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春深》第十章 舊事
天穹出一點魚肚白,摻在肆的雪勢中,天地間有種朦朧的青灰。
豫懷稷去了一夜,此時才姍姍歸來,他自邊門進,後麵還尾隨一輛並不顯眼的馬車。
他們悄然進府後,兩扇門頃刻關閉鎖死,而馬車躺的,正是本應在皇宮地牢裏關押的阿宿。宋晏林一夜無眠,他接到消息趕過去時,由於太過急,他完全沒有關注到,同樣熬到天明未睡,跟他一塊兒趕來的宋瑙。豫懷稷立在霜雪下,沉著眸,與微微一頷首。
宋瑙熬得雙目通紅,用力閉一閉眼,似有深憂,又似鬆了口氣。
阿宿的傷讓人目驚心,實際沒傷到骨頭,是些較深的皮傷,但服與結痂的塊大麵積粘連,不免要多吃點苦頭才能剝下。宋晏林麵如黑土,沉難看,他是極侃大山的人,現下倒一言不發。而阿宿一貫沒有說話際的天分,努力許久,仍然沒找出合適的話。
他們在反常的失聲中相對無言,宋晏林替掖好被角,沒有表地抬即走。三兩秒後,他似沒繃住,又麵無表地折返,在屋中抑地來回踱步。
終於,他放低嗓音問阿宿:“這便是你說的了結?”眼底起一叢又一叢的火焰,他咬牙切齒,“很好,再遲一點,你徹底了結在裏麵了,收都省了,葬崗一丟,野狗呼啦啦地啃食完,可一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以往宋晏林咋呼碎,阿宿都直接上手揍的,現在揍不是一麵,另外一麵確實也理虧。
見不講話,宋晏林冷笑:“我話就放這邊,再有下次,你看我不打死自己!”
阿宿愣住,皺眉他,虛弱的眸中生出疑問三連:嗯?什麽?你有病?
“打你我下不去手,我還不能自殘嗎?”他冷聲威脅,“以你闖禍程度為標準,是耳,還是見刀子,看誰最後不忍心。”
阿宿張開口,嗓音嘶啞,但很和:“宋晏林,”艱難地說出險後的頭一句話,“一哭二鬧三上吊,你可真出息。”
的聲似雜糅了石沙礫,再配上這一傷,不難想到剛過怎樣的刑罰。
這時,房門經人一把推開,來的並非大夫,卻是梳妝整理後的宋瑙。
烏目紅,發鬢間斜一支汶都買來的白玉簪。阿宿猝然見到,本能地撐一撐床板想坐起來,而這一扯到肩頭的傷,瞬息在間洇開。
宋瑙指尖輕白玉簪頭:“如何,與莫大小姐那支比起來,還算相像嗎?”
宋晏林忙去扶阿宿躺下,他算明白了,宋瑙是來找碴兒的。
他立即擋住堂妹,開啟防狀態:“阿宿傷得不輕,有什麽話,過幾日再說。”
宋瑙推他一下,沒推,不耐煩道:“我跟有何可說的,我主要是過來罵人的,你讓開。”冷眼往床榻上去,“我特意趁還有口氣,趕來罵給聽的,若咽氣了,我還不來了呢。”
都這樣放話了,宋晏林更不可能允許靠近,左攔右擋。
宋瑙一怒:“你腦子是豬頭嗎,是不是故意就擒的,拿這套來脅迫王爺,你會看不出來?”
宋晏林忽地子僵直,聽他堂妹不留丁點兒麵道:“你若真瞧不出,對不住,請你立刻離開我家,我委實不想跟個傻子當兄妹。”
阿宿側臥在那兒,隻能看見宋晏林背向自己,任宋瑙說破天去,始終寸步不讓的背脊。幾乎想說,你放過來,一個罐裏泡大的小姑娘,哪怕由打幾下出氣,也就流些而已,能嚴重到什麽地方去?
可宋晏林仿佛能應到,適時向後略微側頭,豔眸斜睨,警告:可閉吧你。
而他仰仗自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人高壯,有意將宋瑙往門外攆。
宋瑙大為火,索就靠在門框邊:“行,那勿怪我連你一道罵。”
熬了整宿,眼瞼有淡淡青黑,沁出些難掩的躁鬱:“你也莫怨我,人不都這樣,立場不同,便可慷他人之慨。不涉及自己的,我敬你深厚誼,是條好漢,不怕拉百餘條親故的命來陪葬,也誓要跟在一起。”
收手,用狠極的話罵他:“但現在,我隻覺得你是副賤骨頭,喜歡屬蛇蠍的。”
阿宿細眉皺起,想做點什麽,但宋晏林手背在後,跟打手勢:讓說。
宋瑙字字朝心窩子裏捅:“別的不談,單你瘦得一把骨架子,平日一定沒殫竭慮,可有丁點疼惜過你?”說得過急過快,吐字有些不清,“我瞧是沒有過,帝都眼線有多,昨夜怎麽沒見旁人來,偏把消息給你,攛掇你到王府來求助?還不因你我的親關係,便於你過我去同王爺說上話?”
