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春深》第七章 查案

汶都晝夜溫差大,尤其冬至一過,日間還豔高照,天一暗風寒就直往骨裏鑽。

宋瑙在客房裏,門窗閉著,火盆裏的炭把屋子烤得滾熱,但仍有些冷。

眼下亥時剛過,正是宵夜的時間,豫懷稷食量大,一日要吃四餐,此刻在客棧一樓吃酒菜。約莫是七零八碎的吃食撐多了,宋瑙沒什麽胃口,就留在樓上烤火。豫懷稷回屋時,已蓋上三床被褥,癱在榻上昏昏睡。

豫懷稷走過去,拿話戲弄:“看夫人這樣,是有了?”

往日麵對他沒正經的調戲,宋瑙就算不敢直言怒斥,但總會報以批判的眼神,試圖傳達沉痛的忠告:你要控製你自己!

但這一次,顯然有氣無力,連個有氣勢的白眼都使不出來。

豫懷稷皺一皺眉,拿手背探向額頭,隻覺冰涼汗。他眼稍微向下,就見脖頸發紅,有大片細如牛的紅疹。

豫懷稷麵一沉,立馬將扶起來:“瑟瑟,先別睡,我們去看大夫。”

宋瑙迷迷糊糊地坐起,如同一隻提線人偶,任由豫懷稷給換上外,用裘裹得風。起先以為是屋中炭火燒得太旺,容易人困乏,但此時也覺察出,可能是病了。

塌塌地被一番擺弄後,豫懷稷把抱出房間,吩咐客棧老板:“給我找個悉道兒、會趕車的,去你們這裏最好的醫館。”

老板不敢耽擱,迅速小廝到後院去把馬車趕來。他從祖上起就在汶都經營客棧,自小耳濡目染,深知豫懷稷是個不好惹的,再瞧見宋瑙一臉病態,生怕對方回頭會把這茬算在悅來客棧的飯菜頭上,便趁馬車還沒準備好,不住嘮叨他們家食材有多新鮮,後廚多幹淨雲雲。

豫懷稷聽得心煩,冷冷地丟去一句:“廢什麽話,我像是講道理的人嗎?”

老板瞬間噤聲,仿佛一把被命運掐住嚨,什麽都說不出了。

好在派來趕車的店小二沒他掌櫃這些心思,馬車駛得快而平穩,話也揀有用的說:“葉大夫是外鄉人,在這裏開醫館小一年,他經常為窮苦人家義診,醫也是公認的好。”

店小二眼見他們初來乍到,又是非富即貴的樣子,就把況多代幾句。

如此聽來,豫懷稷先為主地認為那應當是一位懸壺濟世的醫師,但他們到達茅舍時,天邊下起細夜雨,店小二冒雨去敲竹籬木欄,半刻後一男子出現在門後。

他一隻手拿一屜子,上頭陳放著曬幹的藥草,另一隻手解開欄桿。豫懷稷坐在馬車裏,自掀開的轎簾淡淡向外,恰與男人四目匯,眼睛驀地一跳。

宋瑙在昏沉中睜開眼,本想問他到了沒,卻在他異樣的神裏,改口問:“怎麽了嗎?”

豫懷稷溫和地搖一搖頭,取過紙傘放進手心:“外頭下雨了,我抱你過去。”

宋瑙充分展現出病患的自覺,咻地一張手,姿勢十分標準地方便他抱下車。

這是間布局簡單的醫館,院子用來晾曬草藥,看診的大夫葉鄂水三十來歲,麵骨瘦長,邊總是掛著淡笑,雙眼彎兩道黑的長線。

他把人請進屋中,再倒來兩杯茶,剛坐下要給宋瑙把脈,豫懷稷突然出聲:“等一下。”

豫懷稷出一絹帕子,蓋在宋瑙手腕上:“我夫人認生,出門在外也多有講究,不用別家的東西,請葉大夫理解。”

聞聲,宋瑙本要去拿茶喝的左手一滯,即便尚在病中,在他說鬼話的時候,腦子仍然相當靈,及時轉變方向,佯裝抬手去捋額前發

葉鄂水笑笑:“外頭是不比自家萬事細致,講究點應該的。”他手搭帕替宋瑙診脈,又看一看的皮疹與舌苔,“有些水土不服,不要。”他拾起筆寫方子,“先吃幾服藥稍稍調節下,別貪食生冷,休養幾日便會痊愈。”

說完一些注意事項,他這兒有現的藥,就抓來幾包給到豫懷稷。

他原先提出為宋瑙針灸,排一排寒,但豫懷稷以自家夫人暈針怕痛為由拒絕了。宋瑙自然夫唱婦隨,做出驚懼的模樣,瑟瑟往他去。

他們配合無間,葉鄂水隻好作罷,他收下診金送兩人走出茅舍,在門口見到一清潤男子,手持白油紙傘,試圖叩門的手停在半空。

葉鄂水認出對方,笑道:“今兒個什麽日子,大半夜的我這寒舍這麽熱鬧,顧夫子找我?”

隻聽來人歎口氣,說明來意:“我是聽人說起,汲石巷的小乞丐六子幾日前風犯了,到葉大夫這兒看過,之後就不知去向,我有些放心不下,想來問一問您這邊可有什麽線索。”他略微拱手,“深夜叨擾,委實抱歉。”

他直起,這才看見與葉鄂水撤開一步遠的豫懷稷。

眼前的天穹大雨如注,傾盆砸下,似能力穿傘麵,葉鄂水讓開,請顧邑之去裏屋說話。一進一出間,豫懷稷與他錯而過,隔著黑的雨幕,顧邑之將紙傘微傾,遮住他上半子,擋開前方人的視線,他輕微朝豫懷稷行了一長揖。

他們像從沒見過,沒有停留談,仿佛一切該說的,都盡在這一揖禮中。

那夜,馬車返回客棧已是四更天,豫懷稷多給店小二一張銀票,差他想法子再去請一位大夫來。

店小二是機靈人,不該問的一句也沒問,有錢財收買,不多時就請來個年紀輕的。

他們來時雨勢極大,雖有打傘,但渾仍被澆了。

這種時候要找個肯出診的並非易事,豫懷稷便也不去挑剔這人資曆深淺,隻他確定了這方子沒問題,才按這個方子重新抓來新藥。

在等藥煎煮的時間裏,宋瑙想到豫懷稷在醫館的言行,知他繞這一大圈定是信不過葉鄂水,就問:“你認識那大夫?”

