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殿春》後會無期

化二十年的這一場激烈黨爭,可謂轟轟烈烈,貪墨軍餉和京察徇私兩件大案查完,株連蔓引之下,兵部和吏部裏大批員落馬,蔡黨與院黨可謂兩敗俱傷。

年末的時候,傳來世宗病倒的消息,這才讓兩邊偃旗息鼓。

最後發落涉案員,倒是世宗一貫的作風,各打五十大板,涉案的員都貶出京師。

江惟仁的那封奏疏不僅是這場政治鬥爭的引線,且他正好就是上一次京察甲等之首,蔡黨彈劾京察徇私,他便也了涉案員,最後被貶回江陵,任學正一職。

從四品的國子監祭酒,降至九品的州學正,如晏清當日所言,他這是在自毀前程,這一次出了京師,怕就再沒機會回來了。

朝中之人向來趨炎附勢,他離京的那日,竟然隻有晏清一人相送。

到了城外長亭,便是分別的時候。

江惟仁看著遠道,黯然道:“去年我與晏瀾一同從這道上去往北疆,這一次,隻有我一人上路了。”

晏清披著鬥篷立在他前,低著頭,像是不敢去看那遠方。

“可你不會和他一樣,你會回來的,對麽?”輕聲問。

江惟仁聽了這話,隻覺得心頭驟然一疼,可想要聽到的那個答案,他如今已沒辦法回答。

他費力地笑了起來,仿佛是用盡了力氣,才能裝作平常的樣子開口道:“人生哪裏說得定,此去山長水遠,這一別或許就是……”

他話沒有說完,可晏清已經知道他未說完的話是什麽了。

“在你看來,這是不是就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了?”

江惟仁低頭看著,仿佛是想再仔細地將清楚,又仿佛是想記住今日的樣子。他的目克製忍,讓人看不穿其中的破綻。

“沈舜欽前途無量,對你也好,往後定然不會讓你半分委屈。”他的邊還有笑,看上去像是真的沒有一痛苦難,“你能幸福歡喜,我便是遠在江陵,也會覺得開心。”

鴻雁在天魚在水,如果注定隻是遙遙相,他希是那隻天上的鴻雁,那麽哪怕如今他重新做回地底的塵泥,倒也甘之如飴。

忽然抬頭看向他,那目中帶著炙熱決絕,向來是這樣的子,不撞南牆不回頭。既然到了今日,當然不會退,於是直直盯著他,問道:“我隻問你這一次,江惟仁,你心裏究竟有沒有過我?”

不問過去,不顧將來,想要的,隻是這一個答案,一個結果。

“沒有。”他偏過頭去沒有看,緩緩開口道。

晏清就那樣微微笑了起來,大抵是到了最絕的一刻,反倒覺得坦然了。

站在長亭裏,冬日的寒風裹著細碎的雪花拂過的臉頰,邊的那抹笑意也仿佛是浸了凜冽的寒氣。

“那好,”看著他,一字一句道,“江惟仁,我祝你從今往後,萬事勝意,而你我……後會無期。”

晏夫人病逝,是在第二年的春時。

自從聽聞晏瀾的死訊後,便一病不起,在病榻上纏綿了半年,最後卻還是沒能留住。

人走的時候,晏永年還在文淵閣,家中便隻有晏清守著。

“清兒,你扶娘起來。”

晏清瞧著母親的麵比前些時日還好了些,以為是躺得乏了,便依言將母親扶了起來,丫鬟拿著引枕墊到後。

晏夫人費力著氣,忽然將晏清的手握到前。

“兒啊,娘這怕是好不了了……”虛弱地開口,卻嚇得晏清麵無

“娘您胡說什麽!”著聲音道。

“清兒……”晏夫人盯著晏清,“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要答應娘一件事。”其實晏清都能猜到母親要說什麽了,果然,晏夫人接著道,“你答應我,嫁給舜欽,往後好好跟他一起,他來照顧你,娘放心……”

晏清低著頭,起初一言不發,就那麽愣著,過了好一會兒,抬頭衝著母親一笑,可眼中的淚卻不可控製地順著臉頰落了下來,“好,娘,清兒答應你,這輩子同他好好過。”

晏夫人得到了兒的回答,麵上浮起一個蒼白的笑,費力地手想去給淚,“我的囡囡,你可知道,一輩子有多長,有些憾,時間久了就會忘……”

說完這些,晏夫人艱難地了幾口氣,然後對著兒揮揮手,道:“乖,你出去吧……娘想休息一會兒……”

晏清點頭,幫母親撤了引枕,又仔細替掖好了被角,走前還回頭道:“我一會兒再來看您。”