宋晏林堵在麵前,徐緩地勾出一抹笑,裏邊有逐漸擴散的苦、悵然,有沉積已久的疲憊,卻沒有一點驚詫與懷疑。
他從未因障目,他其實比宋瑙以為的,還要清晰得多。
宋瑙盯他一會兒,道:“算天算地的,倒是一個沒,你還護。”
不再企圖靠過去,停下跟宋晏林的角力,倒退兩步:“我不反對去報仇討公道,但有本事自己去,斷無一沒把握,就拉無關人陪送死的!”
宋瑙興許罵累了,聲音輕下來,最後問他一句:
“當我們是什麽,當你又是什麽?”
宋晏林沒有回答,而宋瑙也不是來尋求答案的,一眼榻上人,拂袖離去。
等宋瑙走得足夠遠了,宋晏林才坐回床邊。他收起所有的緒,仿佛什麽都沒發生,笑歎一下:“我曾勸阻瑟瑟嫁進王府,我也勸過你,別拖局。”
他閑談似的說:“你們這些個小姑娘,強頭倔腦,誰肯聽我的?”
榻邊有一盆打好的清水,宋晏林斂起袖口,用擰幹的帕子給阿宿拭額角,落手輕慢:“我說吧,的小犬牙尖得很,被咬到了吧?”
阿宿側向他,聽他絮絮叨叨的,周卻疼得厲害,不知是為上的傷,還是宋瑙說的話。
忽然問:“如果虔親王沒來,你會怎麽辦?”
宋晏林替清理的手頓住了,他把帕子浸清水中,白布浮在水麵,他淡淡著。
“我曾想過殺死你,再自殺,就在不久前。”
仿佛這並非一個不能聲張的,他沒任何避忌,與說:“阿宿,我在遇見你以前,結過一堆江湖義士,我們去過北境,也下過邊塞。我見過常年在戰鼓烽煙下的百姓是如何生存的,這場十年的仗,王爺打得不容易。”
故而,倘若豫懷稷沒去,也不過應和了他曾有過的,閃瞬即逝的幽心思。
也不過是,先走,黃泉路上,暫且等他一程。
阿宿聽他說前一句時,心沒有波,倒是一萬分的平和與放鬆。但宋晏林講到後頭,說起戍邊之困,眉目漸漸鎖。
“如今邊陲戰事剛剛止息,若朝堂撕裂,後方恐再起戰火。”他別有深意地轉言道,“而大昭,不論軍民,都已經不起又一的戰事了。”
而還有什麽,能比大昭的君主與兵馬大將軍離心離德、分裂鬥,更會異族生出攻伐之心呢?
阿宿久未言語,可此時說這個,也太遲了點。
宋晏林就此打住。他繼續洗帕子,在提起擰幹之際,他似是無意地問:“阿宿,你困在皇宮地牢的時候,怕不怕?”他一滯,又問,“你有沒有,想過我?”
阿宿愣一愣,回憶起昨日,腥的環境裏,大約是沒特意想過宋晏林。
但當皇帝掐住的脖子,聽見骨骼在被大力時,發出輕微的錯聲,某一念頭閃過腦海,在想,若死了,這個風流人大概會哭吧。
雖甚掛在上,但生死關頭,的的確確,想到的總是他。
宋瑙大約火力開得過猛,回去後一卸力,人便虛下來,有點沾惹寒癥的前兆。
豫懷稷已換洗完畢,穿好初一祭祀的朝服,見宋瑙病懨懨地推門回屋。
扶坐下,豫懷稷猜問一句:“吵吵輸了?”
“不存在的。”
宋瑙強打神,右手攥拳,放到口鄭重地一:“在自家府邸幹架,就是這它磨禿嚕皮了,也絕不能給王爺丟人的。”
豫懷稷極輕地一笑,可笑紋懸在表麵,無著無落的,似乎稍稍衝他吹口氣,不用使多勁,就會如柳絮四散。
宋瑙心上一疼,坐在桌邊,突地展開雙臂,撇向他晃一晃:要抱。
豫懷稷站起來,走到麵前,一撲一扣,手臂跟兩繩一樣,環住他的腰。
“幹什麽?”豫懷稷手鬢角的一小撮發,“想勒死你男人?”
“不對。”眼中沾點水,搖頭糾正,“這占便宜。”
豫懷稷不再言語,半合上那雙滾過墨似的眼。他們一坐一立,安靜地相擁片刻。天逐漸放亮,雖大雪不歇,灰層雲覆在空中,但出發的時辰已至,豫懷稷不耽擱地出府上馬,手提韁繩,馬蹄掀起一片片皚皚雪塵。
他這頭剛走,大夫便到了,請的是營中隨軍十幾年的老先生。
應豫懷稷的指示,先給宋瑙診脈,開完補養驅寒的方子,才去向阿宿的別院。
戚歲說,是他家爺教的,人要分清輕重急緩,很顯然,王妃為重,那什麽為輕。
宋瑙啞口無言。戚歲去那頭盯梢,自己寬躺下,眼皮子已沉如灌鉛,一沾枕便睡去了。但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盡做些跳破碎的夢;醒來時,也就臨近午時。
係好外氅,去園中折梅掃雪。椿杏溫上茶湯,備在附近的石亭中。
梅枝沒折多,就見幾株花枝後,宋晏林一張生來含春帶俏的臉。
宋瑙宛如一見不慣世間好的惡毒子,完全無法欣賞,並且隻想用筆在他臉上畫王八。
宋晏林穿枝過葉,同搭話:“我聽大夫說,你染到點風寒?”