“沒見過。”豫懷稷坐到床邊,“但他上有我悉的氣息。”他沉著眼,緩慢地說,“是在死人堆裏滾過,滲進皮的腐腥氣。”

“一般人覺察不出來,也就我跟秋華這樣的,年行軍,殺人過多,對這味兒比較敏。”他道,“但葉鄂水是大夫,救死扶傷,理應是個有福報的,哪兒來這麽深的氣,我看這老東西還。不過我們來這兒是暗探,隻要他安分一點,我也不想平白找他麻煩。”

宋瑙聽他說著,點了點頭。一直明白善惡同生,如兩極,遇到哪一麵都不稀奇。

但有個詞,忍不住想糾正:“別的不說,可‘老東西’幾個字吧,用得可不大恰當。”

認真道:“畢竟他、他也沒比王爺大多。”

豫懷稷靜靜看須臾:“可以,膽了,敢拿我開涮了。”他語氣鬆散,但眸中帶笑,“以前王爺長王爺短的,現在倒好,同我說句話,你呀你的,對我呼來喝去。”

宋瑙往他懷裏拱一拱,臉依舊泛白虛弱。親前有段時間過瘦了,婚後豫懷稷好不容易把養得圓潤些,可這一遭折騰,又有瘦回去的趨勢。

的膽量卻有增無減,振振有詞地嘟囔:“自己家的相公,不要這麽見外嗎。”

豫懷稷把被頭拉高,蓋到宋瑙脖頸,食指搔一搔,像逗黃八鬥一樣逗:“嗯,這話我聽。”針對適才的稱呼,他通舒暢地說,“以後都這麽喊,記住沒?”

宋瑙雖顯病態,但眼神晶晶亮,埋頭蹭一蹭他膛。

“不說話?”豫懷稷威脅,“不說我可親你了?”

宋瑙手捂上,囫圇道:“我生病了,不行的。”

豫懷稷奇怪:“又不做全套,親下怎麽了?”

宋瑙依舊倔強地拒絕,這麽拉鋸小鬧一會兒,後廚的藥已煮好,店小二在外輕輕叩門。

夜間的雨聲由強轉弱,而天幕越發暗沉,無一線。

大約是睡得遲,又或許是藥中有安神效果的原因,宋瑙一覺睡到次日午後。

稍微用點稀粥填一填肚子,半個時辰後再服下一劑藥,皮上的紅疹略見消退,但仍然頭暈力乏,吃什麽都犯惡心。雖說隻喝這兩劑藥,是沒那麽快會見好,但豫懷稷總不大安心。他給店小二一些跑路費,要他請個道行深的大夫來,言明葉鄂水除外。

“客就是指名請葉大夫,這幾天恐怕也不行了。”店小二接過銀兩,與他們說,“昨兒個夜裏,周縣令的夫人頭風病發作,疼了整宿,今早雨一停就去把葉大夫接進府裏,還不知何時會放回來呢。”

聽完,豫懷稷又向店小二盤問些汶都的況。得知周縣令已到不之年,人很胖,肚大如籮將近兩百斤,三年前才娶親,據說為人有點小頭,但總對百姓還不錯。

“三十又七才討到媳婦。”全篇聽下來,豫懷稷隻抓住這一點,發表評論,“真慘。”

宋瑙懷抱一隻湯婆子,無語地搖搖頭,認為的夫君真心奇怪,明明有諸多頭銜傍,任意拉出來一個都能吹上七天七夜,但他從不把這些當資本。唯獨已婚這一樁事上,他時常表現出莫名的優越,並對尚未婚配的譬如陸秋華,抑或是婚比他晚的,好比這周縣令,皆要一視同仁地奚落兩句。

宋瑙在百思不得其解中逐漸犯困,雙眼半合間,看見黃八鬥搖尾奔來,隨手拈了條牛幹喂給它。而它吃完也不走,似有常駐的意思,看得喜歡,便拿開湯婆子,把它換到懷裏揣著。

溫雖沒皿燙乎,但自有它起伏溫暖的生命力在,宋瑙很快就睡過去。

不得不說,葉鄂水為人或許有問題,但醫的確在水準之上,後來的大夫仍沿用他的方子,隻在裏麵添加幾味補氣的藥,宋瑙連吃幾天便好得差不多了。

豫懷稷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夜半時分,他趁宋瑙睡得正香,披,係帶時門框嘎吱輕響,黃八鬥又躋進來。

往日它溜來跟豫懷稷搶媳婦,總會被男人用鞋尖挑出門外,但它是隻有名姓的狗,必然跟天下其他普通的狗不同,它越挫越勇,百折不撓。而這回豫懷稷沒趕它走,一手抱起它來,拿白布幹淨它四肢,然後輕輕放在宋瑙旁邊。

“這次便宜你了。”

豫懷稷拉開它後,指向它命子:“規矩點,管住你的爪子和舌頭,不然別怪我斷你子孫。”

黃八鬥嗚咽著想回後,滿眼的不可置信:你居然威嚇一隻狗?

豫懷稷向它冷笑:治的就是你這隻見起意的公狗。

最後他拍一下它的肚皮,這才躍窗而出。

深夜的長街靜謐無人,偶有更夫手敲竹梆子緩步前行,淺淡的甜香浮在夜空中。

豫懷稷去到顧邑之住,發現他不在家,隻留顧槐生一人在床榻睡。

他閑得無聊,拾顆小石子丟進去。小胖子不負他,完全沒有醒,似的在睡夢中反手摳一摳屁,翻個,拇指往口中一塞,邊嘬手邊打呼嚕。

豫懷稷,進到屋中。

在等待顧邑之的過程中,他給小胖子蓋了四次被子,用枕巾拭過五次口水,小徑上才傳來些細小的響聲。

他一閃飛至房頂,矮在黑漆漆的瓦片後,見顧邑之風塵仆仆地往家走。

他今日沒穿平常那件長衫,換了一茶褐布的,他推開院落走近時,月輝傾灑在四方小院,映出他長靴與擺上的泥漬。

顧邑之先去裏間看一眼兒子,而後退去隔壁,用火折子點起一盞舊油燈。

他在書架上取來一張汶都山脈的地形圖,用朱筆勾出幾條路線。他伏在案上,袖口沾的草灰蹭在圖紙邊緣。

燈芯燃盡前,一小隊穿衙役服的人進到他家,顧邑之將做過標記的地形圖至他們手中。

為首的頭子喪氣道:“顧夫子,我們按周大人說的,把葉鄂水家翻得底朝天,隻在幾發現點跡,沒室,也不見地窖有什麽,他家土都被咱們掘鬆了,現下人是在府裏扣著,到時扣不住放回去了,一準得察覺。”

“這麽大的作,是瞞不住他。”顧邑之笑問,“周大人怎麽說?”

聽及這個,衙役頓時有點於開口:“咳,大人吩咐了,他不來報案,我們隻管裝聾,若他來也不怕,咬死是竊賊幹的,假意查上個把月,再跟他哭一哭衙門人手不夠,要著命案去。”他深吸口氣,“大人還說,話到這步,倘若他要點臉,應該就不會追究了。”

“命案?”顧邑之啞然失笑,“可你們一年也接不到幾樁吧?”

