想反駁,卻說不出一個字。
“母親想要的太多,朕做不到,所以您不喜。”他自嘲道,“母親應該也沒想到,過去那個百無一用的孩子,現今連人都敢殺了。”
“但尚若……”豫懷謹停頓下來,又扯來簾布,把染的手指一一幹淨。
他作細致,似禮佛之人,隻是提到那個名字,都當焚香潔淨,方不算玷汙對方。
“讓朕知道,朕不必做到什麽,不必為誰,朕也配得到與尊重。”
太後素來聽不慣說徐尚若的好話,跳起腳來罵:“是皇帝登基以後的宮,一來就過上好日子,哪知哀家跟皇帝過去的苦!”惱怒道,“這小蹄子一招錦上添花耍得極好,心機重得很,能騙得了皇帝,但休想騙過哀家!”
這些不掩惡意的話顛來倒去說了不下百遍,但這次,豫懷謹直視著,腥風吹過他微揚的角,在他逐漸放大的笑容裏,裝滿極為平靜的嘲諷。
沉寂須臾,太後猛地生出一個荒唐念頭——他們的集,可能遠在徐尚若宮之前。
一幹與徐斐牽連的冰雕工匠連夜被押宮中,據兩個老匠人代,同一樣式的他們接過兩筆單子,是徐斐先找上門的,敲定細節後半個月,有個人也尋到這間鋪子。
“是夜才到的,鬥笠遮麵,也說是為家人祝壽用的,挑三揀四鬧了小半宿,這個不滿意,那個不對眼,得老匠人把徐斐訂的那尊已雛形的冰雕搬出來,是一眼相中,要拿這個當模子趕工一座中心鏤空,形態幾乎完全一樣的。”
戚歲吐沫橫飛地學給宋瑙聽,二郎抖得飛快,活像個菜市口說三道四的中年大娘。
“唯一的差異是要工匠先別封底座,待搜羅到合適的珍寶再自行填進去。按的需求,老工匠調整了底盤,做可以拆卸嵌的。而徐斐派人把觀音像送去,直接封死了。”
而後來的事也有跡可循,徐斐的人在運送途中要下榻幾驛站,都是些魚龍混雜的地方,應該是那時候被調了包。
宋瑙揣著手爐一點一點地聽,戚歲說的人知道,此人也曾出現在盜墓賊的敘述裏。若仔細推究起來,大約是從那次開始,接到一些,才使得跟豫懷稷從無關痛的小集,到實打實地纏繞到一塊兒。
豫懷稷忙得分乏,還記得差戚歲過來和嘮一嘮,也算沒當是外人。
宋瑙保持微笑:“戚公子來便來了,帶什麽……豬啊?”
地上齊齊整整碼放著說幾十斤豬,戚歲興高采烈地說:“這豬可不是一般的豬,膘壯,在山裏吃果、五穀長大的。”他繼續道,“爺說了,姑娘日常吃的豬可能不大實在,否則怎麽吃不胖,抱起來硌手,要我挑頭實的送來。”
宋瑙的微笑終於僵住了,在他細數這頭豬如何好之前,趕快找個托詞將人送走了。
他一條剛出門去,宋晏林的轎便停到正門,由守衛通傳之後,下轎。
昨日座次離得遠,夜模糊,宋瑙看得不如眼前清楚。
宋晏林的樣子跟年時有所差別,但宋瑙可以在人堆中把他認出來,可見廓眉眼變得並不多,仍是一副老天賞飯吃的好皮囊。
他骨相未變,氣質卻差了十萬八千裏。
聽他沉著談笑的某些時刻,宋瑙幾乎不能將他與當年河那個張揚的年郎聯係到一。正暗自想的時候,聽到宋晏林說,多年不見,想跟堂妹單獨聊會兒。
宋瑙神遊得有些遠,等反應出這聲堂妹喊的是誰,廳堂隻剩他們二人了。
宋沛行記著豫懷稷的顧慮,特意放他們在待客的外間廳堂說話,正對大敞的庭院,有下人灑掃走,也顯得落落大方。
可將近五年沒見,赫然要他們聊一聊,宋瑙都找不出能說的話。
裝作垂頭飲茶,實則腳趾蜷,邊思索,邊來回摳著座墊,忽然間,一聲輕笑伴著風耳底:
“瑟瑟這是,不認識哥哥了,也不吱個聲。”他桃花眼裏似嗔似怨,“嬸嬸啊,叨起來可真要人命,說得我口都幹了,你也不幫著擋一擋。”他語態懶散,“過來,給哥哥倒杯茶。”
他使喚得順口極了,宋瑙坐在他對麵,瞥了一眼他隻消一勾手便能到的茶壺。
宋晏林注意到宋瑙的目,手把茶壺推得老遠,麵不改:“嘖,壺太遠,我夠不到。”
宋瑙氣笑了,咻地便想通了,不論宋晏林變什麽樣,骨子裏仍是隻孔雀。
一旦找回些記憶中的影子,如同打破冰層,後續就自然許多。宋瑙過去為他斟茶,走得近了,驚覺他瘦得厲害,全靠他骨架高大勉強把服撐住了,問:“堂哥怎的瘦了這麽多?”
