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正則來接薛玉潤宮的那日,是一個春末夏初的清晨。

碧空如洗，天正好。

鶯啼與蟬鳴織，荷塘里的田田蓮葉中,小荷才出一個尖尖的角兒。風拂過仍然爛漫的春花,裹挾著清香，還留有春日的溫，尚無夏日的燥熱。

薛玉潤牽著祖父的手,好奇地站在府門外,向長街張——今日，剛登基半年的皇上，要來接進宮。

才五歲多，還從沒見過皇上呢。不過,當今的皇上就比大兩歲，或許跟一樣下棋，一樣有一只小西施犬，一樣吃？

瞧著原本熱熱鬧鬧的街上，今天格外的安靜。只聽見馬蹄聲由遠及近，然后便看到好多的大旗子，上面畫著不知是龍還是虎的猛，氣勢駭人。

侍衛披著金的盔甲，騎的可不是薛玉潤過的小矮馬，而是高頭大馬。他們一行人，嚴地保護著中間那輛鑲金鑲玉的馬車。

薛玉潤知道，那做“龍輦”。龍輦上繪著很多薛玉潤看都看不明白、數也數不清的好看紋路。

薛玉潤在心里驚嘆連連,一時忘了大哥哥的囑咐，仰著腦袋，悄聲地問邊的祖父：“爺爺,為什麼……”

薛老丞相知孫的秉，笑著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了的腦袋。

薛玉潤忙捂住自己的，乖乖地站好。等著龍輦停到他們的面前，終于等到再開口的機會，在萬歲喧天里，高高興興地跟著了一聲“萬歲”。

“先生不必多禮。”一個清冽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祖父被人扶起，也被拉了起來。

薛玉潤原是很膽大的小姑娘，但皇上是跟定了親的夫君，這讓很喜歡扮家家酒的，生出了一點點害。挪了幾步，躲到了祖父的后，然后才悄悄地看著眼前的小皇帝。

他比高些，姿拔，戴著一頂小小的玉冠，比最好看的哥哥還要好看。不過，他穿著的玄箭袖上勾勒著一條在云中騰躍的金龍，張牙舞爪的，顯得有點兇。

他看起來……喔，好像也有點兇……

薛玉潤正在心里衡量，忽地意識到變得更亮了些——祖父不知道什麼時候挪開了子，正在笑著介紹：“陛下，這便是老臣的孫兒，有勞陛下看顧。湯圓兒，來見過陛下。”

薛玉潤心里哎呀一聲，忙福道：“陛下萬福金安。”

姿勢標準，一瞧便是都城里最乖巧懂事的小娘子。

只聽見了一聲淡淡的“免禮”，等抬起頭來，發現他已經移開了視線，正在對祖父說：“請先生放心。”

“多謝陛下。”薛老丞相了薛玉潤的頭，看起來很放心，慈地道：“湯圓兒，去吧。”

薛玉潤其實不怎麼放心，畢竟眼前的皇帝哥哥看起來就很兇。

但聽到祖父的話，下意識地便“欸”地應了一聲，出手去，像跟哥哥們一起走時那樣，去牽小皇帝的手。

*

楚正則自登基以來，一直被太皇太后嚴加要求，一步一，皆有規矩尺度。

牽小皇后的手……符合規矩尺度嗎？

楚正則一怔。

只是，看了眼薛玉潤笑出小梨渦的圓臉，又低頭看了看薛玉潤的小短手，遲疑了片刻，他還是手握住。

薛玉潤心里的后悔剛冒出一個尖兒，就被掐滅在了搖籃里。

高興起來，腳步都變得更輕快。

他其實也沒有那麼兇嘛。

*

可一坐上龍輦，薛玉潤就推翻了自己先前的判斷——發現，小皇帝好像沒有要跟說話的意思。

他給一個九連環，讓自己玩，然后就端坐在對面榻上，左手執黑，右手執白，神專注地看著面前的玉棋盤。

這可苦了薛玉潤，不想玩九連環，更想問好多好多為什麼。只是，記著觀棋不語，只好看看他，又看看棋盤，再看看他，糾結地了自己的小鬏鬏。

卻不知，在宮人們眼里，安靜才是最合宜的事。

皇上喜靜。更何況，他剛登基半年，太皇太后便一道懿旨，給他和自己的侄孫薛玉潤定親。今日，更是被太皇太后要求，親自去薛家接宮。

太皇太后對皇上格外嚴厲，和薛老丞相“里應外合”，將皇上的文武功課安排得滿滿當當。皇上雖然勤勉刻苦，但是對太皇太后素來敬畏有余、親近不足。皇上今日對薛家禮遇有加，但看看他現在面無表地盯著棋盤的模樣，他真實的心，大概也不言而喻。

只是，眼瞧著薛小娘子快把自己鬏鬏上的珍珠揪下來，小皇帝竟先開了口：“你不喜歡這個九連環？”

“不知道。”薛玉潤見他開口，神一振，低頭看了看手中的九連環，誠實地道：“我還沒玩呢。”

