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惟仁看著進來的人，驚得說不出話了，下一瞬卻沉下臉來。

“你不是該在凝玄寺麽？”

若平日裏，他斷不敢如此目無尊卑地同說話，這時候實在是驚怒之下，顧不得了。

“陛下該在凝玄寺因為天下需要他，慈懿太後該在凝玄寺，是因為陛下需要他，我卻不知，我是為何該在凝玄寺？”

他麵凝重，平日裏何曾有過如此慍怒的樣子，如今隻強著怒氣道：“不要胡鬧，我命人送你回去。”

卻淡淡答：“江大人，我在這裏並不是來與大人共存亡的。”

聽了的話，他有些震驚地抬頭看著。

“我是與大人一樣，”輕輕道，“與京師共存亡的。”

江惟仁懂了的意思了，不願去凝玄寺，不願在戰敗後逃亡，皇帝趙元和曹太後兼天下興亡的希，無論如何也不能有失，可不一樣，不用為天下人而活，要自己來決定自己的生死。

而他呢，他的決定早在昨日，他說此門的守將是他時，晏清就已經明白了。

後這座城池若被攻破，他便會將自己的一腔也扔在這裏。

他暗中給皇帝給太後留了後路，給朝廷給天下留了後路，卻並沒有給自己留下後路。

“江惟仁，”走到他前，“我想在這裏親眼看著，你把他們擊敗。”

眼眶中突然湧出的熱意，是多年來不曾有過的覺，他以為自己的一顆心早已在無數次地失去中變得麻木了，原來的一句話，就能讓一切重新活過來。

此刻，他的聲音也變得有些暗啞，“那你必須時刻跟在我側，寸步不離。”

他是主將，他的邊，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好。”仰起頭，看著他一笑道。

天剛剛拂曉，北契大軍已經出現在南薰門的門外，攻城也在隨後開始。

牆上的守城士兵看著城外麻麻撲來的敵軍，拉手中弓箭，一排排箭矢如同鋪天蓋地的雨幕般激出去，卻扔擋不住水一般湧來的北契大軍。

已有敵軍衝到城牆邊上，架起了雲梯，城牆上，守將命令士兵將桐油一桶桶傾倒下去，一排裹著油布的箭頭帶著燃燒的火焰被下去，立即點燃牆麵上染上的桐油形一片火海。

第一波試圖爬上來的敵兵被燒得慘連連，可這並不能嚇退他們後的人，死亡在戰場上是最尋常不過的事，很快，第二波第三波又開始撲上來。

晏清便是再大的膽子，也不可能見到如此震撼的場景還能鎮定自若，江惟仁一回就看到慘白的臉，想來是聽到了城外那些慘人。

“怕麽？”他低低問。

搖了搖頭，他還沒開口，卻見複又點了點頭。

“放心吧，”他不假思索道，“你在這兒，這一仗我可不敢輸。”

桐油燃盡，麵對再次撲上來的敵軍，城上守軍又投下石塊，木樁等重，將牆外正攀援的北契士兵擊下去。

一直到午時，才堪堪擊退敵軍的第一次進攻。

很快，為了不給守城的士兵息的機會，第二次進攻隨之而來。

晏清看著城士兵艱難抵的樣子，疑地問江惟仁，“你不是說，此門駐兵五萬，是要出城進攻，牽製敵軍麽？”

“別急，”他鎮定地答，“此時那徒單都一心想著從這裏破城，暫時不會轉攻其他門，他連夜奔襲，此時是攻勢最強的時候，我這五萬人此時出去了，討不到什麽好的。”

“你是要待其疲敝？”晏清問。

“不止如此。”他的回答言簡意賅。

晏清雖不知他葫蘆裏到底賣得什麽藥，但想來，他一定是有法子的。

一直到下午，北契的攻勢才暫緩。

城的守軍能撐這麽久，已經出乎了徒單都的預料。

北契主要分了八大部，分別由八個氏族統率，這徒單家就是八大氏族中最強的一支，徒單都是如今徒單家的家主，深北契大汗的信任。

如江惟仁所說，北契曆來秋後出兵，屢次在邊關滋擾，也不過是為了劫糧過冬。

可這一次，大虞皇位更迭，新帝不過才七歲，兩位太後又是婦道人家，朝政不穩，人心不齊，嘉定關的守將郭緒又願意打開城門，裏通外合，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所以北契大汗決定舉八部之力，想一舉覆滅大虞，主中原。

這一次關，對北契而言也是在賭，作為草原民族，北契人固然強壯善戰，可八部之間一直鬥，軍心不齊，又無糧草補充，所以必須速戰速決。

徒單都本就能征善戰，從嘉定關南下，一路勢如破竹，宣城的八萬大虞軍隊，就被他圍在城中。他本以為，至晚不過今日黃昏之時，他麾下的士兵便能攻進大虞的金明宮裏，生擒那小皇帝。