宋瑙果斷無視他,他又問:“你每日裹得跟隻圓滾滾的蹴球一樣,怎麽還會寒?”
宋瑙頓時氣有些逆流,但仍忍住不回他。
可宋晏林看一看,清了下嗓子,突然道:“哦,阿宿說,我們兩兄妹的子有點像。”
“是傷到眼睛了嗎?”宋瑙終於無法忍,認為到極端侮辱,口質問,“我哪裏有你一半的風賣弄?”氣得要命,“你是來打擊報複的嗎,還是沒挨夠罵,想再多聽幾句?”
“嘖。”宋晏林用扇頭敲擊眉心,困地歎一歎,“你嫁人以後,是越來越兇了。”
宋瑙一臉奇怪:“這有什麽?隻能你家那位彪悍?”叉腰,氣勢洶洶,“誰還不是個中豪傑了?”
放完大話,似一刻不想留,瀟灑如一陣風,但宋晏林輕抬折扇,朝肩頭一。
“你怎麽都不問,阿宿跟小皇帝說過什麽?”
“意義何在?”宋瑙被扇骨住,淡眸掃過,“本來,說什麽,我也都不會信呀。”
那人於宋晏林是寶貝,但於宋瑙來說,隻是個不作數的詐小人,罵一罵大約還能給添點堵,那又何必要去聽些聳人的危言,給自己找不痛快呢?
宋晏林會意一笑,挪開折扇。
沒他製了,宋瑙反倒不走了。
仿佛想到點什麽,直直向宋晏林,一張口,哈出幾團純白的霧氣。
“你那年去莫家下聘,臨走前,你摁住我脖子,不許我回頭。”陳年的舊曲了,宋瑙忽然拿來問,“後麵站的,是吧。”
宋瑙當時年,聽風便是雨,聽到誰人在笑,就真當是開懷喜樂的。
但現在眼界打開了,見過的言不由衷,世上千纏裹的人太多了,這才咂出來,在那一秒的輕笑聲下,卻似聽見一些含義分明的東西。
“掐過你一次脖子,你記到現在?”頃,宋晏林避重就輕,繞開的話,眼虛虛浮浮,“真是小子難養也。”
他雙手自然垂落,玉麵噙笑,而住扇柄的指骨凸起泛白,在一側。
宋瑙沒再說什麽,蹲捧起一捆梅枝,預備回去花。
遠的雪道上黑風似的刮來一人影,黑點轉瞬刮過梅林,近了宋瑙認出是戚歲。
他跑來通傳,說是文親王來了,在前廳等。
宋瑙微怔,把梅枝給宋晏林,便隨戚歲去往前廳。
當豫懷蘇撇去一切禮數,快步來,張口即問:“三哥可回來過?”
在他急切發問的一秒,宋瑙的心似被什麽向下猛拽,有個聲音告訴:出事了。
宋瑙搖一搖頭,眼睛一眨未眨,異常平和地著他:“今日祭祀,出什麽狀況了?”
“一點小口角。”豫懷蘇目微一閃躲,勉強出點笑來,含含糊糊地說,“也算不上多大的事。”
宋瑙視線落在他臉上,稍稍吸口氣:“六弟,你當你三嫂傻呢,還是傻呢?”涼涼地搖頭,“憑你說的,若隻是小口角,我把門前的雪吞給你看。”
豫懷蘇猶豫良久。
他眼神放遠,這間廳堂的陳設仿照了過去母妃宮中的格局,仿如可以看見,昭兮手持七彩,在桌後不住挑釁三哥,直待皇兄實難忍,擼袖打算收拾。
昭兮總會抓過豫懷謹當作人擋板,而他的五哥從不反抗,英勇地杵在旋渦中央,裳被抓得皺皺。他時常看不過眼,衝去解救五皇兄。
過去的幻影一吹即散,他張開口:“天明之前,有人在皇宮地牢劫走一反賊。”他眼神幽暗,“而昨夜,隻有三皇兄無詔宮,他走後不久,人就丟了。”
宋瑙眼睫一,恐怕不隻是無詔宮,也因他是皇帝最不設防的兄長,亦無人比他更清楚地牢方位,諸多因素結合,才會衍生出今時的發難。
但沒空閑去憂懷已發生的,一送走豫懷蘇,立刻命戚歲備一輛運貨的大車,將阿宿從小門轉移,又派幾個親信丫鬟去把染的被單繃帶拿去街口理掉。阿宿住過的屋中門窗大開,散去氣後,再用老檀香裏裏外外地熏。
全部做完,一支鐵騎呼啦啦地停到門外,把虔親王府圍得不風。
他們進府搜索一圈,幸好宋瑙反應及時,並未捉到任何把柄,但他們沒有就此撤離仍在府外呈圍困之勢,隻許進不許出。
再晚一些,宋晏林以探親的名義回來了,告知,皇上作迅猛,已接連封住宋家府宅,乃至老太妃修行的浮屠寺。
宋瑙麵容沉靜,聽他說完,歎氣問:“你回來幹什麽?”抬目瞥他,“不用去陪?”
