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殿春》自毀前程

1E晏瀾死在了戰場上。

朝廷為與楊應藩議和,下令前線守將停止作戰,可誰料楊應藩趁著議和談判的時候,不僅沒有收兵,還下令繼續進攻施州等地。

施州守軍不足,因襄州毗鄰施州,晏瀾不顧軍令帶兵增援,可其餘相鄰的幾州就那樣按兵不,眼睜睜看著晏瀾與施州守將與數倍於己的敵軍作戰,最後雖保住了施州,晏瀾卻重傷不治而亡。

主持議和的是蔡雍,下令停戰的是蔡雍,不許增援施州的,也是蔡雍。

戰場上本是生死難料,可晏瀾的死,卻與蔡黨不開幹係。

消息傳到晏府,晏夫人當場就暈倒在地,晏清後退了幾步,被後的丫鬟扶住,睜大眼睛搖著頭,隻反複地喃喃自語。

“不會的,這不是真的……”

直到晏閣老趕回家中,他的前襟還有漬未幹,被下人攙著,晏清看到父親的樣子,一顆心便徹底沉了下去。

因為晏瀾的死,晏夫人徹底病倒了,每日隻怔怔地念著兒子的名諱,便是晏清親自熬了藥喂給也不肯喝。

晏閣老更是在一夜之間,頭發盡數了霜白。

晏清不敢在父母麵前哭,每日照顧完了母親便躲在自己房中,哭到後麵,眼淚也幹了。

半月後,晏瀾的被送至京中,直到看到了那副的棺槨,晏清才相信,哥哥是真的去了。

那個正直勇敢的哥哥,那個一直說著要盡忠報國的哥哥,那個雖時常與,卻也護著寵著的哥哥,再也不會歸家了。

設下靈堂,江惟仁也來了,他憔悴得令人心驚,晏清一見到他更是難以克製,心中的悲痛幾乎將人淹沒了。

他似乎有些躊躇,最後還是忍不住對晏清說,前些時日,晏清有寄過一封信給他,這種時候,再給晏家二老看到,他們哪裏還能承得住,於是他隻問晏清要不要看。

其實也沒寫什麽,信裏晏瀾一如往昔,痛罵朝廷的戰略,說蔡黨誤國,那會兒他一定還滿心想要挽救前線戰事,不知道自己的一腔骨,都會盡付給那一帶的山河。

信後還說,父親給他去信說了妹妹的婚事,他希戰事能早些結束,也能及早趕回來看著妹妹嫁給心的人。

晏清拿著信的手一直在抖,與江惟仁一同站在後院的長廊裏,廊中懸著一串長燈,那燈被風吹得微微搖晃起來,明明滅滅的影裏,愴然抬起來頭來。

江惟仁看見眼中的淚,映著燈燭微像天際的流星一樣落,弱不勝子仿佛搖搖墜。

“江大哥……”悲愴地開口,隻出了他的名字,就再也說不出任何字句了。

江惟仁知道自己的僭越,可那一刻,已容不得他想太多。他出手臂,輕輕地,將攬進了自己的懷中。

瘦弱的子在他的懷裏簌簌發抖,仿佛是被他捧著的一顆盈盈珠般,讓他不知道要怎麽是好。攥著他前的襟,將臉埋在他的前,那些眼淚洇進去,像是一路燙到了他的心上。

如今父母病倒,家中再無支撐,不敢過哀,更不敢將最脆弱的一麵示於眾人。