“並不局限於人命案。”衙役越發恥,解釋說,“前日李家的馬打響鼻,驚到張家的豬,豬給嚇死了,大人管這也命案。”

說實話,跟隨這麽個擅於的縣令,他們走出去也時常臉麵無

躺在屋頂閑閑月的豫懷稷,聽見周縣令對案件的歸類,極輕地笑了一下。

夜空泛出微弱的青,樹尖飛來幾隻鳥雀,驚起沙沙響,是黎明將至的前兆。

顧邑之舉目遠:“周大人治理汶都已自一脈,過去也是塊太平地。”他眸底青灰冷然,“但六子失蹤後,我四打聽才發覺,近一年裏無故蒸發的不隻是他一人,全是沒有親眷、帶傷病的乞兒,他們消失前都找葉鄂水義診過,這很不尋常。”

衙役正道:“是,大人也說,葉鄂水守著他一畝三分地的小醫館,日日坐診采藥,沒有離開過汶都。”他複述縣令的話,“如果真與他相關,醫館挖不到什麽,隻能往山裏去尋了。他常去後山曬草藥,對山中地形得很,要藏個人上去並非難事。”

銜接他的話,顧邑之展開山勢圖:“我上山排過,有的路通往山腰的觀音廟,清晨的香客多,夜晚僧人要走打水,他不會走。”他指向朱筆勾畫的道兒,“再篩去我查找過的路,我挑出幾條可能大的,你們先搜一。”

他們似乎吃準六子還沒死,要去山中找尋。顧邑之又仔細同他們代了一些事項,直到天邊微微泛出魚肚白,院中才歸於寂靜。

顧邑之回屋拾掇下自己,洗去臉脖間的泥塵,換上幹淨服,去灶臺把清粥熱上,再到裏屋扯他家胖小子起床。伺候完小孩吃喝拉撒,他就著一碗薄粥和兩隻饅頭,有條不紊地用完早點,推開門向學堂的方向走去。

隨著他沒在道路盡頭,長夜將明,一簇金青藍的天空。

豫懷稷拂一拂袍間的水,利落地翻下屋簷,飛離開。

顧槐生在院子裏給烏準備胡蘿卜,隻見一道灰的疾風咻地刮過,吹他額前幾,他大張著,驚得胡蘿卜都掉在地上。

豫懷稷回去以後,把昨夜的事說給宋瑙聽。

宋瑙恍然:“原來周縣令的夫人犯病是假,他跟顧邑之聯手拖住葉鄂水,才是目的所在。”

豫懷稷應道:“雖然這姓周的婚晚,但還有點小聰明。”

宋瑙無奈地看他:“這跟婚又有什麽幹係?”

“沒關係。”豫懷稷目沉著坦然,“隻是提到這個,不知怎麽,有點爽。”

他的言下之意:既然提一次,爽一次,一直提便一直爽,管他什麽因果邏輯。

對他古怪的喜好,宋瑙一時接不了話,唯有扶額歎氣。

發自肺腑的一聲歎,豫懷稷笑起來:“我明早也去山上轉一圈,幫他們找一找有什麽線索。”他說,“就算那小乞兒還活著,這麽多天過去,再找不到也夠嗆了。”

他溫聲報備:“我若中午沒回來,你便自己先吃點,不用等我。”

但宋瑙沒能等到豫懷稷午時回來,豫懷稷出去沒多久,一群兵縱馬而來,將客棧團團圍住。

宋瑙的神好了許多,在一樓聽店裏小廝聊天,正說到縣衙門口出事了。

今天本為齋戒日,周縣令按慣例在街邊搭粥棚放糧,但才剛開始分發,最先領到饅頭的人突然口吐鮮,踉蹌幾步,栽倒在地。

“聽說是有人投毒,幸好發現得及時,就四個人吃出事,當場給抬進縣衙診治。”

店小二話一落地,兩排兵衝進客棧,沒等掌櫃回過神,他們四下觀一圈,便走到宋瑙麵前,護衛長模樣的男人同說:“麻煩姑娘隨我們走一趟。”

宋瑙手抱黃八鬥,能如此不著頭腦的,還是上一回在華坡,盜墓賊稱是準王妃。

繼那次之後,麵對護衛長,出相同的迷茫來:誰?我?我嗎?

護衛長還不厭其煩,又說:“周大人收到消息,有一更夫昨夜醜時看見姑娘在周府門前出現,行跡有些可疑,他跟了你一路,看你從周府出來,最後走進悅來客棧。”他嚴肅道,“現在懷疑姑娘與投毒一事有關,還請您配合我等,去縣衙見一見大人。”

周遭食客倒吸一口涼氣,宋瑙皺起眉來:“我前些天臥病在床,今日才下樓走,是不是哪裏弄錯了?”

掌櫃也趕忙附和,但護衛長抖開一幅長卷,畫中人與宋瑙有七分相似。這畫像畫得也有些意思,若單拿出來看,未必會讓人聯係到宋瑙,可一旦拿去對照,竟是越看越像。

“這是按照更夫口述,由衙門師爺描摹的,可是姑娘本人?”

宋瑙不說話了,幾乎覺得,他們是故意找上門來的。

沉默良久,宋瑙詢問他:“我夫君一早出的門,這會兒也該回了,可否等他一道?”

“隻怕不行。”護衛長拒絕,“事出急,大人已在縣衙等候,請姑娘莫兄弟們難做。”

對話時,宋瑙始終坐在那裏,原本趴上的黃八鬥陡然跳到地上,似乎嗅聞到危險,背豎起,齜著牙,衝手執兵兵們狂吠不止。

掌櫃嚇得魂飛魄散,撲過去抓它:“兒子哎,你湊什麽熱鬧,別嚎了,你這一嗓子是想把咱爺倆的命給嚎沒呀!”

宋瑙低手擼了一把黃八鬥,雙重安下,它漸漸不再吠,隻是嚨仍發出沉得近似威脅的咕嚕聲。宋瑙站起,平靜道:“外頭冷,我回屋加件外可以嗎?”

