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朝廷刻意瞞，但永壽殿的噩耗還是傳到了民間。主昏迷不醒，臨朝太后中風臥病。

那不只是天家大事，更關乎民生百計。

宮中氣氛張，民間亦是流言蜚語盛傳，人人自危。年節的喜悅好似一夜間沖散，正月十五，照常有花燈夜游，熱鬧卻淡了下來。

主若薨，繼位者將是何人？

大家都在等一個確切的消息……

盡管希渺茫，馮蘊還是差人快馬回花溪，找姚儒問方，然后每日里往宮中跑。

焦躁忙碌。

睡眠變，常常輾轉難眠。

裴獗也是一樣。

每日里在崇政殿待到夜方才回府，還不肯歇著，到深更半夜還在熬燈看折子。

“娘子。”小滿揪著眉頭進來，臉上寫滿擔憂。

“這樣夜還看書，傷眼睛的。”

馮蘊抬起眼眸，表淡然。

“你早些回去歇了吧。新婚燕爾，別讓左仲等你。”

小滿撇了撇角，“左大哥今夜也當值呢。”

又慢慢走到馮蘊的側，雙手搭在的肩膀上，輕輕。

“我和左大哥是一樣的。主子對我們有恩，我們首要做的便是把主子侍候好，主子在哪，我們的小家便在哪……”

聲音細，婚后，不再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了，好像面容都變得和了許多，眉眼舒展，角上翹，一說話就覺在笑似的。

很顯然，這是一樁好姻緣。

左仲也是極好的丈夫。

馮蘊為高興，拍拍的手，扭頭道：

“別了，去灶上看看我要的湯燉好沒有。”

小滿應聲，“是。”

-

馮蘊帶著小滿拎著湯盅去書房的時候，書房里不止裴獗一人，還有幾個府里的食客僚屬，圍坐在側。

裴獗看到馮蘊出現的一瞬，目里有明顯的意外，但很快斂了回去。

“蘊娘怎麼還不歇著？”

婚這麼久，這是馮蘊第一次親自給裴獗送吃的，還來得這樣溫，裴獗很不習慣。

“大王不睡，妾怎敢睡？”

馮蘊把湯盅從食籃里端出來，又用巧的白玉瓷碗盛了，再用勺子對嘗了下，溫聲道：

“這是黃芪和鯉里一起燉的，滾燙地從碗里盛出來，走到書房吹了些涼風，正好。大王快嘗嘗。”

裴獗將折子推到一邊，看馮蘊一眼，接過碗，二話不說便一勺一勺往里咽。

“慢些，小心魚刺。別卡著……”

裴獗嗯聲，很給面子地全部喝

，再對馮蘊點頭。

“好湯。”

馮蘊眉角彎起，“姚大夫說，這個湯喝了補氣溫脾，恢復正氣，最適宜冬季進補。”

說得認真，裴獗竟未回答。

他放下湯碗，拭了拭，黑眸涼涼地對幾個僚屬道：

“都下去歇了吧。”

幾個僚屬齊齊應聲，朝裴獗和馮蘊拱手告辭。

裴獗又朝左仲和小滿夫妻兩個掃了一眼。

“你們也退下。”

左仲和小滿對視一眼，“喏。”

小滿將湯碗和食籃都收拾了，默默出去。

左仲在門外靜立著，等。

笑著低頭，“左大哥。”

左仲手。

小滿低頭看一眼：“這個不重的。”

左促沒有說話，從手上將食籃接過去，走在前面。小滿抿了抿，地笑了笑，跟在他的后。

院里的風燈氤氳著昏黃的燈火。

小徑，怕踩著子，走得小心翼翼。

左仲走路向來很快，可跟小滿同行，步伐會下意識放慢，甚至回頭來等。

小滿低頭可以看到他風燈映出的影子，抬頭能看到他嚴肅清正的臉。

沒有那些所謂恩夫妻的親昵，更沒有那些讓人臉紅心跳的熱烈，哪怕是夜里溫存，也是含蓄斂，按部就班……

跟小滿以為的婚姻有些不同。

但也很知足。

其實要的，正是這樣一份安穩。

錢給了，人也給了，生活中事事依著，也慣著……

他的不是江河海洋，澎湃激昂，卻是涓涓細流，點滴關……

這便是小滿的靜好歲月。

-

書房里沒有旁人了，只有一盞圜底油燈，穿著四個燈盞，安靜地燃燒在桌旁。

裴獗示意馮蘊在旁坐下。

“可以說了。”

馮蘊略微一怔，“說什麼？”

裴獗看的目，有一種難言的遲疑。

“蘊娘不是懷疑我麼？”

