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其實還算是個寬仁的君王，平日裏很會杖責員，不像前麵幾位先帝，濫施廷杖，搞得百人心惶惶，言一個個不敢進諫。

二十大板不算重，前麵幾朝，常有直接被杖斃在午門外的員，可二十大板也不算輕，那專用來行杖的長，裹著鐵皮，尋常人掄都掄不，都是由軍行刑，吃這二十子下去，輕則皮開綻，重則為廢人。

晏瀾聽到消息時，江惟仁已完刑，被人送回了翰林院的公舍中。

他自然是想要立即趕去翰林院，卻被晏清住，“哥，你這樣過去頂什麽用，你要帶個大夫去啊。”

晏瀾記得，江惟仁獨自一人在這京中，連個照料的人都沒有。這會兒他因違逆陛下了廷杖，翰林院那些同僚們多半避之不及，倒是晏清想得周到些。

於是他親自去了京中最好的醫館東璧堂，又找了裏頭最好的大夫，跟著他一起趕往翰林院。

晏清也跟著著急，知道，這一頓板子，可不是什麽等閑的事。

可隻能在家中等著，一直等到了夜，晏瀾才匆匆趕回府。

晏清聽聞哥哥回來了，立即趕去了他的院中。

“哥，怎麽樣了？”有些焦急地問。

晏瀾的臉不大好，著搖了搖頭，聲音也有些低沉，“人被送回來時，已經是昏過去了，一衫，被就染了半幅。我瞧了一眼，已經是模糊了……”

晏清聽了，也覺得心裏難，咬著下，手將袖子攥得的。

“不過，大夫說了，”他拍了拍妹妹的肩安道，“筋骨沒有傷到，養幾個月，或許就能痊愈。”

晏清卻皺著眉歎道：“要養上幾個月，可見傷得不輕了。”

“我讓府上的小廝夜裏守在他那兒，他那兒啊，就自己一個人。你說翰林院一年俸祿才多，若不是我去，他怕是連個好點的大夫都沒法請……”

晏清低頭黯然道：“再難，這皮上的傷總是會好，可他怒了陛下，往後的前程怕是……”

這也是為何，當初無論晏閣老還是沈注都言這是不智，拿自己的前程去做一件明知不會有結果的事，他江惟仁還真是傻。

晏清苦笑了笑，想起當初在江陵，老城王妃所言，說老王一直對江惟仁格外賞識，說他將來會是腰玉之人。

他們看錯了，他太過正直，剛直易折，這樣的人還沒有為執宰之臣，自己便已頭破流了。

“可大丈夫頂天立地，”晏瀾開口道，“人人隻問前程，誰還在意稅賦增加之後，郡縣裏那些百姓的疾苦，前程似錦又如何，倒不若問心無愧！”

晏清看著哥哥堅毅的目，不覺眼眶有些發熱，若一片赤子之心是魯莽，那為自己這個魯莽的哥哥到自豪。

“就算人人都說他江惟仁此舉不智，”晏瀾看著妹妹道，“他在我眼裏也是條響當當的漢子！”

從那一日起，晏瀾開始日日往翰林院跑，對江惟仁而言，起初那幾日是最艱難的，要整日躺在床上，挪一下便痛不生，每次換藥幾乎像小死一回，他咬牙忍著，忍不住時才低低悶哼一聲，可每次換完，那上的衫幾乎都要被汗水。

晏清怕晏瀾不夠周到，便讓他遣個府上的丫鬟過去，誰知晏瀾帶著那丫鬟趕去，回來時，晏清又見那丫鬟跟著回來了。

“怎麽了？”疑地問。

“他非說用不著，哪裏是用不著啊，那小子不好意思罷了。”晏瀾笑笑道。

晏清起初還有些沒反應過來，過了一會兒才想到，江惟仁的是廷仗，所以他傷的地方……比較特殊，丫鬟若要給他換藥，豈不是要下子之後，再……

晏清不敢再往下想，好笑地道：“這有什麽，丫鬟總比小廝要仔細些。”

“我的妹妹啊，”晏瀾笑道，“江廷琛寒門出，家中何曾有過丫鬟伺候，他自然是不習慣的，你當他是你哥哥我啊。”