江惟仁知道,除了晏家二老,如今怕隻有他心中的那份悲切,最接近的心中的痛。

他甚至想,即便是痛苦,能陪分擔也是好的。

長廊之外的屋簷下,沈注獨影中,遠遠看著兩人相擁的影。

晏瀾出事後,因擔心晏清承不住,他已經來了晏府好幾次,先頭兩次將自己關在房中誰都不見,可後來等出來,他竟沒再見流過淚。

他一邊害怕沉湎於悲傷中,一邊又心疼於一夕間的長。

直到撞見眼前這一幕,他才震驚地發現,原來如今的,隻願將眼淚給另一個人看了。

等到晏瀾下了葬,又過了月餘,晏閣老才好轉過來。

沈家那邊本想著是諒晏家剛出了這樣大的事,便提議將兩個孩子的婚期往後推個一兩年,哪料晏閣老竟執意婚期照舊。

一麵是兒子的喪事,一麵是兒的婚事,誰都不明白晏閣老會在如此時刻,做這樣的決定。

晏夫人的病愈發重了,從前子就不大好,當初生了長子傷了元氣,八年之後才又誕下小兒,一直將養著,可兒子的死徹底擊垮了

晏閣老便將到跟前兒,晏清已經知道了父親的決定,與沈注的婚期定在了明年中旬,莫說本就不願嫁給沈注,就說如今兄長剛剛過世,要半年之後便嫁人,也無法接

“囡囡,”晏閣老輕聲喚著兒,如今經曆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後,曾經的晏大人如今已經就像一個垂垂老人了,“你知道你哥哥的事,並沒有那麽簡單……兩黨相爭,本是國事,如今蔡黨竟如此不擇手段……”

晏閣老的聲音都發著,晏清又何嚐不知道,兄長的死不過是朝中黨爭的犧牲。

“爹老了,鬥也鬥了這麽多年,本想著步步為營,至要以家國為先,可如今你哥哥去了,晏家無人為繼,那爹這把老骨頭就陪他們最後搏一搏好了!”

晏清已然猜到爹的意思了,震驚地道:“爹!您……您打算幹嗎?”

晏閣老擺擺手,“朝中之事,不是你該心的,你隻要知道,如今你是爹唯一的肋,你娘如今那般模樣,不看著你有個好歸宿,爹娘都難心安……”

晏清搖著頭,跪在父親的跟前,伏在他的膝上,“爹,您可千萬要保重自己!”

晏閣老兒的發頂,萬分憐地輕聲道:“囡囡啊,你的心思爹大約能猜著,可那江惟仁,他不是你的良配啊。

“你且想想,他出寒門又無依靠,這朝中局勢風雲莫測,任他天縱的才華也抵不過大勢所趨。

“他但凡出個什麽事,族中連個幫襯的人都沒有,你連個家都沒有……沈家三代高門,再不濟,有他背後偌大的家族能作為你日後的依靠。”

兒怔怔不語,他隻能歎道:“這大半年的時間裏,你再好好想想,我家囡囡自然比旁家兒要聰慧許多,爹相信你能明白過來的。”

晏清茫然走出書房,直到的背影遠了,房的晏閣老才管家進去,“你去江惟仁江大人那兒,讓他到府上來一趟,說我有話要與他說。”