護衛長對做出請的手勢。

宋瑙走上階梯,添完氅,取過一支白玉點翠步搖斜鬢,打理完頭發,方才隨一票差步出客棧。

仿佛他們找的不是有投毒嫌疑的人犯,倒像在請回一尊老佛爺。

宋瑙並非臨危不懼,換去年這時候,若形勢需要,雙手抱膝,蹲到桌子底下一類的事也不是幹不出。但當時的還沒許嫁,宋父對要求不多,歸納起來也就兩個字:活著。

而帝都有的是驕矜怯弱的富家小姐,夾在眾人中間,似乎也不算跌份兒。

但如今不同了,過去那個宋家的小閨的名字已經與大昭的三王爺捆在一塊兒。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知世人一貫隻記五分好,但記八分壞。

怕後世談起豫懷稷,隻會記得他娶妻不賢,孱弱無能,卻忽略掉他本是一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絕不允許自己為他的汙點,削減他此生聲譽。

所以宋瑙踏進縣衙的門,腰板仍如鬆柏筆,見到大腹便便的周縣令,沒有跪拜。

眼前並非正經堂審的地方,更像一間會客用的外間。

而這周大人並不介意的失禮,大約是過胖了,彌勒佛似的臉上不斷冒出汗珠子。他簡單地問詢宋瑙名諱,何方人士,幾時來的汶都,問到昨夜在哪兒,有誰能做證時,按更夫陳述的時間,在廂房睡覺,的確沒有多餘人可以證明。

這時,周縣令側後方的門簾掀了起來,宋瑙看清裏頭的人,心猛地向下一墜。

照在葉鄂水白皙的皮上,他薄彎起,仍是百年不變的相似微笑,雙眼細長黝黑,往外出寒針一樣的冷

他們流片刻,葉鄂水手下頜,似在細思什麽。

須臾,他開口說:“依我所見,這得很,人也傲氣,不先打二十板子,恐怕不會招供。”

聽到他趨向用刑的意見,周縣令的胖臉瞬間漲豬肝

而他的話釘進宋瑙耳朵裏,似一把斧頭,堪堪劈開了來路上的眾多困

原本怎麽也想不通,這多半是著人道兒了,而他們來汶都不到十天,能與誰結怨?思索一路卻沒丁點兒頭緒,但就在方才,突然領悟過來。

“倒是我的病生錯了,是不是,葉大夫?”

宋瑙涼涼一笑,角掛著譏諷的冷意,那些零碎的疑,終於漸漸連一條線。

葉鄂水留在周家的幾天裏,約莫已經知到被人盯上了,於是買通更夫誣陷,以府的辦案流程,勢必會立刻上門提人。倘若對施刑,自當會激起豫懷稷的怒火,即使周大人忌憚於他,不采用他的提議,但單憑私自押去縣衙,這梁子也已經結下了。

待豫懷稷找來,鷸蚌相爭,他便可借機跑路。

“這才剛查個開頭,貿然用刑豈不折損本名聲?”周大人一腦門兒的汗,流到鼻尖,再啪嗒掉在桌沿,“去,先把昨兒個的更夫找來,他認一認人。”隨即又指派一隊衙役,“你們幾個,帶宋姑娘下去嚴加看管,沒本手令,不許任何人靠近。”

他下達完命令,便見唰一下,十多個衙役將宋瑙圍在中央,隔開與葉鄂水。

這隊形相較押送疑犯,不如說是保駕護航多一些。

宋瑙一怔,約有些別的想法在心頭發酵,而這次,並沒思慮太久。在跟隨衙役穿過紅廊,抵達院的石拱門,抬眼見黃楊樹下,一抹極眼

煙灰長衫,袖口遠遠綴著一粒紅,是這時這刻,本該在寧遠學堂的顧邑之。

他出現得不合時宜,卻又恰到好

他無形中給宋瑙一個答案,呼應了心中的猜想:他們知道是葉鄂水要做什麽的。

他們早知道。

但仍然順應葉鄂水的計劃,把抓來府衙。

宋瑙在門外止步幾秒,有些事,隻要想明白開頭,後頭剝繭起來就容易得多。

衙役退守門外,單獨步拱門,走近了,顧邑之一掀下擺,俯跪地。

他輕聲道:“非得已,王妃恕罪。”

聽他氣定神閑出“王妃”二字,宋瑙便確定下來,他們是有後招的。

而很大的可能,他們的後招正是豫懷稷。

宋瑙坐在石凳上,沒有喊他起,他仍跪在石子路上。抬手替自己斟杯茶:“難怪周縣令倒有些怕我的樣子,原是你們通過氣,順著葉鄂水的招式,也給他攢了局。”茶杯中是上等的太平猴魁,泡得正到火候,冷笑地端起,“好一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宋瑙吹拂茶沫,搖頭道:“我相公是長了一張多難惹的臉,你們一個兩個的,都想挑他當槍使。”略一抬眼,越過杯沿看向顧邑之,“這葉鄂水想利用他拖住府,你們還不甘示弱,反手一記順水推舟,借他的手除去葉鄂水,是嗎?”

顧邑之長跪不起,即使聽見宋瑙拆穿,他不退卻,亦不冒進,依舊平靜答來:“葉鄂水為人猾,會點武功,聽說路數奇詭,衙門中無人能與他力敵。”他雙臂伏地,向宋瑙磕頭,“我們擔心打草驚蛇,不得已順勢而為,得罪之,草民甘願領罰。”

風卷枯葉,沾帶了半邊日的暖融,和著半邊冬寒裏的料峭,打在他與地麵平齊的,寬而薄的脊背上。

“顧邑之,你不該如此。”宋瑙未喝一口,將吹涼的杯盞放回原,“你們有難,有所求,大可與王爺商議,斷不用跟葉鄂水一樣,算計著來的。”撿起碎裂的葉片,“你們到我夫君的逆鱗了,他不會出手的。”

仿若在印證說的,遠方赫然響起兵戈對陣的打鬥聲。

一衙役慌張地奔進院中,顧邑之站起來,聽他焦急地說:“那位林姓的公子來了,葉鄂水想趁逃走,跟我們的人撕破臉對上了。”他喪著張臉,“林公子也跟要吃人似的,作壁上觀,沒個幫架的意思。葉鄂水的招式太邪門了,弟兄們打他不過。”

顧邑之忙問:“可有他逃掉?”

“倒還沒有。”衙役吞咽口水,艱難地說道,“多虧大人手如電,趁葉鄂水不注意,一把扯去他的腰帶,現在他左手提頭,隻用一隻右手同我們打,尚能撐一撐。”

宋瑙軀一震,眼神中飽含問詢:你們平日都這麽辦案的?打不過便扯衩兒?

衙役用手捂臉,顧邑之沉片刻,點頭:“好招,學到了。”

宋瑙神複雜,不由得唏噓。竟不知,如今能當上縣令的,事路子都這麽野了。

為防近墨者黑,站開一段距離,輕輕咳道:“走吧,去瞧一眼。”

衙役一馬當先在前引路,順著廝打的聲響來到主院,刀劍揚起無數塵土,如黃褐的霧飄空中。豫懷稷嫌這濁氣大,早早躍到屋簷,他懷抱長劍,渾似一朵的黑雲覆在府衙上空,淡看他們相互纏鬥。

他登高遠,宋瑙幾人一拐過回廊,他便收進眼底。

豫懷稷翻落地,宋瑙能想到的,他在縣衙這一會子,也悟到個八九不離十。他臉如黑炭,目有些森冷,橫掃一眼顧邑之,唯有麵向宋瑙時才趨於平緩:“沒人為難你吧?”