“現在很安全。”宋晏林深深看一眼,“瑟瑟,我是不大放心你。”
院裏火通明,隨時有帶刀侍衛走巡視。
宋瑙凝眸注視窗外:“不放心什麽?”
宋晏林解開酒囊,幾大口胃,他再恍惚談起:“皇上今日所為,與當初滅莫氏三族,並無二致。”
他說:“查抄,問罪,斬,不過幾個朝夕。”
半壺酒牛飲而盡,他的酒氣息裏,有因著阿宿拖累宋瑙而生的愧疚,也有糾纏追逐了這麽些年,卻無法阻止阿宿的萬般無力。
他一麵不忍心阿宿放手,自我消解這冤仇大恨,另一麵他是把國公府頂在刀刃上,日夜夢見斷頭鍘下的人頭,換他的父母親眷。
這些種種糾結在一起,才是促他離開安全之所,進王府陪的原因。
“堂哥,我從沒認為,阿宿想找皇上尋仇有什麽錯。”宋瑙仍麵向外頭,眼中映滿火把的碎,“目的不錯,路子卻錯了,……”
宋瑙戛然止住,思慮一下,還是沒能說出來。
其實很想問一問宋晏林:過去的瞞,我不怨你了,那往後你能不能也別怪我?
祭天過後,豫懷稷人間蒸發似的,再沒回過府邸,也未踏足軍營。
皇上當即下令全城戒嚴,傾一切兵力搜尋阿宿和虔親王,雖沒直白地明示什麽,但此舉等同於把豫懷稷跟反賊掛鉤,瞬間將大昭的新歲之初攪得天翻地覆。
其實豫懷稷並沒走遠,他十來天裏一直藏在華坡的一蔭蔽的農屋中。
但皇帝的行為越加激進,不是可以談判的好時機,連宮說和的文親王都被在偏殿之。
濃重的不安似連日來未曾消停的暴雪,飄浮連綿在帝都城的上空。
豫懷稷立在斷崖古樹下,厚實的樹冠如傘麵,為他擋去部分飄雪。
他淡淡遠眺,隨手指向一地:“下去過好幾次吧?”
那是八公主墓所在的方位。阿宿不否認,倚在樹幹上,麵白如紙:“既然八公主沒死,葬在墓中的人一定會留下端倪,我要找尋扳倒皇上的證據,隻能從這裏手。”
華坡是開始的地方,再到徐恪守、徐斐,借用莫恒深藏在外的產業、錢財,連同一些如一樣未浮到臺麵上的暗線,是他們一步一咬牙地用雙手去刨,才找到這麽些蛛馬跡。
傷口遠沒到痊愈的地步,無法久站,坐到盤錯的樹上。
“王爺,你再不手,恐會走上莫老爺的老路。”忍耐著山間寒氣,一字一字地向外落,“老爺是文臣,當年又缺乏防範,他沒得選,但王爺你不同。”
豫懷稷聽出其意:“我有何不同?”他冷眼瞥過去,“我的兵馬多紮在邊地,留在帝都的多數已被皇上控製,我能調到手的,不過暗的百來人,還能弄出個兵變不?”
“你缺的人頭,我來補足。”
這時候,阿宿目忽閃,摳住老的樹皮站起:“我在帝都有近千人,餘下有幾百已在周邊待命,他們全是老百姓的裝束,且極擅易容,即使現在城門進出查得嚴,至也能混進些,到時我們整合一下,夜襲宮廷並非不能!”
豫懷稷轉過去,在樹梢不時墜落的冰碴兒裏,他淡然反問:“你當真以為,區區兩千不到的人馬,可以奔襲皇宮?你兵馬一起,隻怕宮門還沒闖進去,已被趕過來的兵營將領幹掉了。”
“我手底下的皆非草莽之徒,能以一抵十,況且,未必要用闖的。”阿宿眼如炬,輕而篤定地問,“軍統領林晉南,不是你一手調教出來的嗎?”
話如冰雪擲地,山坡的風兜頭刮來,卷起一樹霜花。
豫懷稷注視良久,冷嗬一句:“不愧是當過暗衛的人,你查探得倒還真細致。”他順著問,“你要林晉南為我大開方便之門,潛,殺皇上一個措手不及?”