“那你看著朕干什麼？”他微微蹙眉，將先前落下的一子重新收回掌心，瞥了眼面前的棋盤：“你想學下棋？”

“我學過啦。”薛玉潤搖了搖頭，遲疑地問道：“我可以請教你一點點其他的問題嗎？”看著楚正則的眼睛亮晶晶的。

左不過是些有關宮里太皇太后、太后的事，楚正則了然地頷首：“問吧。”

可誰知薛玉潤興地道了一聲謝，開口便問道：“為什麼你的護衛要穿金子做的裳？”

楚正則愣了一下，在手中的棋子輕磕在棋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什麼？”

“你護衛的服。”薛玉潤對著自己的小子比劃了一下。惹得右邊小鬏鬏上簪著的白相間的絨花，花蕊輕晃。

而左邊小鬏鬏上綴著與白串的東珠蝴蝶，也隨著的作快活地撲扇起翅膀：“我沒有穿過這樣的服誒，會不會很沉呀？”

“那盔甲不是金子做的，是銅甲鍍金。”其他人尚沒能從這忽如其來的問題中回過神來，楚正則已經垂眸開口：“是不輕。”一指車輦里盛滿冰的冰鑒：“只比這個冰鑒輕一些。”

薛玉潤用力拉了一下冰鑒的銅環，冰鑒紋不，松開手，宣告放棄。

看看自己泛紅的小胖手，又看了看不如山的冰鑒，憾地道：“好沉好沉。要是有輕一點兒的金子做的服就好了，我也想穿。”

微微前傾，想了想，又繼續好奇地問道：“他們都穿這麼沉的服了，為什麼還要舉大旗子？旗子上畫的是什麼呀？”

“是龍和虎。”

“為什麼要畫龍和虎？”“……”

薛玉潤一個接著一個的“為什麼”問了下去，直得楚正則最后只能含糊答道：“天子儀仗，自來如此。”

“什麼自來如此？”薛玉潤更困了。

楚正則：“……”

伺候薛玉潤的使銀梧見狀，忙給薛玉潤遞了小半杯水：“姑娘，您潤潤嚨。”

“欸。”薛玉潤接過水，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安靜地喝水，只是藏在擺下的小短沒忍住，歡快地前后搖擺了兩下。落在金鉤銀繪的朱上，也跟著躍起來。

銀梧眼見著小皇帝微松一口氣的模樣，笑著對薛玉潤道：“馬上就要見太皇太后了，姑娘歇一歇，也陛下歇一歇。一會兒嗓子疼，沒法好好地行禮問安，該讓太皇太后擔心了。”

“可是我嗓子不疼誒。”薛玉潤喝了兩口水，關切地看向一旁的小皇帝：“陛下嗓子疼嗎？”

楚正則沉默地喝茶，頂著薛玉潤期盼的目，艱難地搖了搖頭。

“那我還沒明白，什麼自來如此……”薛玉潤眸一亮，子往前挪了些許，眼瞧著就是又要嘰嘰喳喳地繼續問問題。

銀梧連忙道：“姑娘，便是現在不疼，一會兒說多了就要疼了。要不，您跟陛下下棋怎麼樣？”

下棋不用說話，的姑娘總能安靜一點兒。

楚正則聞言，立刻把黑漆描金纏枝蓮紋盒往薛玉潤邊推了推。

薛玉潤憾地點頭：“那好吧。”

拿起棋子，學著大人下棋時的模樣，聲氣地對楚正則道：“不吝賜教。”

楚正則回以一禮，覺得能下一盤棋，讓三步，換個清凈也好。

然后，薛玉潤就打開棋盒，干凈利落地贏下了忙于功課、無心練棋的楚正則。

楚正則：“……再來。”

銀梧不太懂棋局，但等到下馬車時，一看對面的小皇帝抿著，自家姑娘眼睛亮閃閃的模樣，也知道這些棋局究竟是誰贏得比較多。

這時候，銀梧就很想揍一頓先前提議下棋的自己。

這出的都是什麼餿主意！

但薛玉潤可不知道。

牽著銀梧的手，亦步亦趨地跟著楚正則，一開始還乖乖地往前走，走了沒一會兒，腳步就輕快地蹦跳起來。

被銀梧提醒之后，薛玉潤趕收斂了腳步，只是沒一會兒，忍不住手讓銀梧俯，跟銀梧說悄悄話，跟解釋道：“我是因為太高興啦。”

“爺爺說，陛下最聰明了。但是我贏了陛下。”努力地低聲音，但依然不住聲音里的小小得意：“我好厲害呀！”

銀梧：“……”

薛玉潤是想瞞著楚正則來著，覺得不能在輸的人面前很得意。自覺在跟銀梧說悄悄話，但是小孩子的聲音，高興的時候，再低又能低到哪兒去。

銀梧已經看到，走在前面的皇上腳步一滯，連形都僵住了。

銀梧只覺得自己也要僵住了。

——天啊，家姑娘不會才進宮就要打道回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