馮蘊看著裴獗眼里的，再細思一下，這才反應過來，男人把那句“恢復正氣”聽耳朵里了。

心思還多？

看來在裴狗的心里，并不是一個良善之輩，而是“無事獻殷勤，非即盜”的妖。

道：“我就不該給大王送消夜來，平白生出誤會。”

裴獗察觀，默不作聲。

半夜送吃的來，本就很不一般，怎不讓人生疑。

但此刻，他不能說這樣的話。

馮蘊的眉梢不經意揚起，“看大王勤政，我心下卻是不安……陛下和太后都染疾在床，國朝大事全在大王上，可這到底也不是長久之計……陛下若當真不治，大王準備如何是好？”

那天出事后，二人各自奔走。

馮蘊又有些忌諱談及此事，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安靜地坐下來談論。

若馮蘊只是裴獗的妻室，按老祖宗的規矩，這種政務大事，是不可以多話的。

可如今是王府長史，是裴獗的幕僚之首，問這些事理所應當。

裴獗沉默片刻，將旁邊的幾封折子拿過來，放在馮蘊的面前。

“蘊娘看看。”

馮蘊將幾道折子全部看完，然后放回去。

再抬眼看著裴獗，一言不發。

裴獗也不說話。

風卷簾，油燈輕，案上的書頁被風翻著，發出沙沙的聲音。

天家無小事。

每道折子里涌的都是帝國的暗流。

朝臣明里暗里都在試探，另立新君，會花落誰家，而這些折子，卻是直接諫言……

“莊賢王之子元閱，聰慧機智，可承祖制，教化在端太后膝下，以綿延皇統……”

這幾日，馮蘊每日宮都會遇到大長公主，也能明顯的覺到，宮里人對大長公主的態度，有所變化……

這個莊賢王，可是大長公主一母同胞的親弟弟。

這些折子的背后，很難說有沒有大長公主的授意。

馮蘊想到躺在龍榻上的阿元面青白的樣子，太作痛。

問：“大王是如何想的？”

裴獗慢慢抬手，按了一下眉心，聲音淺淡地道：

“僚屬諫言，機不可失。”

短短八個字。

將他那些屬下的心思，說得清清楚楚。

這對裴獗來說，確實是一個好機會。

大丈夫行走一世，無外乎功名利祿。

裴獗雖已走上功名利祿的巔峰，卻還不是極限……

馮蘊看著他。

  “大王呢，如何作想？”

暗夜無聲。

二人相對而視。

裴獗沒有即刻回答。

“噼啪”一聲。

不知是哪里的野貓，將庭院里的瓦盆掀翻，碎落在地面，劃過一聲悶響。

嘩啦啦……

風驟起，拍在窗欞上。

裴獗慢慢起，走到窗邊看著夜景，低低道：

“下雨了，蘊娘。”

馮蘊著他頎長的影，淡淡嗯一聲。

“昨日立春了，大王。”

裴獗轉過頭來，打量著馮蘊的臉，平靜地道：

“我若說順勢而為，蘊娘失不失？”

順勢而為，關鍵看勢。

馮蘊擱在膝頭的手，慢慢地松開。

“無論大王如何，我都支持。”

裴獗眼眸一深。

是意外。

也是驚喜。

馮蘊對元尚乙的，他自是看在眼里。

小皇帝出事后，馮蘊克制著緒，并沒有流過多的悲痛，或是著急。

但裴獗知道，比誰都期待小皇帝龍安康……

他幽的視線，落在馮蘊的臉上。

幾分，幾分探究。

“我一直有個疑問。”

“什麼？”馮蘊看著。

“蘊娘對帝，為何如此喜？短短時日，便如慈母一般？”

他目銳利，仿佛帶著刀子劃過來，好像要窺見馮蘊藏在心底深那些不可言說的。

馮蘊心臟一，勉強地笑了笑。

“母天，妾亦然。”

裴獗問：“只是如此？”

馮蘊微微蹙眉，沉著臉問：“不然還有什麼？阿元弱多病，卻懂事……難道大王見他，不會心生憐惜？”

說罷，又反將一軍。

“大王當初選擇阿元，想必也是看中了這一點吧？若不是生心憐惜，那大王看中他什麼？難道只是看中了他弱多病？”

裴獗一噎。

這七竅玲瓏心，八寶琉璃，誰能說得過去？

裴獗道：“自是如此，我與蘊娘心有靈犀。”

心有靈犀？

馮蘊微微一笑。

裴獗怎會知道他面前坐著的子，有一顆怎樣荒涼麻木的心腸，又經歷過怎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