見豫懷稷沒有過於強烈地反對,阿宿想趁熱打鐵,再鼓點什麽,但豫懷稷抬手止住,重新背轉回去,長久地眺向皇宮的方向。
他張口,歎道:“我再想一想。”
次日,皇帝不顧群臣反對,以勾結逆黨為名,下旨捉拿豫懷稷。
革軍職,廢爵位,家眷充奴。
當天夜裏,豫懷稷終於點頭同意,定在後日子時,攻取皇室。
晨起,天昏,邪風搖落一場驟雪,以純白為刃,一刀刀地剮去塵世的髒汙。
隨天幕暗下,黑滾滾的伏兵在長街各,由於是些散兵,豫懷稷調出一些力去編組訓練,斬殺掉十幾個難以管控的,剩餘分五隊,都以他的親兵為領頭,分布到四大宮門的附近。
來前,他定下幾條規矩:
侍衛降者不斬。
宮人逃者不殺。
昭帝須生擒。
他這一指令登時引發眾人抵,他們多為朝廷緝拿的要犯,與皇帝的仇怨匪淺,本也無視人命,沒什麽悲憫心的,要他們收斂自束,都吵嚷比死還難。
豫懷稷表示理解,出佩劍,如銀槍猛一擲去,劍頭倏爾刺穿原在聲吵鬧的前後兩人,浸滿的劍串起一雙軀幹。他們尚沒死,豫懷稷走過去,一腳踩在前麵那人的小骨上,右手握住劍柄,跟擼烤串上的一樣,噗地一拔,腥飛濺三尺。
“我是個聽言納諫的,既然生比死難挨,我全你們,不勉強。”他環視四周,舉起仍在向下滴的劍,冷冷提問,“還有哪個要我送一程的?”
人頭祭出,底下頓起,按理說,豫懷稷一方人,他們蜂擁而上,贏麵應當不小。但到底是群自私保命的,不肯當這出頭之鳥,生怕白給他人作嫁。
吃準這一點,豫懷稷將他們拿得稱心順手。
繼而到達謀定之日,天公灑完最後一粒雪,西北角的天空驀地一亮,升起的煙火照徹雲天,隨幾聲悶雷似的巨大聲響,數道宮門依次震,如一張口,主向他們緩慢張開。
豫懷稷展臂一揮,以他為首,阿宿為輔,烏泱泱的人擁進皇宮。
剛落過雪的子夜,巡查的侍衛們冷倦侵,還沒提起神,便由這一變故打得丟盔棄甲。加之林晉南的倒戈,他們失去龍首,本沒有招架之力,抵擋幾下便四奔散。
而阿宿的目標很明確,在豫懷稷的引路下,直衝皇帝寢宮奔去。
宮中各燃起燈火,他們到的時候,皇上寢外披有金龍外袍,他手持太古帝王劍,孤立在石階上,院裏隻剩一支幾十人的親衛隊。大約夜風中杵久了,他以帕遮,時不時地咳一咳。
他稍微合眼,聽見無數人的腳步聲過宮檻,再睜開,豫懷稷已率人攻進大門。
“三皇兄。”他勾一勾,五指劍柄,“你可朕好等。”
阿宿的人嘩地以扇形散開,在宮院將皇帝一眾層層圍住。
豫懷稷站在包圍圈裏,同皇帝四目相,從容不迫。
“著什麽急?”他慢悠悠地說,“這當帝王的,要能沉住氣,哪怕隻當一日,當一時,當一刻,也得沉住了。”
皇帝未置可否,隻輕輕笑一笑,忽然歎問:“朕有多久沒跟皇兄練過招了?”
聽到這個,豫懷稷稍抬下,似也惆悵地答:“是有不年了。”他回想著,“臣出征西北前過一回手,後來就再也沒有了。”
“不錯。”皇帝點一點頭,“朕記起來了,是四姐出嫁的那一年,皇兄剛從西南回來,年底又獨自領兵去了西北。”他手腕微轉,已提起劍來,銀反出他微挑的角,“是該給皇兄看一看,朕這些年長進了多。”
話未完全落地,他的劍已破空刺出,隨劍,宛若銀遊龍劃過夜。
豫懷稷食指一挑,劍鞘淩空飛出,擋住刺向麵門的劍尖,一聲銳利的錚鳴聲後,兩人以晃目的速度起手來。隨他們破開了口子,皇帝的護衛也提刀攻向四周,兩邊的爭鬥一即發。
大約百來招後,豫懷稷與皇帝同時收招,再出手時,他們的兵同時指向對方咽。
在飛速起勢即將刺進的一秒,豫懷稷所執的劍鞘偏去一厘,皇帝的劍刃亦從他頸邊劃過,但雙雙未停,過對方向前而去。
劍鞘旋飛,打下一枚金錢鏢,豫懷稷提踹中躲在簷下,手執暗的男子,信手扯住他耳尖,冰涼不耐煩地說:“我說過,生擒生擒,白長一副招風耳,聽不懂是嗎?”
幾乎同時,豫懷謹的劍也架到阿宿肩頭,四麵突然火大盛,照徹黑夜的亮底下,宮牆之上百名弓箭手齊齊冒頭,院外亦傳來整齊劃一的列隊前進之聲。
局麵急轉而下,阿宿還沒從豫懷謹到眼前的劍上回過神,已看見陸秋華帶兵衝進來,他後的人馬縱橫向前,說也有數千人。
而他們這一群忽如甕中之鱉,有的想逃走,被牆頭來的羽箭一記穿眉心,轟然倒地。
原本的優勢轉瞬頹態,阿宿這才猛然驚覺,自進來以後,便沒看見過埋伏在另外三個宮門的手下,隻怕早已在口的某一便被降住了。渾的涼個,扭頭看向遠的豫懷稷,幾近咬碎牙齒:“你們,串通好的!豫懷稷!你設計我?”