宋晏林輕攏袖口:“為兄貌,瘦一些不影響。”
宋瑙瞟見,他手腕枯瘦,閑談之間,已不留痕跡地回袖子。
見他有意回避,宋瑙沒再追問,把茶端給他:“老實說,好些年沒見了,堂哥這趟過來,也沒給我捎個什麽禮。”頗為不滿,“當真越老越摳。”
宋晏林折扇一展,苦惱似的拍一拍腦門兒:“你誤會了,為兄不是摳,是窮。”
為了證實這話,他當場掏出錢袋,拈住一角,倒過來開口朝下甩了甩,一小把銅錢滾落掌心。他寒酸地撿出五枚,不舍道:“罷了,拿去買糖葫蘆。”
宋瑙倒吸一口冷氣,宛如到什麽衝擊:“你這幾年都去做什麽了,窮這樣?”
瘦倒也算了,偏他還窮,除去一張臉,又無長,興許是靠出賣相活到今日的。他雖正值壯年,卻也經不住這麽以侍人,長此以往,難免不足,怪不得榨幹這個樣子。
宋瑙簡直找不出更完的解釋來串聯所有疑,縝且合理地推斷,沒有聯絡的那些年,堂哥一定過得特別苦。
宋晏林見臉瞬息萬變,再瞧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樣了,便知鐵定沒在想什麽好事。
他以扇麵了的角:“你還小,不曉得這世間錢難賺,屎難吃。”
宋瑙瞄他眼下的淡淡烏青,不知多個晚上沒睡好覺,結道:“再、再難賺,也要惜子。”生怕堂哥拿當小孩兒,聽不進的話,宋瑙強調一句,“我也不小了,過幾個月都該親了。”
聞言,宋晏林挲銅幣的手指一頓,他收斂起適才敘舊時的吊兒郎當,沉默良久,他看向宋瑙:“瑟瑟,聽我一句勸,回掉這樁婚事。”
宋瑙愣在原地,恍惚察覺到,宋晏林今日說過這麽多話,現在才真正切正題。
牢牢盯著宋晏林那雙豔麗的桃花眸:“為什麽?”
