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是在破曉時分醒的，扶纓就候在屋外，聽到了聲音才進去的。

進去時，晏清衫都已經穿好了，就靜靜坐在炕桌邊。

扶纓仔細觀察著晏清的神，想知道對昨日的事還記得幾分。

晏清應當是記不得什麽了，扶纓覺得，因為看到晏清的眼中並無任何慍怒或其餘的波瀾，除了神有些不濟，其餘便再無任何異常。

對於自己為何宿在了花房中，晏清也開口問了，扶纓照著江惟仁臨走前囑咐的話又依樣畫葫蘆說了一遍，說的時候還有些忐忑，生怕被晏清瞧出了破綻。

“我倒的確記得昨日同崇寧喝了不……”淡淡道，“往後可不敢再喝了。”

既是這樣說了，扶纓想昨晚的事應當是記不得了。

這樣也好，昨天涉事的宮和太監都已被陳公公杖斃，司禮監的公公不想主子查這件事，元輔江大人也不想主子查這件事，他們既然抹去了證據，再要查清也無從查起，主子知道了，不過心裏多些氣慪。

隻是真如江大人那日所說，主子的委屈，會有人替討回來麽？

繡嶺行宮是不能再待了，扶纓要想勸晏清回宮，又怕被察覺什麽，便想著要找一個萬全的借口，可還沒等開口，晏清倒自己決定回宮了。

扶纓有些疑，主子之前分明是不願回京的樣子。

“總不能一直就待在這兒吧……”晏清笑了笑道。

可扶纓總覺得如今主子的笑，好像變了一些，又聽到晏清似乎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有的東西，躲是沒用的……”

於是，便起駕回了京。

這樣便又迎來了一年春，在繡嶺修養了那麽久，晏清的總歸是好了許多，而這一次，打回了宮，就一改過去不大過問朝中政事的習慣，閣票擬了的折子，都讓張芳呈來給看。

不僅會看，也不再如從前那樣，什麽都任閣與司禮監來決斷，絕不幹預。如今若看到有不當之，便會明白指出來。

陳敏都有好幾次，聽到師父張芳道：“這聖懿太後，真是變了。”

晏清重新回到文德殿參與議事的那天，江惟仁起初並不知道，進了殿才看到珠簾後擺上了兩張椅子。

“看來，聖懿太後要回來聽政了。”梁承煥梁閣老捋著胡須道，說著卻看到江惟仁的神有些怔忪，便問，“廷琛，聽說繡嶺行宮裏好些個奴才鬧事，驚了崇寧長公主，被司禮監的隨堂陳敏上直接杖死了，這事兒你知不知道？”

江惟仁神平靜地答：“司禮監是監之首，向來眼裏不得沙子，那些人當差不利，雖是小事，卻也當罰。”

梁承煥點著頭道：“我瞧著那些人對聖懿太後還是不夠敬畏，聖懿太後是先帝皇後，份尊貴，隻是子一向寬仁，底下的人倒因此存了僥幸……”

說話間，外頭傳來了監的聲音，是慈懿太後與聖懿太後都到了。

兩人進來的時候，殿的幾位學生同司禮監那幾位稟筆紛紛行禮，江惟仁跪在眾人之前，看著晏清的角拂過暗青的水磨地磚，鼻尖有衫間帶著的那縷若有似無的香氣。

那晚繡嶺行宮裏，在自己的懷中，圈著他的脖頸，那些淡淡的香氣無時無刻不著他心底的炙熱，還有的齒與他纏的時候，仿佛帶著甘甜，而那時盈盈的息聲，更像魔障似的總回響在耳邊。

好多次，總覺得那一晚不過是自己的幻覺，直到今日這樣行過他的神前，那些記憶才顯得真實起來。

可當他起，仔細揣度的神與目，即便是與他的視線錯時，的眼中依舊是坦無邪，江惟仁想著，應當是對那晚的事，毫都記不得了。

想來也是的，本就飲了烈酒，後來又中了那迷香。

那晚他擔憂那東西會對子不好，特意讓陳敏去天心樓時，也將那屋子裏殘留在香爐裏的香盤拿出。

後來他便拿著那殘香讓人驗看了，那香效力劇烈，對也有些微傷害，不過用得次數不多便不打，隻是中了那迷香後，會使人神智俱失，待到醒來多半就不會記得發生過的事了。

不記得就好，若記得，不知道會覺得多難堪，他願什麽都記不得了……江惟仁默默想著，一時間隻覺得既是慶幸又有些苦。

議完事，曹定真先行起駕，晏清隨後走出文德殿，剛走出肩輿，就聽聞扶纓在一旁住自己，“娘娘，您看……”