搖一搖頭,貓兒一樣湊上去,抱住男人的手掌,還沒表達完小別重逢的親昵,就見到在牆督戰的周縣令,他手中揮舞一腰帶,嘶吼著:“攻下盤!對!拽他!”他聲嘶力竭,“還有上!剝!給我剝!等他一不掛了,看他還能逃哪裏去!”

宋瑙刺溜一下,閃躲到豫懷稷背後,輕聲嘟囔:“他的話……都好髒啊。”

豫懷稷飛快地剜一眼姓周的,眼冰涼:胖子,你髒到我媳婦了。

周縣令遠程接收到警告,瞬間噤若寒蟬,隻能用眼神指揮衙役。可這招可抵一時用,卻終究無法克敵製勝。葉鄂水畢竟功夫底子好,熬過起初的措手不及,他逐步掌握主權,即使單手打鬥,依然重傷好幾個衙役。

局麵朝不利的方向發展,顧邑之斜一步,站到豫懷稷對麵,鄭重地懇求:“公子肯仗義相助,陳年舊事,在下必知無不言。”

他雖未明說,但他指的陳年是哪一年,舊事是哪一件,這裏三人都一清二楚。

他們本也為這個來的。

“顧邑之,你沒得選。”豫懷稷不為所,冷冷道,“我偏袖手旁觀到底了,倒要瞧瞧,你是哪兒來的骨頭,還真撬不開你的?”

他這個人,一旦起心腸,是八匹馬也拉不回來的。況且在試圖利用他的事上,這兩方耍得都稱手,現在打起來,放他眼中充其量是狗咬狗。

豫懷稷擺明態度,等於風向朝葉鄂水一邊倒,周縣令心如死灰,他一咬牙,腆著肚子預備衝上去共存亡。

宋瑙大抵見他們太慘了,拉住豫懷稷食指,輕輕晃:“相公,葉鄂水他,想打我。”拿手比畫著告狀,“他要求周縣令打我二十板子,二十!”委屈地撇,“真按他說的來,我哪還有命來見你。”

周縣令一聽這話,及時剎住腳步,點頭如搗蒜:“夫人這跟朵花似的,怎麽經得住這樣蠻橫的刑罰,可不要打壞咯,我聽完也氣到發抖,當即嚴厲拒……”

他的煽風點火使到一半,豫懷稷濃眉蹙起,已疾閃至戰局中間,一掌劈向葉鄂水左肩。劇痛之下,葉鄂水鬆開提住頭的手。

為避免他家丫頭看見更髒的玩意兒,豫懷稷飛起一腳將葉鄂水踹進視線死角。

豫懷稷力雄厚,一眾衙役忙活半晌沒做的事,他隻消三招,就廢掉葉鄂水幾條經脈。

豫懷稷半屈一條,蹲在邊上,輕拍葉鄂水麵頰:“你小子,趁我不在,想欺負誰呢?”

他口吻極淡,卻分明的寒氣。

葉鄂水傷重發不出聲,衙役們一擁而上,把他五花大綁捆個結實。

半空的塵與土落回實地,卷來的風亦潔淨不,豫懷稷返走向顧邑之。

他垂眸道:“該你了。”

另一幫差經過日夜搜尋,在一藤蔓遮蔽的山中找到乞兒六子。

葉鄂水不知喂他吃的什麽藥,他雙麻痹,而意識仍舊清醒。有十數骸,飄出異樣的臭。這條山道地勢陡峭,罕有人至,今日山風由南向北,把腐爛的氣味吹至半山腰,他們循著風找到口。

那些中,有的隻剩一副白骨架子,也有死去不久的,剛開始腐化。

六子說,葉鄂水日間在醫館坐診,篩選新獵,夜深了會上山來,拿他們試藥。

顧邑之去了停房外,見纏裹白布的骨在依次被往裏抬,恍如一個眨眼即至的回,他也曾出幾乎整座縣衙,將數十拖出鶴唳山,停間擺滿了,就搭出排的遮棚,在院中一一羅列。

他原先早想去拜會虔親王夫婦,但給葉鄂水的事耽擱了,他無法讓六年多前的那刺,重新紮回汶都的土地上。如今事已落定,周縣令掃出一間雅室,供豫懷稷兩口子稍作休息。

顧邑之撤向那走去,足下每向前一步,都像在離過去近了一點,逆著今朝的風,倒退著走往多年前的鶴唳山,他繃起的神經反而鬆開了。

過去沒能給出的公允,也是時候該還了。

雅室溫熱如春,雖然顧邑之沒同周縣令明說二人真,隻道是打南邊來的人,份尊貴,但也足以周縣令小意獻殷勤,擺來許多時令點心。

豫懷稷剛喂給宋瑙一塊油糕,拿帕子手,見顧邑之進來,做行禮狀,他擺手免去,吐出一句風涼話:“使喚我打人的時候,可沒見顧夫子這麽客氣。”

豫懷稷向來記仇,由顧邑之杵在那兒,並不賜座:“你是怎麽認出我的?”

顧邑之略去豫懷稷前一句冷嘲,隻道:“王爺有不凡之氣,在帝都應當是極有頭臉的人,又逢臘月裏頭的婚。”他一頓,“而且,我沒記錯的話,‘林’乃妧皇太妃的母家姓氏。”

豫懷稷睨他一眼:“僅此而已?”

“不全是。”顧邑之笑一笑,“我曾有幸與文親王結。”他橫過掌心,掩住口鼻,隻出半張臉,“眉骨與眼相,二位爺像極。”

宋瑙了然,這兩兄弟在長相上的確隨皇太妃多一點,隻是老六偏文,豫懷稷重武,氣場迥異,似天生不同,總會人忽略掉他們也有同個模子刻出來的地方。

“你這書生,倒還心細。”豫懷稷不同他兜圈子,直接道,“說說吧,徐斐在鶴唳山犯的事。”

他問得巧妙,直擊靶心,把範圍減到那一樁事上,聽起來仿佛真的掌握點什麽,但又他到底知道多

而這招,對付一些耍慣頭的有用,但於顧邑之,並沒什麽大用。不過,他自踏進這扇門,就沒再想要去瞞。

“徐斐,是來冬獵的。”

屋中爐火燒得正旺,東北角開了扇通風的小窗,熱氣飄出窗格,化一縷白煙。

顧邑之的目隨煙氣散遠,徐斐來的那一個月,鶴唳山白雪皚皚,也是臨近年關。

“冬獵?”宋瑙聽得一怔,“冬能有多可捕的?”