“你會被虔親王連累的。”他移開眼,不去直麵宋瑙的目,隻說道,“昨天那樣的無妄之災可能會有一百次,他能護住你一回,可剩下的九十九回難保不會失手。”
宋晏林側著頭,折扇輕撲:“別讓自己為那種男人的肋,要命的。”
經他提起來,宋瑙才想到昨日壽宴他也在場,約莫是出自兄長的關照才來勸的。
歪一歪頭:“我這麽惜命的人,不是沒求過一個安穩日子,可說到底,哪個子不想長在夫君心上,為他的肋?”打個哈欠,“何況這門親事已板上釘釘……”
“你非要回絕,王爺乃忠正大將,”宋晏林橫打斷,“不會過分為難你。”
他似有備而來,劈裏啪啦地一通說:“萬一將來有點什麽紕,皮傷還算輕的,倘若傷及……”
“堂哥,”這回換作宋瑙出聲截斷,再次平視這個男人,“這麽束手束腳的,可不像你世當盡歡的作風。”終於坦言歎氣,“你怎麽都——變得我快不認得了。”
除卻骨裏的一氣,使得他不斷在稔與陌生間反複切換。
宋晏林揮扇的手頓住了,良久,他垂眸否認:“我沒有,我不是,別瞎說。”
宋瑙掃一眼宋晏林腰間酒囊,這是宋晏林橫行河時慣用的,雖已洗得發白,但依稀可以認出上麵的飛鳥紋路。
忽然開口:“替我倒杯酒吧。”
宋晏林怔了怔,卻也沒拒絕。他解下酒囊,倒滿半杯。而宋瑙隻抿了一口:“燒刀子。”淡淡搖頭,“都開始喝燒刀子了,還說沒變。”
年時隨宋晏林滿河跑,早早知道他是個沒譜的,打小便時刻記著要去看護這不的大堂哥,生怕他喝斷片了,找不到回去的路。
有一年,宋晏林在春風樓跟他一幫江湖朋友吆五喝六地喝酒猜謎,樓外天晦暗,宋瑙擔心他會誤了時辰,就手去拉他的酒壺。
但宋晏林一隻手高舉玉壺,另一隻手“嘩”的一聲抖開折扇,抵住宋瑙的撲騰,他笑看邊上攏一堆的水果皮:“瑟瑟呀,你這樣可不行,用著哥哥的銀子,隻管自己吃飽喝足,快活無邊,哪有這麽狠心的道理?”
對於他的控訴,宋瑙充耳不聞,手叉腰上,反過來指責他:“堂哥若喝得爛醉,一會兒倒在半路上怎麽辦!”據理力爭,“我才七歲,馱是馱不的,要是再遇上個歹人……”
宋晏林斜挑著眼角,微醺中帶笑:“繼續。遇到歹人,然後呢?”
宋瑙想了想,握拳道:“然後堂哥生得豔麗,實在危險極了。”
說完,那些個跑江湖的拍桌大笑。宋晏林無奈,抬手彈一個腦瓜嘣:“這下不說自己了,什麽天殺的好事,淨往我上扣?”
宋瑙捂頭,委屈道:“我是姑娘家嘛,要名節的。”
“你要名節,哥哥不要?”宋晏林瞇眼問。
“那、那你要,可是,你吧……”低頭玩手指,聲音越輕,“本來也沒有呀。”
宋晏林額角突突跳了幾下,聽見幾個好友爭相附和,曆數他行走江湖鬧出的糗事,以此力證名節這個玩意兒,他是真沒有。在名聲敗之前,他忍無可忍,拿幹淨筷子,沾了一滴灑點在宋瑙心。
“哥哥這兒紅,喝的是風,意不在醉人。”他滿風流意態,輕笑揶揄,“想要爛醉的,誰喝兒紅啊?”
宋瑙那時才懵懂了解,堂哥縱馬萬裏山河的日日夜夜,酒囊裏裝的都是兒紅。
而今,兒紅卻了燒刀子,人也同酒一樣,許多變化不言而喻。
“哎呀呀,不能再待下去了。”宋晏林以扇代手,掩住口鼻,隻出一雙眸,半開玩笑地說,“我們家瑟瑟呀,什麽都瞞不過,狗鼻子。”
再過個半盞茶時間就到晌午了,但他沒有要留下用飯的意思,利落地收扇,剛走出幾步,宋瑙在後淡淡開口:“昨日壽宴,徐斐呈上來的冰雕,裝它的青龍木箱堂哥可看著眼?”
宋晏林背對緩緩站住,他佇立在那兒,沒有回應。
“木箱底座的一角稍有殘缺,有點像……”用聽不出喜怒的語氣回憶著,“像你當初,拿去向莫大小姐下聘的那隻。”
似乎花了很長時間逐字逐句地聽,宋晏林良久才轉回去,天生的豔還掛在眼梢,線微彎,帶笑似的:“你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明白呢?”