舉目一看，竟是江惟仁大步朝自己走來。

“請太後留步，臣有事要奏。”他行至前道。

晏清的神極冷，目也沒有落到他上，“先生有什麽事為何方才不在殿稟了？”

他抬頭答：“娘娘容稟，此事並非國事。”

晏清這才懶洋洋地看向他，“那先生請講。”

“臣聽聞太後欠安，表癥易愈，病卻難除，太醫們看了數次，卻總不見治。近日有兩位民間的名醫聖手京行醫，臣奏請太後恩準兩位能宮為太後把診問脈。”

晏清自然是沒想到他是為了此事，的病確實是吃了太醫開的藥卻總無法治，之前趙元也提過，要不要從民間尋幾位良醫進宮來看。

“不必了，”淡淡道，“或許這世上的病癥，不是所有的都能被藥石所治……”

江惟仁聞言一怔，目有些晦暗，再想開口勸一勸，晏清已開口道：“多謝先生掛心，可先生理政事本就辛苦，哀家的事就不勞先生再憂心了。”

上了肩輿，被周圍的宮人們簇擁著遠遠離去，江惟仁就獨立在原地，看著遠兩道朱紅宮牆之間，一點點遠去的背影。

春正好，柳絮四下飄散，風裏有草木的清香，一切都好，獨獨的背影，牽著他心中莫名苦楚，讓這大好的春也變得黯淡。

就在這一年的春末，京中史彈劾五軍營提督曹昱，上疏參他在軍中結黨營私，與黨羽一同乾沒軍資，侵吞了兵部下撥給邊關將士發放冬的軍費，以至於邊關有上萬士兵無法及時得到冬寒，因此凍死了上百人。

奏本與折子不同，折子從各部遞到閣再與司禮監朱批，朝臣們的奏本卻可以直達聖聽。趙元如今年紀已不小了，京中員遞的奏本都要逐一查看，看到了這封奏本也是被嚇到了。

趙元如今雖然已經不能算是小孩子了，可一直著曹太後與江先生的嚴厲教導，子有些怯懦，看到有參奏自己舅父的奏本，既不敢讓曹太後看到，又不敢擅自定奪，因此被閣將副本下發到了六科給事中公之於眾。

因此群臣震驚，一則這奏疏所參之人乃是慈懿太後的兄長，也是陛下的親舅舅，二則是因為此次乾沒軍資的節實在是太過嚴重了。

吞沒發去邊關的軍資，這直接影響了前線軍心，搖國本。

曹定真知道時，為時已晚，此事已經天下皆知。若是按律置，曹昱至也要被貶為庶民，可若是不按律，這就是明晃晃的徇私枉法。

文德殿議事時，這件事也被提了出來，閣和司禮監哪邊都不敢做主，倒是晏清，開口道：“曹大人乃是慈懿太後的兄長，陛下的長輩，若是徹查，到時候折損的也是陛下的麵，此事就不要再提了。”

這話說得當然沒錯，不再徹查，這對曹定真而言是求之不得。可細究之下，這番話聽著倒像是說曹昱本有罪，不過是因為皇親國戚的份，所以讓朝廷不予追究，這於於理都說不過去。

尤其晏清還說了那句“陛下的麵”，徹查之下，有個侵吞軍資的舅舅固然是折損了趙元的麵。可若是不查，坐實了趙元徇私包庇自己的舅舅，作為一個帝王，對他往後名聲的折損才是最大的。

曹定真怎麽能允許兒子被扣上昏庸之名，於是當著閣幾位大學士與司禮監幾位秉筆的麵，神堅決地道：“必須徹查，哀家不會徇私，陛下更不會徇私。武忠侯若真如此大膽，就應當按律懲治，不可輕饒。”