顧邑之淡淡應道:“若說野,有,但不多。”

宋瑙沒往別想,是心眼純淨,對人可以作惡到何種程度,仍缺乏一些骯髒的想象。

但豫懷稷不同,他在泥濘中翻滾過,髒汙的看多了,心思自是深不見底。他順著顧邑之拋出來的藤,冷眸接下:“他不衝野味而來,那獵的大約也不是什麽山頭牲畜。”他斂起眉,字字如刀,“是活人吧?”

窗口進的風鑽進宋瑙領口,冷極似的,驀地打一寒噤,有驚呼湧到頭,又被舌死死住。

而顧邑之佇立不語,如默認般,清白的眼仁漸漸泛上一點紅。

良久,豫懷稷問:“為何不按律法置?”略一想,顧邑之並非弱、逐利怕死之輩,他換句話,“是誰向你施的?單一個徐恪守,應當還纏不住你。”

顧邑之舌發,他把輕微的手團拳,再鬆開,張口沉緩道:“昭乾二十二年冬,徐斐指使手下潛進鶴唳山,提前在還未開鑿過的北山頭圍出一塊狩獵場,把渠州買來的奴仆趕到場子裏,因為與恐懼,他們會四逃竄,為絕無僅有的,最理想的獵。”

他還記得,有一位母親,把孩子死摟在懷裏,一羽箭穿肩胛,刺進管。

倒地的時候,左臂一直向前,在那個方向,幾米之外,是未能幸免的小兒子。

“我不認識徐斐是誰,也不關心他有什麽潑天的富貴,我就一個念頭,斬便是了。”顧邑之結滾出窗外,“我寫折子上報,等來的是,有人百裏加急,來保徐斐。”他神思放遠,“王爺必定認得,他是時任通政使司,如今的吏部尚書,李文昌。”

這個名字猶如一道驚雷,在豫懷稷暗沉沉的心底炸開,他臉驟變。

倒是個大。”宋瑙不懂朝裏局勢,小聲問,“他跟徐家的很深嗎?”

豫懷稷手指彎折,鬆鬆垮垮地垂放在椅子扶手上:“印象中,他同徐恪守沒多集。”他指節咻地收,“但他一直以來,都是皇帝親信。”

話一落定,似一把生鏽的刀子,從過去呼嘯擲來,紮進這滿堂靜寂中。

“那時先帝病重,由當年的五皇子代為監國,李文昌是授意前來。”

許停頓後,顧邑之平靜代:“他去找過我的養父母,當時我妻子懷孕一月有餘,我想保全一家老小。”他暗吸一口氣,拂去一些嗓間的幹疼,“於是,我放掉徐斐,將他給李文昌,再把他的罪行安給流寇,就這麽結了案。”

麵對曾經的過錯,他全然認下,沒帶一推諉與辯解。

而他並沒提起,李文昌會去見他雙親,恩威並施,隻因先在他這兒了壁。

他不是沒有玉石俱焚的氣,可老兩口跪到他麵前,數九寒冬的,他們頭磕在結霜的泥地上,額心磕得通紅一片,妻子坐在旁邊流眼淚。他怎麽扶兩口子也不起來,他隻有彎膝跪地,與他們相對而視。

兩位老人說,他們年過半百,死便死了,但總想給兒腹中的孩子留條命。

顧邑之知道,他們年輕時候康健,是可以再要個兒子的,但夫妻倆把他收養來,當作親生子一樣培育,家中的條件負擔不起三個孩子,他們才斷掉後繼香火,如珠如寶地養他人。

後來他幾天沒合過眼,一睜一閉間,雙眼布滿猩紅

人再造大恩,反過來把他們全部拖下水,他狠不下心。

最終,他向李文昌妥協了,或者說,是向李文昌背後的人妥協。

室再次沉無聲的靜謐,忽有撲簌輕響,是宋瑙往後靠時,手肘不當心到旁邊一盤如意卷,壘寶塔的糕點塌陷下來。

眉睫抖,麵頰似撲了層麵,白得沒什麽

接在的小響之後,豫懷稷才道:“那些當作流匪、押去斬首的是什麽人?”

“徐斐的隨從。”顧邑之冷冷答,“他們都曾參與那次惡行,乃至出謀劃策。”他緩緩浮出有的狠勁,“我答應李文昌放走徐斐,但這些人的命得給我留下。”

爐中的炭火劈啪冒煙,風把煙氣吹得七扭八彎,白煙散開再聚攏,約勾出一個廓,嫋嫋飄來。宋瑙不問他:“溫萸的父親也是死在徐斐手裏的嗎?”

顧邑之微怔,這是他來到汶都,第二回聽見溫萸的名字。

上一回還是不久前,豫懷稷跟他說,溫萸做了徐家的侍妾。

他閉一閉眼,適才的狠厲散了。

“他上沒刀口,但他摔亡的土坡在圍場側後方。”他嗓音微啞,“看痕跡,應當是發現點什麽,慌不擇路,逃跑時不慎落山坡。”

便是說,縱然不是徐斐親自的手,這禍事源,卻也跟他不得幹係。

宋瑙手骨蜷,掩在寬闊的錦袖中,拿指甲一下下地摳手指,似有些難言的不安。

突然,豫懷稷淡聲說道:“鶴唳山是一月遭的難,先帝賜婚聖上,是四月。”

他說得語焉不詳,可在場的人略一反應,便知其意。

“徐斐犯事在先?”宋瑙怔然,替他把話問下去,“也就是,皇上與徐二小姐還未建立婚約,在外人眼裏,跟徐家無甚關聯,為什麽要費力去幫徐斐善後?”

顧邑之歎氣:“我也想過五皇子介的原因。”他推測,“或許徐氏早就歸順五皇子一脈,明著沒多大牽連,不過藏得深。”

炭火變弱,寒風吹進窗格,豫懷稷掀開爐蓋,抬手添上幾塊炭。

“當時朝局微妙,皇上是手握監國實權,但群臣各結黨派,並不全站他這邊。”他將銅爐朝宋瑙那邊推一推,“基不穩,事理應謹而慎之,查辦徐斐,再放出風聲到民間稍一造勢,能順理章博個好名聲,這擺在眼前的大道不走,卻偏去行一險招,後患無窮。”

顧邑之蹙起眉:“是否有可能是皇帝在積攢勢力,想拉攏,先施恩。”

“不值當。”

顧邑之是地方,沒跟徐恪守集過,但豫懷稷是了解這人的。

“且不談徐恪守當年還沒升到左都史,他一和稀泥的,誰得勢隨誰,朝野之中能排上名次的牆頭草罷了,花這力拉攏作甚?”

宋瑙著爐蓋,青白的煙不間斷地向外飄,盯得久了,神思似也隨它到遠,心不在焉道:“會不會隻是皇上心悅二小姐,鐵了心要跟徐家結親?”