播州之終於在這一年的秋末被平定,因要年關將近,國庫吃,又擔憂北邊的北契會趁機來犯,朝廷答應了楊應藩所提的一係列要求,也正是此舉,給將來埋下了巨大的禍患。

在晏瀾的葬禮之後,晏清整日在母親病榻前侍疾,再未見過江惟仁,再聽到他的消息,已經是冬之後了。

這一次,江惟仁依舊以他手中的筆桿震驚了眾人,他寫的那封奏疏,直指當今天下國庫大虧、邊備不休等十大弊端,也即是聞名後世的《十弊疏》。

在後來的史書裏,世宗朝兩黨相爭最激烈的一次鋒,便是由這一封奏疏拉開的帷幕,當然後世的流傳的版本裏,說的都是他是了晏永年的授意。

他言辭激烈,痛斥朝中象,尤其是邊關戰策,並彈劾西南一線駐將貪沒軍餉。

貪墨之中以貪沒軍餉節最為嚴重,曆朝皆深惡痛絕,世宗不得不下令徹查。

大理寺查出的結果震驚朝野,整個西南一線,竟是從裏到外貪腐風,軍餉一級級克扣下去,前線的將士有的還得挨凍。

蔡黨自然不肯罷休,立刻有員參奏去年由吏部主持的京察徇私,京察中被評為甲級的員多為世家子弟,矛頭當然直指以晏閣老為首的院黨。

這下,剛查完貪墨的大理寺又得調頭來查京察一案,兩黨爭鋒相對,攪得朝中人心惶惶,連晏清如今深居閨閣,也聽聞了外間的事。

自然也聽到了關於父親授意江惟仁寫那封奏疏的傳言,可就算父親不授意,晏清知道,為了晏瀾的死,江惟仁或許也會不顧一切去與蔡黨為敵。

最終還是沒忍住,溜出晏府去見了他。

了冬,他那座小院子便更顯得清冷凋敝了,他一個人正在窗前煮茶,聽到大門的門環聲,府中並無下人,江惟仁親自去開了門,隻見瑟瑟寒風中,晏清一的鬥篷,那麽亭亭立在門外。

將烹好的熱茶遞給,看著雙手捧著小小茶盅啜飲著,也不知是被寒風吹的還是被這熱氣蒸的,兩頰上帶了淺淺的暈

“你這院子真該添個下人了。”隨口道。

“左右也待不了多久了,倒沒什麽要……”他一笑道。

晏清驚愕抬手,似不解他言語裏的意思。

江惟仁就趁著外頭的天,仿佛是在細細打量的眉眼,那目,藏著隻有他自己才能懂得的緒。

“如今朝局紛如此,總要有個了結,涉及到的員不管貶到哪裏,總不會再在京中留任了。”

原來他心中看得徹得很,可明明知道如此,卻還是不惜自毀前程。

“是因為晏瀾吧?”提到兄長,的聲音裏還是帶著輕,這個名字就是一道無法再愈合的傷口,隻要提及就會覺得疼。

他沒有答話,晏清卻知道了答案,外頭的人都說他與晏瀾好是為了攀附晏家,為了借晏閣老的勢,可若真是那樣,他如今怎麽會如此“愚笨”。

“你明明知道,便是犧牲了自己也無法為他報仇的。”晏清喃喃道。

“無所謂了,”他飲了一口茶,神竟平淡如同不知道自己將要麵對什麽,“斯人已逝,我隻是做能讓自己心安的事。”

“是不是……”躊躇著,仰著頭問他,“我爹讓你做的?”

誰知他竟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卻似不願再提及此事,反而笑著偏頭問:“聽聞你與沈大人的婚期定在了明年,可惜了。清清,到時候我怕是沒辦法去觀禮了。”

晏清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死死盯著他,仿佛像從他的神中窺出什麽破綻來,可惜,他的神看起來真摯極了。

晏清隻覺得間堵著,讓幾乎快要難以呼吸,沒有說話,他也就那樣默默等著

過了許久,才幽幽開口:“你很希我嫁給他麽?”

他怔怔地看著,將心底的酸楚盡數掩下,隻出麵上的風輕雲淡,“我隻希你幸福。”

“幸福?”的目晃了晃,喃喃念著這兩個字,忽地仰頭直直看向他,“可我心中的那個人,並非是他,江惟仁,你知道那個人是誰麽?”

江惟仁有些發愣,這樣朝思暮念的一張臉,如此清晰地在他眼前,從小便被譽為神的江大人,這一刻卻似被這個問題難住了,什麽也答不出來。

“江惟仁,我在你眼中,究竟是什麽?”的聲音裏,比淒楚更多的是倔強,像是非得他說出什麽話,好自己死心。

他看著,眼中的憐無法掩藏,誰也參不他語氣裏真正的緒,他平靜地道:“你在我眼中,從前是晏清的妹妹,今後也是我的妹妹。”

晏清走的時候,日頭已盡數落下,冬日的黃昏真是無比黯淡,天盡散,灰暗得如同此刻那顆墜深穀的心。

江惟仁竟還親自送出門,看著那道纖纖背影,隻覺得天地如此浩大,可他的眼中好似隻放得下這麽一個小小的影子。

的鬥篷上沾了幾風絮,他猶豫著出了手去,可最終在要肩頭時,愴然地收了回來。

方才離去之前,他忽然輕聲問了一個無關要的問題。

“清清,你可看過曲江上的月亮?”

心中溢滿難過,哪裏還有心思去細想,偏過頭忍著酸楚喃喃答:“看過……”

他沒有看,而是看著庭中隨風而舞的枯葉,而晏清也並不懂得他話中的真正意思。

他說:“有的東西,就像曲江上的月亮,看似在水裏,其實是在天上。”

對他而言,就是那曲江裏的月亮。

晏閣老的確囑咐了他去做一件事,卻不是與蔡黨相爭,而是的幸福,從此不再打擾。

所以,他有滿腔因而起的喜悅悲傷,卻隻能在這一刻緘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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