慈懿太後既然發了話，這案子就沒有不查的道理。按照過去的慣例，曹昱這樣的皇親國戚兼朝中重臣，犯了國法，自然要由三法司同審。

可誰都知道武忠侯是太後的兄長，誰敢去太後的黴頭，刑部、大理寺還有都察院相互推，故意拖著，案一點進展都沒有。

“這個案子，娘娘不過問麽？”扶纓問晏清道。

“如何過問？”晏清反問。

的立場，自然不能過問，否則會讓外頭揣測兩宮不和。

“這案子究竟會如何，”晏清淡淡道，“還得看閣，看江大人的意思。”

江惟仁的意思倒是很明顯，那便是裝糊塗，明知道三法司故意拖延，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扶纓對此心中萬分不忿，想著那日江大人在繡嶺所言，還以為，這元輔先生當真是為主子著想，站在主子這邊的，可如今看來，是看走眼了。

若是就這樣，此事拖著拖著或許也就過去了。

可偏偏不久後，嶺南路發桃花汛，幾個州府數十萬人遭災。更不湊巧的是，直隸又發生了地震，天災連降，京中謠言四起，都說是因為皇帝縱容舅舅胡作非為，這才惹怒了上天，降下災禍警告。

這謠言起得非常迅速，怎麽撲都撲不下去，沒幾日就傳遍了直隸地區，搞得人心惶惶。

無奈之下，曹定真隻能去簪環，跪於太廟外，皇帝趙元親自下旨，讓三司迅速查清曹昱乾沒軍資一案的始末，嚴懲不貸。

嚴查之下，罪昭然，若實打實按律置，論罪曹昱是要流放的，可最後是元輔大人上疏為曹昱說，最後才罷免其職位，降了爵位。曹昱去年本因曹太後而封為了武忠侯，如今又降為了原先的武忠伯。

事雖然了下去，可從流放變為革職，這樣的罰比起來還是太輕了。朝中私底下都在傳，是曹太後示意元輔大人上了那道求的折子。

在天下人眼中，曹太後到底還是回護包庇了自己的兄長。

“娘娘，此事可多虧了江大人。”曹定真的侍聞鶯對道，“可奴婢瞧著從史上奏到後來京中謠言四起，怎麽看都像是有人在背後了手腳……”

都察院的一個小小史，敢參奏太後的兄長，後來的天災雖是意外，可謠言起得那麽快，顯然也是有人在刻意煽，曹定真心中哪能沒有計較。

“早晚會有這一天，”曹定真淡淡道，“從當年，讓先帝將陛下從我邊奪走時，我與之間便是不共戴天。”

“您懷疑這次的事也是仁壽宮那位的手腳？”

聞鶯震驚道，“那繡嶺那件事，司禮監陳敏雖將咱們的計劃給攪了，卻也把知的宮人都理了，沒留下證據，且奴婢聽咱們安在聖懿太後邊的人稟報，說因為迷香太重，本記不得那一晚的事了，緣何會突然對太後您發難？”

曹定真冷冷一笑，“記得不記得，誰又知道，可要猜到那晚的事是誰的意思，哪裏用什麽證據……”

當日張芳給陳敏下令，讓他過去之後，將證據都給抹去，自然是不想讓晏清查到背後的主謀。張芳不敢猜，可敢對聖懿太後不利，那些狗奴才背後的人，定非等閑，也必然是這宮裏的人。為了不讓宮中起風波，他才讓徒弟將此事下。

可他哪裏知道，中秋那一晚，晏清在雁池邊的絳玉軒，撞破了什麽。

張芳不明白，哪裏還用什麽證據，憑著利害關係，晏清就能猜到背後的人是誰。

“那娘娘，如今該怎麽辦？”

聞鶯有些急，一直跟在曹定真邊，可不是有一點小機靈，“江先生為咱們侯爺說話，雖是有心相護，可這樣一來，這案子倒了個把柄。以後翻出來又能說娘娘故意讓閣為侯爺求，袒護自己的兄長。”

“怕什麽，我既然敢出手，還怕被知道？”曹定真端著茶盞，飲了一口茶後道。

雖然計劃被張芳打，可當初直接出這樣的狠招，自然就想好了到時候會起這樣的爭端。

“聞鶯，得慢慢來，”笑了笑，輕聲道，“咱們有的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