問完,忽地沒人應話,一抬頭,兩個男人齊齊看

有點窘迫,若擱在往常,會不由分說,先撇清自己,婉轉地告訴豫懷稷,若哪裏說得不對,那也是口舌過錯,不好上升到本人。

此刻心緒雜,沒那麽會投機取巧,一時無人說話,室氣流微有凝滯。

尷尬開始發酵,宋瑙正考慮開口,挽救一下怪異的氣氛,外頭忽有衙役輕叩門框。

他進來後,與顧邑之低語幾句,後者聽完,向豫懷稷暫時請辭,便隨衙役匆匆離開。

門敞開再合上,灌進些冷風,屋中隻剩下他們兩人,宋瑙咬一咬,下了什麽決心似的,手去抓豫懷稷袖,烏墨鬢發下,是張蔥白的臉。

“還冷?”豫懷稷手背麵頰,冰涼膩,他,“我去關窗。”

宋瑙沒放手:“不。”,“我是、是有話想跟你說。”

豫懷稷抬高的重心又落回原地,他回握住子似荑的手指,聽過適才的事,臉仍有些沉。

但麵向他的小姑娘,不論何時,他語氣先放三分,哄小兒一樣:“說吧,我聽著。”

大概不知從何說起,宋瑙埋著頭,緘默片晌,才抬起頭來,張一張

八公主墓的人,可能與莫恒一家有些藏的關聯。”

冷不丁提到八公主,不可謂不突然。

豫懷稷低眸看會兒,抓握的手輕微鬆開:“理由?”

識他的人都曉得,他發怒算不得真可怕,挖苦人時也還湊合,唯獨他吐字簡短,一字一詞向外扔的時候,才是頂嚇人的。

宋瑙不敢瞧他,隻死住他袖子一角,不錯眼珠地注視桌麵:“之前在華坡,盜墓的出一支發簪,說是差使他們的人給作定金用的。那簪子我見過,通瑩白,頂頭有粒鴿子,我年時陪堂哥到莫府下聘,它曾在莫大小姐的發髻上。”

年人的喜惡總攤在表麵,當年歡喜這簪子,還沒出莫家,就纏上宋晏林買給

宋晏林找借口拒絕:“你這年紀,不住。”

宋瑙見招拆招,提出:“你先買了,我再長兩年,總能住的。”

那時的宋晏林,眉目裏找不到喜氣,常年含笑的也收起彎弧,抿直線:“那等你長兩年,找你丈夫買去。”連調侃也淡淡的,“真當堂哥冤大頭了?”

宋瑙兩手叉腰,問他:“你有錢娶媳婦,沒錢給小妹買一支新發簪,這說得過去嗎?”

“哪裏過不去?”宋晏林淡定地反問,“我臉皮厚,你的也不薄,咱們半斤對八兩,誰也別怨誰。”

宋瑙登時詞窮,居然還認為有些道理。

莫府的庭院種了幾棵白千層,涼風吹過,吹散一樹的白絨

宋瑙在沙沙的風中聽見子若若現的低笑,想要回頭,卻被堂哥一掌抵住後腦勺兒,將的頭往下。視野阻,隻能看見青灰的石板,與腳底鋪散的白絮。

之後宋晏林解釋,按頭,是手。但他的屁話,宋瑙一句不信。

那天,就記住那支白玉簪,和臨走時順風傳來的,不太像莫大小姐的輕笑。

“可我想著,子發簪多有相似,許是巧了。”宋瑙依然抓得很,把豫懷稷的袖臂抓出褶皺,“但乞巧節當晚,有人在湖畔撞到我,跑到人群外,有三兩個瞬間,我幾乎以為莫姑娘活過來了。同樣穿著夾竹桃花的夏,人很瘦,窄肩薄背,我是追才迷的道,跑得很快,是在莫家老宅附近不見的。”

安靜地聽說到這裏,那晚的全貌越加清晰。

“你也是在走後,遇到的徐斐?”豫懷稷語氣很平靜。

宋瑙始終低垂腦袋,做錯事的樣子:“陸公子說得對,他們引的不單是徐斐,我也在一些人的設計中。”訥訥地說,“有溫萸在,有的是法子鼓徐斐前來提親,但我必不肯嫁,而徐斐是國舅,我能指的隻有王爺了。”

後頭的話,豫懷稷接著的說完整:“他們想過你的口,像現在這樣,引起我對莫恒舊案的注意。”他冷嗬,“打得一手好算盤。”

他的音調依舊沒什麽起伏,但語氣已降到冰點,人有點不過氣。

宋瑙還想再說什麽,門外再度傳來腳步聲,顧邑之已去而複返。

他說,葉鄂水死了,這原也不足掛齒,隻是仵作在葉鄂水耳找到一塊古怪的印記,紋路刺進皮裏,洗不去。周縣令認為不大尋常,就喊顧邑之來看上一眼。

“幾直線拚接在一起,呈暗紅,類似於圖騰,看傷口的形態,存在有小兩年了。”

宋瑙聽得一怔,依稀記得,傷到那會兒,豫懷稷登門看,曾給過目了一張紙,上麵畫的圖案奇異,跟顧邑之的描述很接近。

“顧夫子以為,那會是什麽?”豫懷稷麵向他,手臂收攏,將袖子從宋瑙攥起的掌心中走。

顧邑之思忖道:“某些角度,有點像星宿圖,但有什麽含義,無從得知了。”

由他一點,像找到點門道,宋瑙回憶起那個鬼畫符來,拿星宿去對比,倒也神似。

“我該留他一口氣的。”豫懷稷擺頭,“殺早了。”

但死都死了,沒有重來的可能,加上在顧邑之這兒得來的消息波及麵太廣,他需要單獨消解一下,便拒絕周縣令的留飯,先行離去。

宋瑙亦步亦趨跟在他後,往常走在長街上,豫懷稷總會牽住,但這次並沒有,也沒刻意去遷就的腳步,走得比平日快不

宋瑙因為瞞他的這些事,心本就不大安定,現在見他一反常態,各種可怕的後果挨個躥出來,眼眶咻地紅了。

顧邑之要回去照料兒子,也同他們一塊兒出的門,轉眼就發現點問題,豫懷稷長腳長的,宋瑙落在後頭,要不時小跑才能短間距。

顧邑之觀測小半天,在快要走到岔路口時,他加步子,到豫懷稷肩側快速低語。

宋瑙正專心追趕,還沒聽見什麽,豫懷稷已轉過,目終於掃在頭頂。

男人一靠近,宛如一顆切開的大洋蔥,熏得淚腺崩壞,眼淚簌簌地掉。想到自認識豫懷稷起,就沒過適才那樣的冷落,不由得悲切哽咽:“你、你是不是想跟我和離了?”