晏清並不知道那就是與母親最後的一麵,最先發覺的是晏夫人的丫鬟,發現夫人一直就那麽直直躺著,一個多時辰都沒有翻,等去喚時,才發覺晏夫人的已經冷了。

江惟仁回了江陵之後的大半年裏,除了去府衙便是在家中侍奉母親,幾乎不與人來往。

可他自年起,在整個江陵府就是鼎鼎大名無人不知。那時候江陵府的父母教育孩子,莫不是說要像那江家小子一樣,登科及第,宗耀祖。

他年紀輕輕就被授了有“儲相”之稱的庶吉士,在江陵眾人看來自然是前途無量,後來果然,了朝中四品的員。

他寒門出,能有如此就已是不易,自然也是江陵的驕傲。

可如今呢,如今他被貶出京師,了州府裏的學正,雖然是領著朝職,可人都說九品芝麻,他這低微的品級,想來往後一輩子也再無出頭之日了。

如今的江惟仁,從江陵府的驕傲,變了江陵府的笑話。

冷暖,向來如此。

有那麽一次,江陵的蔣府臺蔣大人設宴,蔣府臺也曾為晏閣老的門生,人人都說江惟仁是為晏家才落得這步田地,旁人奚落看輕他,蔣大人卻念著晏閣老,從江惟仁回了江陵後便暗中多有照拂。

江惟仁收到蔣家下人送來的帖子,自然要去赴這個宴的。

可沒想到王閑來無事,正巧前來拜會,被蔣大人請到上首落座,見江惟仁坐在下頭,便戲謔道:“咦,這不是咱們那位說是將來會是腰玉之人的江大人麽?怎麽,京城裏待不下去了?”

在座的人,誰不是看王臉,對於當初江惟仁父親的事,眾人心知肚明,如今眼見著王這是故意想給他難堪,誰又敢替他說什麽,更有那有意攀附王的,便在一旁幫腔,跟著奚落嘲諷。

江惟仁端正的坐在席間,任周圍的人如何譏諷,都保持著那淡然自若的神,一語不發,可若仔細看他袖中握著的雙手,才會發覺那指節都已泛白。

“來,江兄,”趙琮端著酒盞,笑著走向他,醉得腳步都有些踉蹌,“與本王喝一杯!”

見江惟仁不為所,趙琮冷笑著看著他,“怎麽,學正大人要擺架子了?江大人如今居九品,本王著實怕得呢!”

他這樣故意諷刺,引得堂上一陣哄笑,江惟仁便在那笑聲中執起前的酒盞一飲而盡。

趙琮眼裏盡是蔑視,笑了笑回了座,下頭幾個察言觀的,馬上也端著酒杯走到江惟仁麵前,一一敬他酒。

這些人的職都比他要高,又為多年,最是油不過,借著趙琮的話紛紛道:“江大人若是不喝,那就是看不起我們江陵這些小們咯?”

江惟仁不說話,隻一杯杯仰頭飲下,那酒盞不停抬起,就沒有落過案。

即便是如此,他的眼中依舊清明,毫不見一點醉意,那些人被他這深不見底的酒量所驚,最後也隻得作罷。

趙琮也不知是真醉得厲害,還是有意說給他聽,忽然道:“說起來,那年你殿試中榜,你那爹歡喜得不行,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有個多厲害的兒子。”

他冷哼一聲,複又輕蔑地笑著道:“那晚本王設宴,下頭的人挨個去敬他酒,他哪裏敢不喝。席上那十幾個侍衛,挑的都是王府裏酒量最好的,你那短命爹,就那樣喝死了,你說可笑不可笑,哈哈……哈哈哈……”

方才那些人,這會兒也跟著笑了起來,隻有蔣府臺,倏地起了,擋在了江惟仁與趙琮之間,臉上換上恭敬的笑意,對著趙琮道:“瞧著王爺飲了不,大約是有些醉了,下命人送王爺回府。”

他是一州的長,平日趙琮怎麽也會給他些麵子,何況這會兒趙琮的確是醉得厲害,蔣大人喚來下人,簇擁著趙琮走了出去。

他本是擔心江惟仁那言語所激,若是真急怒之下做出什麽衝撞之舉,那王要治他就更有由頭了,可等蔣大人回過,卻見江惟仁直直坐在座上,一

可等蔣大人將他此刻的神看仔細,才發現他的眼中,一片猩紅。

等人都散了,蔣大人親自將他送到府門外,在他臨走前低聲開口道:“廷琛啊,我知道你心中恨意難消,可如今這般勢,在江陵這地方,王一手遮天,不能不忍啊!”