可他的假麵並非堅不可摧,宋瑙依然在他麵的裂中,捉到一抹飛閃而逝的哀痛。
讀不懂這份痛楚,唯能知,他如今大約是真的苦得。
那日的事再細查下去,與徐斐的幹係便不大了,皇帝關他十日,以作小小懲誡。
徐斐出獄當天,宋瑙去到虔親王府,在門口上豫懷稷從府裏出來,與他並行的是乞巧節時同戚歲走在一起的那位公子,對方一看見宋瑙,出於先為主的反,控製不住地眼一沉。
豫懷稷斜睨他一眼:“陸鐵牛,你給我收一收。”
這個稱呼宛如一顆炮彈,陸秋華立刻奓了:“我還什麽都沒說!”他有些絕,嗓音得極低,“那是幾歲大的事了,你再拿來提有意思嗎?”
嚴格算來,當年的陸秋華剛滿六歲,眉眼遠比一般男孩清秀。
上了幾趟私塾回到家,被一些皮猴似的小公子笑話沒把兒的小姑娘。他彼時還沒養出冷銳的子,隻會吧嗒吧嗒掉眼淚。
豫懷稷大陸秋華一歲,給他分析:“約莫是名字的問題。陸秋華,聽上去像秋花,太氣,你得改個名。”
陸秋華用小聲請教他:“改什麽?”
豫懷稷經過思考:“鐵牛吧。”他點頭,“陸鐵牛,威武雄壯,鐵骨錚錚。”
可憐陸秋華年單純,信了他的邪,為此鬧出不小的靜。末了,事傳宮中,妧皇貴妃把兒子打去陸府道歉,豫懷稷自知理虧,誠心跟他說:“名字變來改去的麻煩,我教你習武,以後再有人埋汰你,就兩個字——揍他!”
陸秋華原可以科考仕當一介文臣,是豫懷稷一手把他領上通往武將的路。他稍大一點,雅俗醜的意識漸漸覺醒了,便再也不準別人在他麵前提那三個字。
“以前是沒什麽意思,但你如果一直是這個態度,那可有意思極了。”
豫懷稷的風涼話一套套的,宋瑙見陸秋華本就白皙的臉上又往上白了個號,似乎氣得隨時可以暈死過去。忙出手幹預:“王爺,其實我來,是想見一見徐斐。”
一聽到宋瑙是為別的男人來的,豫懷稷拉下臉:“你要見他做什麽?”
陸秋華見他不痛快了,故意冷笑一聲,並十分舒適地翻了一個白眼。
兩人似乎又要杠起來,宋瑙又一次搶在他們火並前開口:“我有些話想問他。”
沒給他們反應和爭執的空間,馬不停蹄地說:“七夕當晚,我遇到徐斐的地方並不在主道上。那天大多百姓都去離水湖畔賞煙火了,我是眼花認錯人,跟出去後迷了方向才到的那裏,但從徐府去到廟會的幾條主街,徐斐不論怎麽走,都不該與我上的。”
宋瑙垂眼道:“我就想問一問,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那兒?”
可貿然去見徐斐總歸於理不合,豫懷稷心領神會,也聽出的言外之意。
“你懷疑有人心引徐斐撞見你?”
陸秋華不鹹不淡地哼了聲:“一個掌拍不響,他們引的恐怕不隻是徐斐吧?”他不客氣地又丟出個問題,“宋姑娘到底錯認誰了?”
宋瑙沉默了一下,忽然向豫懷稷後躲去,兩手攥住他後擺,眸中霧氣蒙蒙的,朝陸秋華撇一撇:“兇。”
這一招對豫懷稷向來是屢試不爽,他立即兇神惡煞地向陸秋華一橫眉:“要你管?瞎胡猜什麽呢,鹹吃蘿卜淡心的!”他繼續訓斥,“張口閉口宋姑娘,下次嫂子聽見沒!”
“我喊嫂子?”陸秋華怒問,“小我多你沒數?”