在他的估算中，整個京師的守軍也不過數萬人，分散到九座城門，那每一便隻有萬餘人罷了，且他最初佯攻北邊的廣通門，那會兒應該各都分兵增援，兵力更加薄弱才是。

久攻不下，其餘幾部的將領已經開始搖，想著再轉攻其他門好了，北契人打仗向來隻憑勇武，戰卻簡單，都是騎兵一馬當先，一味強攻，於是便向徒單都進言。

“將軍，咱們還是攻其他門吧。”

“那若是其他門也暫攻不下呢？”徒單都沉著臉問。

“那就再換一個進攻，城中一共才多守軍，每個門都能守得住？”

徒單都卻冷笑著說：“大虞京師的外城有城門九座，我們如果分散兵力，那便失去了兵力上的倒優勢，若像你們說的，挨個去攻，那我們不是敗在敵軍手裏，而是自己先被拖垮了。”

其實徒單都想得不錯，如今城外兵力相當，守城一方最大的弱點是需守住九座城門，最大的優勢是京師中倉廩充實，隻要堅守幾日，等各地勤王的軍隊陸續趕至，便能轉危為安。

而作為攻城的北契，優劣之勢正好相反，當初為了加快行軍速度，爭取作戰時間。

徒單都下令每人隻帶三日口糧，如果久攻不下，便失去先機，所以對於此時的北契大軍而言，最好的戰就是集中士兵猛攻一座城門，以兵力優勢強行衝進城去。

這南薰門離皇宮又近，道寬闊，隻要突破城門，騎兵便可直衝進去，守軍很難再沿途阻擊。

徒單都所定的戰沒有問題，問題在於，他麵對的人是江惟仁。

恐怕他死也想不到，這南薰門後還有江惟仁一早就調來的五萬兵。

他也不知道，他此生都沒有機會，踏進眼前這座城門了。

城的守將們也在好奇，他們知道首輔大人是打算用五萬兵主出擊將敵軍拖在此，可北契進攻了一天，他也沒有下令出城作戰。

晏清就跟在他側，看他在一直指揮下麵的將領如何防守，敵軍的攻勢越來越強，底下的將領們也越來越急，隻不懂江大人何時才下令進攻，再守下去，就要守不住了。

晏清知道，他在等一個時機。

天漸暗，此時又下起雨來，城外的泥地變得，馬衝刺的速度變慢，江惟仁下令機駑營盡數上到城牆上。

箭矢比雨幕還要，因雨勢而速度變慢的北契士兵便如活靶子一般，一批批衝上去，卻又如刀割韭菜一樣一茬茬倒下。

敵軍不得不暫緩攻勢，江惟仁看了看天，思索了一會兒，晏清離他近，便聽到他低低說了句，“算時候，應該快了。”

正開口問，他已目堅毅地轉過頭去吩咐此時衙的其餘幾個守將。

“命令出城士兵集結，準備進攻。”

淡淡一句，卻如有萬頃之力。

幾位將領迅速領命而去，五萬大軍麻麻，在城門之後綿延開去，本不到盡頭，黑一片。

江惟仁已下令，讓出城士兵換上紙甲，這紙甲是兵部最新研製出來的，用極之紙，反複錘鞣（róu），加方釘製，厚不過寸餘，輕薄服帖。

可一旦遇水浸之後，別說刀劍不能刺，便是再尖細的箭頭也無法穿。

城外北契軍隊人人披厚重鐵甲，又連日奔襲作戰，已是疲憊不堪，而城這五萬人雖兵力不及，卻以逸待勞，如今著輕紙甲，更能在戰場上靈活奔馳，來回突襲。

五萬人就這樣靜靜在雨中肅立，傍晚的天伴著雨勢，更添了一份肅殺，晏清從未見過這麽多的人，前頭是騎在戰馬上的騎兵，後麵是持長刀的步兵，城牆上是一字排開的機弩營。

今日城門一開，這數萬人中不知多有去無回。

江惟仁站在萬人之前，他如今披甲胄，頭戴纓盔，形拔肅穆，英武之氣凜然自威，任誰也不會覺得眼前之人隻是一個文而已。

此時幾位武騎著馬，來回傳令，高聲念出首輔大人最後的軍令——

“違抗軍令，斬！”

“畏敵不前，斬！”

“臨陣而退，斬！”

軍令念完，江惟仁看著一眾將士開口道：“我江惟仁立誓，不會讓敵軍任何一人踏上我們此刻所站立的地方，此門一開，除非敵軍徹底潰敗，否則不會再啟，諸位一去，唯有死戰！”

眾人沉默不語，誰都明白這是一場隻能勝不能敗的戰役，他們的後，是手無寸鐵的百姓，是京師千裏的繁華，是他們祖祖輩輩的驕傲，是他們一步也不能退的國都。

他們，便是這最後一道城牆。

最前麵的先鋒們振臂一呼，在雨中默立的士兵，不約而同地齊聲高呼：“死戰報國！死戰報國！”