“多謝府臺大人指點,”江惟仁的聲音十分冷靜,讓人幾乎辨不清他此刻的緒,“下明白。”

“好在你從前是英王殿下的侍講,又常在晏府走王也不敢真的對你怎麽樣,所以這才故意拿言語來奚落激怒你。”

江惟仁自然明白,明白回到江陵將會麵對的是什麽,如今遭的這些,也不過是在他的意料中。

當晚回家前,他在家門前的風口站了大半個時辰,等上的酒氣被夜風吹散了些,才敢推門進去,可堂前燈火亮著,夜都那樣深了,他還看到母親並未歇息,還在等著他。

江母還是聞到了他間的酒味兒,卻沒點破,隻朝他招手道:“廷琛,你過來,母親有話要對你講。”

他走近,坐到母親側。

“從前你在京中奔前程,娘能諒,可那會兒就想著,你邊竟是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娘在江陵沒有一刻能放得下心……”

母親要說什麽,其實他已經猜到了。

“尋常人在你這個年紀,早家了,可你也諒娘這份兒心,你瞧著家裏冷冷清清的,個什麽樣子。”江母看著他開口,“廷琛啊,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不能你父親死不瞑目啊!”

今晚又一次聽到父親被提及,江惟仁心中的愧疚難當,更多的卻是痛意,想到方才趙琮所言,他都能想到當晚父親在王府時的樣子。

那時候自己剛剛科舉題名,父親為了兒子的前程,為了不得罪王,自然什麽都肯忍,哪怕最後丟了自己的命。

而如今母親孤苦伶仃,說到底,也是因為他的緣故。

在母親的灼灼目下,他最終點了點頭,忽而又苦笑著答:“隻是如今,這江陵怕沒有哪家姑娘願意嫁給兒子了。”

他年時,聞名整個江陵府,那時在眾人眼中日後必定是前途無量,江家家門雖不高,可因為他過人的才智,想將兒嫁給江家的不知有多人家。

可如今,因與王的舊事,誰家還願和江家結親。

隻是江惟仁沒料到,不久蔣府臺的夫人登門,正是想與江母討論此事。

蔣大人打心底欣賞江惟仁,不因為晏閣老,也因為他這個人。

蔣夫人有一房表親,姓薛,是個郎中,在江陵城中開了間藥鋪子,家中有兩個兒,長如今剛好到了待嫁的年紀。

這位薛大姑娘是蔣夫人的表侄,自小模樣就生得好,自及笄後上門求親的人就不曾間斷過。

不過薛家門楣不高,薛郎中不願兒再嫁給商賈家,便托了蔣夫人來給兒的婚事做主。

蔣夫人也有些為難,正經的家子弟,向來是不願娶商賈家的兒為正房的,況且江陵那些員家的公子哥們,多是些沒出息的紈絝,在蔣夫人眼中反倒是委屈了自己的侄

蔣大人聽到夫人的抱怨,便想到了還未娶妻的江惟仁。

蔣夫人本是覺得江家清貧,江惟仁不僅在京中出了那樣的事,且與王府還有過節,本不是良配,可相信自己丈夫的眼,便借著到江家探江惟仁母親的名義,向江母委婉地提了提這事。

江惟仁一向蔣大人照拂,江母已是萬分激,又見蔣夫人登門主提及此事,哪裏再好回絕。

等江惟仁回到家中,江母便將此事跟他提了,問他,“廷琛,你跟母親說說,你是個什麽意思?”

江惟仁一時間沒有答話,他如今弱冠之年,確實早該家了,從前不願去想,是因為肩上擔著父親的期想要登科仕,耀門楣。

後來孤赴國子監中求學,更是沒日沒夜地埋頭苦讀,邊的人說他是不開竅,詩書上都說了,“窈窕淑,君子好逑。”

可他毫不懂,不懂為何,不懂相思有多苦,不懂將一個人放在心——既不敢拿起又不敢放下,究竟是個什麽樣的滋味兒。

如果沒有遇上那個人,或許他永遠都不會懂。

那天京郊的長亭裏,問他心中可曾有過,他騙了

他比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並不是最好的歸宿,可人世間最痛苦的,莫過於這份清醒。

他永遠記得那決絕的模樣,說:“我祝你從今往後,萬事勝意,而你我,後會無期。”

後會無期麽?

也好……

當初他答應了父親,不再打擾。那麽從今往後,的悲喜憂愁,都與他無關。

他答的那句“沒有”,是他最大的欺騙,也是最大的全。

既然如此,那便不必回頭。

於是,他於此刻抬起頭,麵上已再無波瀾,對著母親淡淡道:“隻要您歡喜,我都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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