聽掙紮怒吼,皇帝將劍移開,陸秋華即刻補上,與幾個侍衛把阿宿困在刀下。
“阿宿姑娘,你這口氣,莫非我記錯了,難道不是你先設計我跟我家娘子的?”
豫懷稷收劍鞘,穿過對峙的人,在一腳一坑印的深雪中走向。他麵上沒有端掉一窩逆賊的釋然,依然同在宮外潛匿時一樣沉冷。
他說:“你忘了,我帶你離宮前,先去見的,是皇上。”
與阿宿以為的不同,豫懷稷從沒在給出的選項裏搖擺,而是直接去找皇帝攤牌。
世人皆賭徒,有人賭錢財,有人賭前程,而他賭的是豫懷謹的一點真心。
他至今都還會記起,幾案上火頭熄滅的鍋子、冷到發酸的酒,以及死一般靜悄悄的暖閣。
豫懷謹坐在高位,眼裏空的,雙掌不停磨膝蓋骨,始終發不出半點回音。
見他這樣,許多東西昭然若揭,但豫懷稷仍在他親口說。
“臣來,是想聽一句實話。”他眼灼灼,摻帶了兄長的威嚴,“不論實為何,未來該如何破局,臣隻想跟皇上商榷,不能由一外人指哪兒打哪兒。”
似沒聽到他的話,豫懷謹依舊雙目失焦,麵上浮出年時才有的張皇無措。
突然間,豫懷謹產生一莫名強烈的衝,他想衝出去,去找陸萬才,抓住其問一問:你不是說,朕上沾的已經洗幹淨了嗎,那為什麽,皇兄還是發現了?
但他仿佛彈不了,隻能渾渾噩噩的,聽豫懷稷一句句地把話拋來。
“臣以為,臣同皇上之間,不應有嫌隙,生死分合都該敞開說……一切之後,皇上若能容下臣,臣就照常來去,倘若容不下……”豫懷稷頓了頓,道,“臣今夜隻前來,把命拍在這大殿上,皇上想要,可盡管拿去。”
“朕不想!”
宛如夢中驚醒,豫懷謹驀然一揚頭,眼神死倔,猶似當年那不知圓,一筋的小皇子。
終於,他張一張口,把多年來做過的決定、造的孽,同時匯報功課一樣,搜腸刮肚地說給他的皇兄聽。可他終歸不再年,在做完一件事後,能得到太妃蒸的糖酪,連闖禍都有皇兄挨打在前,他依然能在太妃宮中蹭到一頓飯。
那時,但凡皇兄在,他萬事不用慌。
豫懷稷是一個節點,是他的人生漸漸有,緩慢轉好的開始。
所以,他做過什麽,天知地知,天下人臣他盡可不懼,但唯獨他的三皇兄,他生怕顯一點破綻。但今夜皇兄問上門來,跟他說生死,談嫌隙,從沒有過的絕在他心口漫溢。
他木然地說著,冤殺莫氏,包庇徐斐,清除掉可能見過徐尚若的宮人,幾乎一件沒落。
“宮中本無八公主,姝貴妃在家鄉懷在先,宮在後。”他輕微失神,“是父皇仗勢強娶的,卻在發現這些後,把們母一關十餘年。”
一截紅燭燃盡了,殿一角忽地暗下去,豫懷稷半張臉落進影中,他越過禿的燭臺去窗外,指節微微屈起,點叩椅背:“皇上,除去這些,臣還有一事求解。”他轉過臉,語氣不住向下沉,“父皇的死,可與你有關?”
這句問話,早在他汶都時,就一梭子打進心裏。先帝是見過徐尚若的,若他健在,皇後本避他不開,而當初先帝駕崩,再到立後冊封,順序巧得如有神助。
可恰恰,豫懷稷不信神佛護,隻信事在人為。
他問得直接,赫然揭開那層遮布,豫懷謹先是掩輕咳,隨後變為急劇幹咳,忽而湧出的眼淚跟隨落,沾蓋在上的一側手掌。他稍稍挪開手,垂目凝視腳下,苦著嗓子說:“父皇的藥方子,我……劃去一服藥引。”
他不再自稱朕,走下九五之尊的位置,回到他原來的份裏去。
“你混賬!”
豫懷稷霍地起,他已然氣得不輕,他可謂懟天懟地長到大的,連昭兮都被他打過手心,豫懷蘇更不在話下,偏就這五弟,他從來沒忍心一下。
但過去有多護,現在便多想摔在地上揍。
“說句大不孝的,父皇子到底如何,外人不知,你還不清楚嗎?”顧不上君臣禮儀,豫懷稷放開罵,“他早被酒掏空一半了,本也沒多年可供他禍禍的,你不能再等一等嗎?”