“那又如何?”豫懷稷開始撒歡了地扯,“你是陸家長子,上麵沒有哥哥照拂,我拉扯你長大算半個兄長。俗話說長兄如父,那我怎麽也能落個幹爹當當吧。你喊嫂子怎麽了,喊聲幹娘都不過分。”
他越說越離譜,把陸秋華氣得有點站不穩,宋瑙出來打圓場:“別勉強陸公子了。”
但陸秋華完全沒料到,後麵則不無憾地說:“我也沒當人娘親的經驗,突然要認下這麽大個兒子,總怕照顧不周,傷了母子分可怎麽好。”
陸秋華頭一次發現,在某種意義上,豫懷稷和宋瑙兩個人簡直般配極了。
“胡攪蠻纏也要有個限度。”他七竅生煙般咆哮,“你們能不能講點道理!”
宋瑙怕他年紀輕輕氣出個好歹,輕咳一下打住了。看見王府門前有兩匹大馬,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便問:“王爺與陸公子是有事要出門去?”
陸秋華緩過來一點,剛要說去點兵場,豫懷稷搶話道:“沒有。”拍一拍陸秋華肩膀,“日頭不錯,陪他出來曬一曬,上一子黴味。”
他吩咐戚歲:“去大獄外頭候著,徐斐一出來,帶他去福如酒家見我。”
戚歲離開後,陸秋華冷冷笑起來,大抵是擔心多說多氣,他一聲不吭地翻上馬,看豫懷稷把未來夫人送上馬車,然後才躍上白龍駒。
福如酒家離王府隻有半炷香的腳程,他們到得早了。豫懷稷頭一件事便招呼店小二搬來一扇繡麵屏風,擋在宋瑙與一會兒留給徐斐的空地之間。的正麵視野阻,老老實實地說:“這個有點擋視線。”
“他在牢獄汙穢地待了這麽些天,髒得很,有什麽可看的,不怕長針眼?”
豫懷稷目的明顯,下手果斷,宋瑙無奈地噤聲。
會不會生針眼不大確定,但此人心眼隻有針尖大小,卻是深有會。
徐斐午時出獄,過來也要段時間,豫懷稷點了一桌菜,全是樣式巧,吃起來不會太狼狽的。宋瑙悶頭吃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豫懷稷跟陸秋華閑話等會兒去點兵場的事。
忽地,一雙筷子往碗裏放了兩片糯米糖藕。這盤子是擱在陸秋華手邊的,離宋瑙比較遠,一直沒去筷子,豫懷稷注意到了,給夾來一些:“今日興致不高?”
雖為疑問句式,但用的則是陳述語氣,宋瑙的確還沒從前些天宋晏林的造訪中完全離出來,但稍加掩飾過了,沒料著豫懷稷會這麽快瞧出來。
幸而吃得認真,口中是還沒咽下的素鴨,左手持勺舀滿玉米,右手的筷子上已經火速叉起一塊糖藕,一副騰不出口去回答他的無辜樣子。
而眼見前方那道青豆玉米,適才筷子一夾一個準,挑得隻剩下青豆了,豫懷稷大方手,走陸秋華麵前他正下筷的整盤鹵牛,跟稀稀拉拉的青豆對調了下。
陸秋華驚愕:“你還是人嗎?”
豫懷稷無視他,似不經心地想起什麽別的,又問:“宋世子之後有來找過你嗎?”
宋瑙僵了僵,一不小心,被剛咬下一口的藕間糖糊了一。
聽豫懷稷的口吻,非但一早知道宋晏林,應當還有一定關注。宋瑙費力地掉糖渣,異常小心地說:“是見過一麵,聊了些近況,也沒聊太久。”
這話過於籠統,鑒於這人在一些方麵驚人的計較,決定再多說點:“堂哥他有些擔憂,王爺是幹大事的,怕我嫁去王府不大能應付得好府中庶務,就多囑咐了幾句。”
一番話已經夠婉轉了,但豫懷稷仍舊過表象,抓住本質。
“所以說——”他手指一,筷子裂兩段,“他想挖我牆腳。”
宋瑙一凜,堅決否認:“絕對沒有!”拍著脯保證,“我們老宋家的家風一向以老實本分見長,王爺看我便可知,誰能做出那事來!”