豫懷稷歎口氣,抬袖給淚,幽幽道:“不帶這麽誣陷人的。”

到挫傷了,哄不好的那種,這時顧邑之已默默走出岔道,他點到即止,不再幹擾別人家務事。

豫懷稷環顧周圍,沒見酒樓一類可以停歇的地方,便拉宋瑙進了家古董鋪子,向老板借用招待商客的區域。

“你這地兒不錯,我惹我家娘子傷心了,借你的風水寶地一用,說完話就走。”

老板是見人下碟的主兒,看豫懷稷通貴族氣派,立即應允了。

豫懷稷把小姑娘按坐在酸枝木椅上,繞到前方,半蹲著給淚。

“怨我。”他輕聲賠不是,“隻顧想事了,是我疏忽,我的不對。”

宋瑙噎噎的,打出一個哭嗝來:“你生我氣了,你都不等我,你不想同我過了。”

一連串的控訴,逐句加重,彈珠似的向外丟,豫懷稷無奈地舉起右手,跟發誓:“我媳婦天上有地下無,娶到即賺到,我這麽好運道,誰會不想過?”

可凡人的緒,尤其是忐忑同委屈,來時如山倒,去時如,宋瑙顯然還在山下,哭得鼻尖通紅:“我不是故意瞞你的。”用力搖頭,小聲凝噎,“他們想利用我傳話,我怕、怕有陷阱,害到你。”

這鋪子半天沒個訪客進出,老板在櫃麵裏盤點品,安靜得隻能聽見泣聲。

淚跡斑駁,哭隻花貓樣兒。豫懷稷拿指腹過,慢聲指出:“你還擔心,莫家一案是皇上主審刀的,我沾惹這件事,會跟皇上滋生隔閡。”

聽及此,宋瑙停止哭泣,水瀲灩的眼睛出些許恍惚。

那年莫氏滿門押赴刑場,就在長街上,午門外站滿觀刑的百姓。

人小子矮,由層疊的人群一隔斷,其實也看不見多。但臨終一刻,宋晏林捂住的眼睛,麵前黑乎乎的,卻有無數哀號穿堂過耳,聽見鍘刀破風斬下,頭顱滾落地麵。

他們確確實實是死了。

但有人不斷把舊拿出來,掀那些早已落定的塵埃,無非在告訴,當年的文字獄沒結束,莫家滿門的死不是終點。

那個案子,有問題。

他們矛頭對準的,是曾親筆詔書,誅莫恒三族的當今聖上。

豫懷稷同皇上手足深,不敢冒這風險,把他推進與皇上對立的局麵中。

“莫恒倒臺多年了,還能在細微方麵,對他兒如此了解的,理應跟他家極為親近。”豫懷稷毫不避諱地說,“可以想象,那人要做的,是為莫家平反,甚至是複仇。”

他推斷的這些,同樣在宋瑙心頭盤旋過,分心去聽,淚水幹在麵頰上。

可能用幾年時間,糾集一批如葉鄂水般,四生事的怪人,可惜烏合之眾,想撼大昭的帝王基仍然太難了。也清楚,能跟皇上抗衡的,算下來隻有我了。”

豫懷稷突然頓住,好耐地蹲在原:“要說害人,當是我把你給害了。”

他扯角,宋瑙淡淡疑,講著這麽嚴峻的事,他居然還笑得出來,便聽他說:“想近我的,說幾句我能聽進去的話,可不是信手拉來個姑娘就能的。他們會選中你,圖的是我倆以訛傳訛的私。若非我一力助長謠言肆,把假的作真的去,哪個會盯上你?”

宋瑙徹底不哭了,記起飽謠言摧殘的那段景,目中染上點幽怨。

這人果真是心的。

大概不會想到,你牙關咬得這麽現在才說出來。”豫懷稷不吝讚,“不愧是我娘子,出其不意,很有我行軍打仗的風範。”

可他再怎麽拿俏皮話安,宋瑙仍有點惴惴不安,將皇後壽誕當日,陳放冰雕的那隻青龍木箱,它同莫家的機竅關聯,全部一腦地講給豫懷稷聽。

末了,張兮兮地問:“後頭該怎麽辦?”

豫懷稷挑開粘在臉上的一:“你說,丟封匿名信給我,豈不更快?”

宋瑙思索片刻,搖頭:“貿然這麽做,你兒不會信。”

豫懷稷承認:“對,我會當一團狗屎,碎當料。”他語意一轉,淡聲反問,“但現在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會故弄玄虛,也沒什麽實證據,我就會信了?”

宋瑙怔了怔,紅腫兩枚核桃的眸子緩緩睜大。

既是知道,他橫豎不會輕信的,那對方所求,也絕非他一時半晌的認同。

對方並不真的以為,靠這麽點小伎倆可以挑撥兩兄弟的誼。

對方要的,隻是有那樣一個人,潛移默化地,協助在豫懷稷心底種下一刺。

哪怕就一瞬間,他對皇上生出點疑慮來。

千裏之堤,潰於蟻

隻一瞬,足矣。

不在意你信與不信。”

宋瑙漸漸明白,自己之於他們,便是最恰當的人選。

隻怕我從沒在你麵前提及莫恒。”輕微怔忪,頓了頓,道,“不然,這刺要怎麽種下去?”

嗓音仍沾帶些哭泣後的悶啞,而總有種特殊才能,不管前一秒哭得多兇猛,都不會影響的理智,腦子依然轉得賊麻溜。

豫懷稷輕笑一聲:“你知道,我一開始喜歡你的是什麽地方?”

這話問得不僅突然,還有些曖昧。宋瑙靜止須臾,忽地冒出些小期待來。

用袖子把臉,虛心求教:“什麽?”

“在西亭臺。”豫懷稷淡笑道,“蠢得有趣。”

宋瑙瞬間呆怔,鋪子的牆上掛有一麵年代久遠的銅鏡,晃映出蒼弱淚的臉。

不由得心中悲憤,一臉控訴:我都這樣了,你竟然還翻舊賬打擊我,你還是不是人?

“除去西亭臺那次是真糊塗,其餘時候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豫懷稷勾一勾鼻尖:“你知道這些人怕什麽,還擔心治不了他們?”

宋瑙又一怔:“你想裝作不知?”

“對,不能再被牽住鼻子走了。”豫懷稷把雙手聚攏到一塊兒,用一隻手掌包裹住,“等我們回到渠州,日間出去吃香喝辣的,泛舟遊曆,晚來便回住所顛鸞倒,爭取一舉得。總之當沒這破爛事,怎樣瀟灑怎麽來,急死這群不長眼的。”

他正經話不出三句,又銜接到一些不知的事上去,宋瑙慌忙手,去捂他的

不知店老板清點到哪件古,頓有輕嫋嫋的奇香飄散開去。

老板偶爾抬頭,見他們態度親昵,似在說什麽閨房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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