這話他倒是說得不錯，但凡家中稍有薄產，自被丫鬟婆子伺候長大，自然是沒什麽。不過這江惟仁，不是寒門出，他這都弱冠之年了，卻仍未娶親，以至於出了這樣的事，邊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

不像哥，與江惟仁同樣的年紀，不僅是曲江邊上花樓裏的常客，就是晏府他自己的院中，也早收了通房。

又過了十餘日，聽晏瀾說，江惟仁已明顯好轉了些。

“雖然傷在皮，可連他後背那一片都打爛了，好得也慢，怕是有些難熬。”他擔憂地道，“這些時日他胃口又不濟，整個人瘦得……我瞧著都有些心疼了。”

第二日，他再去翰林院時，晏清就將一個食盒遞給他。

“這是什麽？”晏瀾不解地問。

“山楂糕，”晏清不看他的眼睛，低聲道，“我讓府裏丫鬟去外頭買的。”

“這個好！”晏瀾笑著道，想著帝京城裏，糕點做得最好的那幾家店，隨口便問，“是和味軒的還是玉津樓的？”

晏清模糊不清地答：“玉津樓吧……”

晏瀾倒也沒在意，提著食盒高興地走了，回府時晏清又問他，江惟仁可吃了那山楂糕。

“吃了，”晏瀾笑著道，“不愧是玉津樓做的，真是不錯，這點心做的，快能趕上你的手藝了，廷琛把一盤子都吃了。”

晏清也笑了笑，答：“嗯嗯，玉津樓是不錯……”

誰知過了幾日，晏瀾卻疑地對道：“清兒，你說這玉津樓可真是奇怪……”

晏清聽得心下一跳，問他，“怎麽了？”

“你說我遣人去買的，怎麽和你遣人去買的就不是一個味兒了？”

晏清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答：“那是因為我遣人去得早，早上的新鮮！”

晏瀾聽了也點了點頭，可想了想又嘀咕道：“山楂糕這種東西，還分新鮮不新鮮？況且，晚一兩個時辰就不新鮮了？”

晏清忙點頭，“那當然了，這樣吧，還是我讓丫鬟去買，你帶去翰林院就是。”

晏瀾想了想，點頭答：“也行，要是他想吃了我跟你說，你遣人去買。”

待江惟仁稍稍轉好，晏瀾也不再日日都去，等他又一次從翰林院回來，神顯得格外興。

“這下好了，”他對著晏清道，“往後我就用不著這麽心了。”

“為什麽？”晏清問。

“你猜我今日去，在廷琛那兒遇到了誰？”他眉飛舞的，特意湊近低了聲音。

“誰啊？”晏清有些好奇，是什麽人能讓晏瀾這副神。

晏瀾笑得意味不明，低低答：“哥提示你啊，清波樓……”

“顧玉傾？”震驚地問。

“沒錯，”晏瀾笑笑道，“這小子，原來那趙殊是他同僚，那日花魁大選，他被那趙殊拽著去的，清兒你可記得，當日顧玉傾選中那首詩，落了趙殊的名字，卻不是他所寫，當日那顧姑娘想尋寫詩之人，那人卻不肯出來。”

晏清當然記得，也猜到了哥接下來會說什麽，果然，晏瀾眉弄眼道：“原來就是江廷琛那小子寫的，這下好了，人家知道了找上門來了。

“他那封奏疏又聞名帝京，顧姑娘更加傾心於他，自然是要在他邊好好照料，佳人在側，我去得多了就不合適了……”

晏清低著頭，喃喃問：“怎麽會知道……”

“你猜呢？”晏瀾興衝衝地問，抬頭見妹妹卻好似心不在焉，便了鼻子，直接開口道，“是趙殊再去清波樓時，顧姑娘從他裏套出來的。

“這顧玉傾，還真不一般，當日就憑著一首詩，居然就對這江廷琛念念不忘。這小子還真豔福不淺，能得顧姑娘垂青，那可是多人羨慕不來的。”

晏清頓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低聲緩緩道：“倒的確是一對才子佳人了……”