陸秋華本在一旁百無聊賴地吃青豆,冷不丁:“挖也無妨,有辦法的。”他持之以恒地提議,“你娶我小妹,我沒那些個顧慮。”
桌上另外兩人整齊劃一地看向他,豫懷稷預知後事般搖一搖頭,原想再趁機問些有關宋晏林的事,可陸秋華這一攪和,給宋瑙拉開個口子,這丫頭可不得以攻為守。
果不其然,並不了解自己犯下什麽錯誤的陸秋華隻見宋瑙眼中飛閃,他沒來由地一抖筷子,青豆謔地掉了下去。宋瑙已經垂下頭,手指對手指,尤為可憐地哼唧:“堂哥不過是出於兄妹關懷,提醒則個,陸公子卻連下家都替王爺找好了。”哀怨道,“王爺今日出言責怪,莫非是反悔了,不想娶我了,便拿堂哥當幌子。”
“哪門子的下家,這可別賴我。”豫懷稷含笑接招,“當中的來由戚歲那碎可都跟你代過了吧。”
“今時不同往日嗎?”宋瑙迅速回應,“那時八字還沒一撇,我當個話本聽,如今王爺都下過聘了,以為陸公子應當死心了。”說著,又哀怨地瞟一眼陸秋華,“陸公子長得細皮,令妹也必然是個人坯子,我大概是比不過的。”
陸秋華聽完的形容詞,手背青筋跳了跳。
“王爺跟陸公子是同僚,平常在一塊兒的時間比我多,自然更疼陸公子一些。”歎口氣,“所以堂哥說幾句關照的話,王爺便折筷子翻臉,陸公子這麽明目張膽了,王爺都不舍得講一句。”
原先是放手隨去發揮,這下豫懷稷也有些惡心到,寒陡然豎起。他看向罪魁禍首,冷冷道:“誰說我不講他的,晚點到兵營,我不僅會講他,還要揍他。”
陸秋華也惡心了一把,閉眼咬牙:“打死我算了。”
這時,外頭傳來叩門聲,戚歲已經將人帶到了。
豫懷稷先作罷,又氣又好笑地說:“宋晏林這茬,我下回再問。”
宋瑙喝口茶,潤了潤嗓,乖巧地點頭:“那餘下的話,我也下回再說。”
聽到還有沒放完的話,陸秋華好不容易夾起來的青豆再次滾到桌下,腦子一陣嗡鳴。
稍作片刻調整,豫懷稷才戚歲把人領進來。
徐斐畏畏地走在前麵,側跟了個子,滿麵致濃妝,一進門隨之撲來厚重的脂味。他們行完禮,見徐斐抖索得厲害,豫懷稷淡然道:“慌什麽,問你點事,仔細答便是。”
徐斐在牢裏待怕了,拚命點頭,恨不得把一家子的老底全都吐出來。
宋瑙坐在屏風後,開門見山道:“徐公子,我有些疑,還公子指教。”客氣清冷的話音過繡布,傳至徐斐耳中,“我初次見到公子的時候,地偏僻,左右皆為普通民居,按說不是找樂子的好去,這乞巧佳節,公子怎麽想到要去那兒的?”
徐斐聽舊事重提,皮猛地一收,之前挨過的毒打又衝回腦海,頓時語無倫次:“那個,不、不是,我喝酒了,對,我……”
徐斐一慌,舌頭便捋不直。豫懷稷沉下臉,在耐快速消耗前,陪同徐斐前來的子忽然俯跪下,哭哭啼啼地說:“全是妾的錯,那天爺多喝了幾杯,原本不該出去的,但妾伺候爺時間短,隻府一年多,那時還住在沛莊的別院。”
提袖子拭淚,哭得梨花帶雨:“今年第一趟隨爺回帝都,又趕上節慶,妾小縣城來的沒見過這麽些新奇玩意兒,便纏了爺去逛廟會。”
意料到會有這個說法,宋瑙垂落杯盞:“往廟會去,怎麽走那條道?”
“這也怪妾不好。”人把一切都攬下來,“馬車駛到北十街時,妾聽車夫說,隻要直走往下,見到陳記當鋪的招牌左拐,不出一炷香便到離水湖了。”哽咽道,“妾沒什麽見識,那北十街雖遠不及主道人多有趣味,但街邊十幾步一小攤,也比沛莊熱鬧多了,想著便一路逛去廟會,這才棄車步行。”
宋瑙並無意外,淡淡替說下去:“然後,走錯方向,迷路了?”