豫懷謹眼充,低吼道:“我能等,可尚若等不起!”他也站起來,走下高臺,一步一個字,扯出比哭還難看的笑,“父皇準備在尚若及笄那年,把嫁到宮外去,嫁給副都統羅沛。”
豫懷稷愣住。他認識羅沛,羅沛是有點武藝才幹,但他出名的不在這兒。他曾有過三任正妻,皆因他特殊的床笫癖好,打折磨,最終忍不住自戕而亡。除了羅沛的原配,另外兩房續弦都來自貧苦人家,他名聲臭了,凡有點家底的沒人會把兒嫁給他。
去年,這渾球因在軍中犯事,被豫懷稷斬殺示眾。
“太妃心慈,應姝貴妃的請求去找過父皇,但沒用,沒有用,父皇仍執意如此。”
豫懷謹咬牙問:“連太妃的話都不管用,他還會聽誰的?”
恍惚中,豫懷稷似乎可以穿過他們分別兩地的那些年,見一切尚未發生,站在源頭踽踽獨行的小五,在他的眼前,是昭兮遠嫁,平時倚仗的皇兄也在萬裏開外,而太妃都無能為力的局勢,豫懷蘇還小他兩歲,更是指不上。
他是獨自立在荒野中,無人可說,無力可借,隻有靠他自己,去抵將至的黑暗與猛。
他開始謀求先帝信任,一手到前朝,拉幫結派,扶植黨羽,在先帝病重的幾年,逐步把控住朝政。他剝去原來的一張皮,鮮淋漓地長出新的爪牙。
豫懷謹已步到平地,他彎曲雙膝,跪在他三皇兄麵前。
這一幕,他已夢見許多回,他剛想說話,一口腥鹹順著間的奇一齊咳出來。
他全伏在地,殿外響起清晰而急促的踏雪之聲,來人沒等通傳,徑直推門闖進。他稍微撐起,看見徐尚若扔掉傘,在無垠雪地上向他飛奔。
顯然嚇得不輕,慌中,提起門邊橫架在木托上的劍,劍鞘都沒去掉,便力抬高一點。麵向豫懷稷,止不住哭腔地喊:“你別過去!你不許過去!”
而豫懷稷沒有,風拂過他哀傷的眸子,他問向伏地的年輕君王,平溫厚:“皇上,臣頭回考查您的功課,問的是哪一篇,您可還記得?”
豫懷謹怔一怔,恍神半天,他還記得嗎?
是的,他記得。
“君子有九思,君子知仁德。”他喃喃答完,掌心朝上,抬手向徐尚若,“尚若,不可用劍指皇兄,放下來。”
這柄劍子提來吃力,卻也不敢真的放下,見丈夫眉心皺起,正踟躕著,又聽豫懷稷開口說:“我今日去浮屠寺,母妃說,人生一世,骨親,錯過一個一個,要我護好了。”他結滾一滾,嗓中幹,“五弟,那你說,為兄如今,還能護住你嗎?”
話一隨風飄走,隻聽哐當兩聲,劍頭墜地鳴響,再是劍摔砸在地。
徐尚若眼淚奪眶,朝豫懷謹跑去,腳下短短十多步,如同一生的漫漫長路。使盡全力,把的夫君自堅冷的地磚上扶起來。
豫懷謹握住手掌,咽下滿口沫。
但他恢複點氣,麵頰有片縷的紅潤,因著豫懷稷的回護之心,雀躍得像個年。
哪怕他們都明白,這一回,阿宿是外患,他的癆病是憂。
天道回,誰也護他不住。
阿宿收監之前,幾把劍圍圈架頸上。大勢將去,頹然地跪坐在厚雪中。
侍衛將拖起來,即將押往地牢時,豫懷謹揮開陸秋華等人,湊到耳邊,悄聲留下一句私語。他說:“你放心,你沒輸,結局隻是換個方式,但它不會負你所。”
起先,阿宿隻當他在故弄玄虛,臨到末尾了,還不忘戲辱。
當天夜裏,王府外的兵馬如汐退走,街頭巷尾的通緝令也一並撕去。次日早朝,皇帝向朝臣說明原委,歸還豫懷稷被褫奪的兵權封號,他亦在朝堂之上,將自己謀害先帝,做局誣害莫恒,為徐斐掩罪等一串的過往公之於眾。
隻刻意略去徐尚若的部分,稍作模糊理,把莫恒的悲劇歸於暗中知悉了他所犯惡行,才遭到毒殺滅口。他在眾臣驚掉下,還沒回神的當口,下達詔書,因其失德無能,不堪天下大任,痛思己過,將禪位於文親王豫懷蘇。
而這一決斷,是他跟豫懷稷早早商定下的,隻在上朝前半個時辰,簡單知會豫懷蘇。
豫懷蘇驚不小,腦子糟糟的,但出於生存本能,他想先逃出去再捋一捋這些事。然而,皇帝拿過能拍死人的長方鎮尺,遞給豫懷稷,他三哥手持家夥,隔空指一下豫懷蘇的:“你想自己走去登基大典,還是由人抬過去,你考慮清楚。”
豫懷蘇視死如歸,氣地吐出四個字:你行你上。
他三哥果真沒手,鎮尺住他飛過來,頗有廢他命之勢。他剛跳腳躲開,氣到頭頂冒煙,卻聽豫懷謹話音飄忽,同他說:“六弟,你皇嫂有孕了,三個月。”