最後一刻，江惟仁與晏清登上城樓，遠的北契鳴金收兵，那些攻城的士兵正準備往回撤，卻聽到後的南薰門城樓上響起了雄壯的鼓聲。

幾十名士兵敲響城上的大鼓，首輔大人站在城頭的雨幕中，看著城外橫遍野的那片修羅場，對著側的將領下令。

“開城門，迎戰！”

城門一開，幾萬視死如歸的將士，騎戰馬，手握長刀，衝向敵軍。

晏清想，此生都不會忘記眼前的這一幕。

江惟仁站在前，他此時的任何一道命令都影響著這個國家的命運，而此刻，他在震天的廝殺聲裏回過頭來，放輕了聲音對晏清道：“雨大了，你快到城樓裏去。”

眉眼間，還帶一小心的溫。

不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心裏裝著天下，也裝著。

出城作戰這幾萬人雖士氣如虹，可到底兩方兵力懸殊，戰事膠著，難分勝負。

甚至晏清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此前張芳苦勸前往凝玄寺，而卻執意換上前日的襴袍趕往此，在那時，就已經做了抉擇。

若城破，則以殉國。

這天下曾給無上的尊榮，先帝也曾予最後的庇護，不會在這個時候逃走。

在夜將臨之時，戰場突然起了轉機。

極目而便能看到遠有士兵疾馳而來，果然，有士兵來報，“大人！”

江惟仁轉過來，問道：“是不是宣城的將士趕來了？”

“是，是在宣城被圍的那三大營的那幾萬人，突圍而出趕到了這裏。”

這就是江惟仁一直所等的，此前他讓幾千兵連夜趕去宣城，趁夜突城中，下令原宣城守軍拖住宣城外的敵軍，而趕去增援的那三大營兵力則突圍而出，回援京師。

而此時，那幾萬人正好趕來，斬斷敵軍退路，與城衝殺出去的那幾萬人形合圍之勢，將敵軍夾在其中。

戰局由此逆轉，前後夾擊的大虞兵馬將北契那數萬人圍在中間，不斷合攏。

最後的一擊，是江惟仁命人推到城牆上的那幾十架三弓床駑。

那是機弩營殺傷力最大的武，三張巨弓以兩正一反的形態，被固定在巨大的駑床上，要三十幾人一起轉絞，才能拉開弓弦。而床駑所用的巨箭，如一桿長纓槍一般大小，用木槌擊下機括，長箭出，可刺敵方城牆，程達七百餘步。

此時幾十座床駑在城牆上排開，箭上綁著火藥袋，隨著將領一聲令下，幾十發巨箭連排出，飛過近大虞士兵的頭頂，帶著呼呼而過的風聲，直直釘敵軍陣中。

隨後火藥炸開，聲響驚破黑夜，火四起，床駑不斷發，整個戰場的中間紅一片，如同火海。

終於，在半個時辰後，傳來了北契主將徒單都亡的消息。

敵軍死傷殆半，剩餘五萬餘人投降。大虞出戰的士兵雖然也傷亡慘重，可這一戰，終於還是勝了。

雨勢也終於小了下去，城牆上火把照得亮如白晝，城下是將士們的歡呼聲，江惟仁命士兵迅速趕往凝玄寺稟報消息，並請聖駕回宮。

那人領命而去，他卻形一晃，晏清眼疾手快，上前攙住他。

連夜不歇，他強撐了這麽久，如今重擔卸下，才覺力不支。

他很快站穩，笑著對搖了搖頭，示意自己還撐得住。

側還有幾位守將，他湊近了些，笑著輕聲對道：“還是害怕吧？現在沒事了，不用怕了……”

忽然鼻頭一酸，間哽塞。

如何能不怕，站在這裏，親眼看著城外廝殺，便是有與京師共存亡的打算，麵對經曆的這一切，勝負未定的每一刻，都沒有辦法揮散心底的懼怕。

可這些已經不足為道了，看著他，最終也緩緩地搖了搖頭。

沒事了，一切都已過去了。

這一戰，最後被載了史冊裏，同江惟仁這個名字一樣，被賦予了諸多傳奇的彩，經久流傳。

等理好俘兵等事務，已經到寅時了，終於司禮監也派了太監來傳信，陛下與慈懿太後已經還駕回宮，晏清自然也要回去了。

“我送娘娘回去。”江惟仁輕聲對道。

此時樓除了遠的侍衛，便隻有兩人，看了看他的神，整個人因太過勞累而臉蒼白，更顯清臒，眼裏也布滿。

“不用了，你休息一下吧，”有些擔憂地道，“左右也有監和侍衛護送。”

他卻搖了搖頭，“用不著他們。”

因他堅持，晏清也不好再拒絕，誰知他竟真的不讓監和侍衛跟隨。

“陣仗大了，被路上行人看見，萬一被人猜到娘娘的份便不好了。”他解釋道。

江大學士不愧是大學士，理由信口胡謅也說得這樣正經。

晏清倒沒多想，隻是走出門外時發現外頭分明還是黑夜，心裏默默想，這會兒路上有行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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