子怯生生地點一點頭,不時撣落的眼淚把妝都洇了。屏風隔斷宋瑙大部分視線,但到底不是封死的,依稀可以穿過側麵的間隙看見這兩人,思索須臾:“是了,我記得你。”
子是當晚與徐斐同行的眷,宋瑙若有所思:“你那天妝容沒這樣濃,乍一眼有些認不出。”
子一麵噎,一麵從袖子裏拿出塊幹淨帕子,按在眼周花妝的一圈,小心抹蹭。
“今兒是接爺回府的日子,妾特意裝扮得鮮妍點,好給爺去一去晦氣。”
每句話都回得合理,徐斐想不到什麽可補充,隻一個勁地點頭附和。
宋瑙不再發問,而豫懷稷仿佛兒沒在聽子說什麽,全程專注於給宋瑙碗中埋葷菜。等轉回目,赫然見到一隻已經冒出尖角,疊的碗盞。
宋瑙看得發怵,悄聲強調:“我飽了。”
“飽什麽?”豫懷稷把碗推向,“我沒長眼?你那幾筷子喂都嫌。”
宋瑙小聲反駁:“王爺可能沒注意,你跟陸公子說話那會兒,我一直在挑菜吃。”
“知道。”豫懷稷平靜地說,“半天挑出三勺子玉米粒,是夠多的。”
宋瑙啞口無言,終於認命地端起飯碗,在他的監督下夾起一塊。
見他們旁若無人地膩歪,陸秋華右手握拳,放在下,對準豫懷稷重重咳了一聲。但他並不指一個被衝昏頭腦的老男人會出來主持大局,他冷著臉,向子拋去個問題:“夫人是哪裏人?”
子停下揩淚的手勢,停頓片刻,開口說:“妾溫萸,甘人,自喪母,父親是山頭獵戶。”
像是漸漸習慣了問話的氛圍,話音裏已無哭腔,甚至帶了些超乎尋常的平靜。
宋瑙專注進食的作一滯,在齒間還沒完全咬碎,定格幾秒,沒有咀嚼。豫懷稷也終於擺掉一點陸秋華眼中令智昏的影子,淡淡向那子翻了翻眼皮。
“前幾年甘遭災,父親帶我去別的地方討生活,然而路途顛簸辛苦,不多久父親染病去世了。我幾經輾轉到的沛莊,盤纏幾乎用盡了,去變賣首飾時遇見的爺。”哀哀歎口氣,“得天垂憐,妾這才錯差為爺的第七房侍妾。”
驚聞“七侍妾”幾個字,宋瑙嗆了下,想到自己險些與為同府姐妹共侍一夫,渾便起皮疙瘩。可溫萸實屬豔一掛的,像在荒原上點燃一火把,是頂頭躍的焰火,這一點上,們是全然不同的。
“原來夫人還有這麽一段經曆,是不容易。”
陸秋華似已有判斷,溫聲道:“徐公子這些天苦了,先回去報個平安吧,徐大人該等著急了。”
徐斐終於盼到可以離開,見虔親王也沒再留他,立即攜溫萸伏地行禮。
他們向外退去,即將踏出門檻,適才沒怎麽說過話的豫懷稷忽然問了一句:“七夫人料上繡的花頭還見,不知該怎麽稱呼?”
溫萸止步於門前,微一抬頭:“此名喚茱萸。”彎起角,用不大的音量,似是緬懷般地說,“在妾家鄉,它呀,總是開得最好。”
“如此。”豫懷稷眼底微一閃,“教。”
他揮手示意戚歲送兩人出去,雅間緩緩恢複到初時的清靜。
豫懷稷執酒杯點一點陸秋華:“怎麽看?”
陸秋華挑眉道:“我們之前判定,近期在帝都掀風起浪的幕後推手,麾下或許有人已經混進徐斐邊,故而他每走一步,對方都能找準時機借此布局。”
話到這裏,他搖一搖頭:“這個溫萸是有些古怪,但的來曆很難查證了。”
宋瑙不大理解:“難在哪裏?”