豫懷蘇愣一下,倏忽想起,三個月以前,恰是皇上開始料理太後母家的時間。
“三皇兄是武將,他隨時要領兵出征,一走好幾年。
“老大老二愚笨弱,難以在帝都同皇兄打配合,小十他們還沒年,不過半大孩子。”
豫懷謹斷斷續續地咳嗽,一小句話要歇三次,說到後頭,氣連連,出些懇切。
“我病氣肺,已無太多時間,你幫一幫五哥,我解吧。”
他近乎兇蠻地齊家,除逆賊,把零零碎碎的,爛進朝廷中去的須,連同周邊腐生生剜去,為的便是這一天,手捧清明河山,還政於來日賢君。
終於,豫懷蘇默然佇立,放在門上的手收回來,不再往外闖。
而這一驚變,似一束電,瞬息傳遍五湖四海,豫懷謹為百姓謾罵的不仁昏君,沒人會去記起他曾有過的功績,提起他時,都道是一弒父殺君的逆子而已。
諸般後續,阿宿聽說時,已是新帝即位。
跟隨的那些人,按過往罪行輕重,大多伏誅,小部分流放充軍。還有的如溫萸一樣分散在各地的暗線,朝廷派出人手,或捉或放,陸續都在清剿當中。
隻有應屬的判罰,始終懸而未決。
在地牢無事可做,閑來想一想這次的行,豫懷稷將他們聚齊,本可以在山上手,估計擔心山中地廣,若逃去幾個,溜到山腳下百姓集中的地方,會引發大。
反思的失敗,想以前,想現在,餘下的大把時間,則都用來想著宋晏林。
以為自己是難逃一死的,卻在某一日,牢房中來了一位年輕男子。
阿宿沒見過他,但他黃棕的便上繡有金龍,旁隨同的太監是曾服侍過豫懷謹的,便明白大半。
陸萬才宣讀聖旨,其中寫著,念及護念舊主,其心可憫,特赦死罪,責令終幽於莫氏老宅,由士兵把守,不可踏出半步,逃則立斬。
阿宿愣一愣神,豫懷蘇拿過聖旨,隨手遞向,徐徐道:“宋晏林說,他願與你同往,他已向朕以命作保,將餘生都留在莫府,一定會看住你的。”
宋晏林是什麽人,他的心太野,他想去大漠看孤煙,計劃往西域走。
他從來閑不住,浪起來比風還自在,一去千萬裏。
他原本應該一生都在路上的,阿宿想著,接過聖旨,笑了一下,眼淚隨笑而出。
阿宿押往圈地的那日,溫萸也來了,換回過去的裝束,靛青褂,腰間別一舊馬鞭。淹沒在沿街的百姓中,間隔無數人,同阿宿遠遠地互一眼,算作送別。
而徐斐也定在這天刑,送完阿宿,溫萸去到菜市口。
年年月月都在盼徐斐死,也許是模擬過太多遍,當真實來臨的一刻,也不過是在麵前又死一回,倒也十分平靜。行刑完畢後,跟人群一起散去,抬步往城門的方向走。
眼見即將要踏出皇城,天空掉落一滴水,拍在麵頰上。
掏出錢袋子,轉準備去買傘,忽然在牆下見到一個人。
幾年的時沒有變去他多,書卷氣滲進五理,生出一張很會說教的臉。
顧邑之牽了一頭黑馬騾,的確如他所言,不減當年俊逸。
烏馱著一胖娃娃,正盯自己不放,依稀聽見,小孩認真地問他爹:“是娘親嗎?”
下一秒,小孩自說自話道:“嗯,是娘親吧。”
這一刻,溫萸並不想問,他為什麽在這兒,來做什麽,準備去哪兒,隻有一瓣懸空多年的心,它漸漸落向的實。
半年之後,豫懷謹病重逝世,隻差一點,沒能挨到孩子出生。
雖有大憾,但他已卸去一生功與過,臨到生命盡頭,他離去得很平和。
他走後,徐尚若搬去浮屠寺,同老太妃結伴,月餘生下一位小公主,眉目像極父親。
豫懷稷把山寺的守衛增加兩,宋瑙則在吃穿用度上格外留心,常挑揀上好的送過去。
眨眼來年春,他們去浮屠寺探歸去,走在下山的石路上,兩人依偎閑談。
“王爺,你往後別對皇上太兇了。”春風吹來山草清香,還有子極為惻的聲兒,“皇上也怪可憐的。”
旁的男人冷笑反問:“可憐?哪個?皇上?嗬。”
可子堅定地說:“為大昭獨一個挨揍上帝位的君王,真的很慘了。”
“……”
山道上許久沒人應答,群鳥撲簌簌飛過幾批,才聽見人聲:
“這麽想來,夫人所言極是。”
他們越走越遠,話頭也換過幾個,緩緩消失在春林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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