化十八年的這一次北契之，以壽安公主的遠嫁劃上了句號。

比起世宗和李昭儀的悲痛，天下人更關心的是朝廷又一次加賦，這下百姓更加苦不迭，可朝中的員，真正能關心民間疾苦的又有幾個。

江惟仁的傷慢慢養好，顧玉傾再要過來，便被他拒絕了。

他言辭委婉，可以顧玉傾的玲瓏心思，怎麽猜不到，以的份跑到翰林院這樣的地方來，他的同僚們見了，反倒是會給他添些不必要的麻煩。

晏瀾知道後，笑著打趣他是不解風，江惟仁神淡淡的，倒也不開口解釋。

“或許就是你這樣的態度，”晏瀾歎道，“才對你另眼相看吧。”

不久之後，便是上元。這一晚，京中熱鬧非凡，無論男，皆盛裝出遊，街巷中行人肩接踵，一直要到金唱曉時才盡興而歸。

以往每年的上元，晏瀾一早就沒了蹤影，晏家二老又不願拘著兒在家裏，知道這一晚是想出去的，每次就都是沈注來陪出去賞玩，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晏清一聽下人說沈注到了，歡喜地就朝著前院跑去。沈注遠遠地，就看到小姑娘提著擺，朝著自己跑來。

眼裏的笑快要溢出來似的，明得像是寒冬裏的第一道春，沈注最看笑起來的樣子，眼裏的水像淺溪一樣清可見底。

穿了新裳，發間簪的，也是前些時日他送給的那枚玉簪，此時提著擺，仰頭衝他盈盈一笑，道：“好看麽？”

“好看，”他也不由地笑了起來，然後答，“人好看。”

他總是這樣，會耐心地哄，說好聽的話讓開心，把最大的耐心和縱容都給。

兩人乘著馬車往宣德樓那邊去，每逢這一天，京中各都有慶祝活，四都是道場、彩棚和舞隊。

他們的馬車行著行著就能遇到一隊穿街而過的舞隊，各家的宅院裏，也不時傳來管弦聲，可這其中最盛大的一，也是唯一由朝廷辦的，就是在宣德樓前的。

屆時連陛下也會駕詣宣德樓前，與萬民一同觀瞻。

因路上行人太多，他們費了比平日多一倍的時間才到達宣德門，遠遠就見宣德樓前搭起來的巨大的山棚，燈燭一盞盞堆疊起來，幾乎將夜都照亮，趕來的人將宣德門前偌大的廣場也圍得水泄不通。

馬車隻能遠遠就停了，沈注攙著下來，再穿過熙攘的行人，去看宣德樓上的燈火。

“慢著……”沈注卻住。

他領著晏清走到一旁，看到有賣燈毬的，挑了一盞給。

這是要在上元才有的玩意兒，用竹竿紮著球狀小燈，將它挑高，遠遠看著像一小隻飛星，小孩子們是最喜歡的，拿著它穿來穿去撒歡地跑。

從前每年上元，他帶到宣德樓觀燈，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人群衝散了，年紀小的時候喜歡拿著燈毬玩兒，他在人群裏憑著那盞燈毬才不容易將弄丟。

於是這也了習慣，後來不再是小孩子了，他也會給買一盞，讓拿著，才不至於走散。

可惜，他還是低估了這一天的擁，當彩臺上表演的鑼鼓聲一響，人群迅速朝著宣德樓前湧去，晏清本與沈注是挨著肩的，可被人流推著，手一，的燈毬竿掉了，燈也瞬間被踩熄。

等再轉，就隻見一重重的人影裏，本辨不出沈注在何了。

晏清有些慌了，手裏燈毬掉了，沈注要怎麽才能找到，於是想撥開人群，往人流的地方走去，可走著走著，肩被行人大力一撞，將頭上的玉簪撞掉了。

那簪子是沈注送的，若一會兒被他看見簪子不見了，不知道怎麽解釋，也顧不上人流擁，便想著彎腰去撿，又被一推，便直直往前撲去。

突然之間，一隻從側來的手，拽住了的胳膊，子一斜，就要轉向仰倒下去，另一隻手臂已從前橫過，將肩膀攬住，順勢之下，便撞進了那人的肩窩裏。

晏清的鼻子撞在了那人的肩上，痛得驚呼出來。痛苦地捂住鼻子，仰起頭來一看。周圍是湧的人群，擋住了亮，好在他很高，鶴立群一般，在影裏，便能仰見那一張被燈燭照亮的臉。

而此時他正俯首，四目與相對，他的眉眼遮住了眼前的整片天幕，便讓那一雙眼睛如同星辰般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