換作以往,陸秋華何止不會好聲好氣地回,還極有可能要出言嘲諷久居深閨,不知地方疾苦。但這回一來是屈於豫懷稷的威,二來他開始意識到宋瑙也非省油的燈,為避免到這二人的聯手夾擊,他沉默須臾,張口回答:“甘常年發生災害,流民很多,府難以管控。”又解釋道,“看起來十八歲上下,這十八年間,府衙員都換過說六七撥了。”
他的語氣雖然還稍顯僵,態度倒有明顯化,豫懷稷賞他一個孺子可教的眼神,接替他繼續說:“甘三年前又大旱過一回,土地收不好,本地百姓便更了,多數出城投奔親戚,或者去其他州府安家。要去核實一個幾年前離開的子,一無完善的府名冊,二無鄰裏佐證,幾乎不大現實。”
宋瑙安靜地聽完,當這兩個大男人的側重點放在地理風貌上,卻另辟蹊徑,有些困地提出一個問題:“茱萸,多長於南方溫熱地域,可聽你們說來,甘在北麵,氣候幹旱,茱萸在那兒能長得好嗎?”
豫懷稷與陸秋華對看一眼,對於花草一類的,他們能上名的撐死不過牡丹、芍藥,再要往下探究這些玩意兒的習喜熱喜寒,長在南邊北邊,是有些過於為難武夫這個群了。
涉及到認知盲區,兩人雙雙咳嗽。豫懷稷表示:“這個讓秋華查去。”
陸秋華暗自冷嗬,一個時辰前還管他陸鐵牛,現下要他辦事了,喊得可夠親。
指派完任務,豫懷稷對宋瑙說:“等你吃完,回去早些休息,明日隨我出去添置點大婚用的什,再到浮屠寺見一見我母妃。”
妧皇太妃自先帝駕崩後便移居浮屠寺,多年來吃齋念佛,一則祈福大昭風調雨順,二則為豫懷稷消解殺孽。明知是出了名的謙和溫厚,可赫然安排去見長輩,宋瑙一顆心仍舊猛地被拋得老高。
想到即將要去拜謁妧皇太妃,卻還坐在館子裏吃,頓時手腳拔涼:“皇太妃可有什麽喜歡的,我還一件都沒準備……”
“別忙活。”見忽如驚弓之鳥,豫懷稷安道,“你隻消人過去,陪母後吃頓飯,保準念一串阿彌陀佛。”
“這個不假,他這臭脾氣,難搞得很。”陸秋華絕不放過任何一個挖苦豫懷稷的機會,“能把這尊大佛送出去,老太妃倒多金銀家財都樂意。”
豫懷稷沒有嗆回去,平靜地把臉轉向宋瑙:“他對我。”
陸秋華活見鬼似的看過去:出息了,還帶向媳婦告狀的?
宋瑙失笑,清一清嗓:“陸公子婚了嗎?”
陸秋華一僵,宋瑙了然地點頭:“難怪了,陸公子的脾也……不遑多讓。”真誠道,“王爺已經要上岸了,別忘記給還在遠方的陸公子搭把手。”靦腆一笑,“我以為,九公主尚在閨中,是個不錯的。”
豫懷稷似茅塞頓開:“有道理。”
陸秋華頭暈目眩,心中狂飆髒話,作為豫懷稷的左膀右臂,他相當清楚九公主為人,兒不是宜其家室的。他邦邦地說:“配不上,心領了。”
“不要妄自菲薄。”豫懷稷和藹地說,“你配。”
陸秋華暗罵:我呸!
他一時心肝肺都有點疼,過去跟豫懷稷幹架,一來一往間哪怕從不占上風,也落個公平對壘,如今倒好,這狗男人開始攜家帶口地對付他,一點臉皮都不要。
所謂雙拳難敵四手,他板著臉起:“我出去一氣。”
踏出雅間時,豫懷稷向他遙遙一瞥,角噙了些堪稱挑釁的淺笑,活在跟他炫:我有媳婦護著,你沒有。
陸秋華更氣了,腹誹著:狗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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