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元和薛時英都沒料到，晏清居然知道了薛時英一直就藏在甘殿裏。

“清和縣主是元輔先生的妻妹，又是慈懿太後的義，哀家沒資格說長短。”晏清對著跪在地上的薛時英冷冷道。

這句話，不是責罵，卻比任何責罵都重。話語間將薛時英抬高，可背後的意思，分明是指仗著自己是太後義首輔妻妹，任妄為。

甘殿侍奉的宮人都已被屏退，剩了兩個司禮監的，跪在地上聽了這樣的話，也不由覺得心驚膽寒。

晏清把目一橫，看向趙元，“可陛下，哀家總有資格論一論陛下的所作所為，究竟是對是錯吧？”

這話雖是對著趙元說的，可對薛時英的譏諷更甚。

“娘娘息怒，”趙元看著跪在地上抿不語的薛時英，晏清的話說得這麽重，每一句的背後都在說不懂規矩，可薛時英卻倔強得一言不發，趙元擔心這樣惹怒了晏清，降下責罰，便道，“是朕思慮不周，娘娘要罰就怪罰朕吧。”

“自然是要罰你，”晏清含怒道，“待後頭哀家再好好理罵你，從前先帝就說哀家太慣著你了，哀家就應該如慈懿太後一樣，待你嚴厲些，免得你日後再這樣胡來！”

趙元垂著頭，不敢吭聲，晏清又道，“現在先要將清和縣主送回去，哀家已經讓人去請江先生了，你就在甘殿裏，好好想想自己錯在哪兒。”

出了甘殿，扶纓上前來稟報，說消息送到了江府，江惟仁會從離甘殿最近的景曜門進宮來接人。

去景曜門正好與回仁壽宮順路，晏清便道：“正好，哀家陪縣主去見江先生吧。”

扶纓聽了心裏想，娘娘怕是擔心薛時英又折騰出什麽來吧，竟然裝作宮藏在甘殿裏，首輔大人的這位妻妹，還真是膽大包天。

此時夜幕已降，遠宮燈行，因景曜門離甘殿近，晏清便沒有乘輿，而是與薛時英一同走在夜裏。

眼看著景曜門就在前頭，雙闕上一排排燈燭照亮黑夜，想來江惟仁也快要到了，薛時英卻止了步。

“太後，”薛時英出聲道，“小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太後。”

晏清側，看向後的。

“太後真的願意，看著首輔大人再娶一位繼室麽？”薛時英盯著道。

如此無禮，晏清不願計較，可看薛時英此刻眼中的目，抑著一種似恨似悲的緒，和平日裏機靈懂事的樣子大相徑庭，仿佛魔怔了似的。

沒有回答，薛時英卻已笑了起來，“太後可真無啊……”

聽了這話，晏清神倒沒起什麽波瀾，知道薛時英是有話要講，便對著扶纓等一幹宮人道：“扶纓，你去看看江大人到了沒有，其餘人退下，哀家同縣主有話要講……”

扶纓依言去往景曜門外，其餘宮人們應聲退到遠去，晏清回平靜地看著薛時英道：“你想說什麽，說吧。”

薛時英角的笑斂去，忽然低聲問：“太後知不知道我姐姐是怎麽死的？”

晏清萬沒想到會突然提到薛時芳，會提到薛時芳的死。

“聽說是病故的。”

“是病故的，”薛時英點點頭，“病的時候，姐夫還在甘州，娘娘那會兒在哪兒呢？！我想想……”出思索的神，冷笑了一下道，“對了，是在英王府裏，那會兒您是英王妃。

“那娘娘應當記得，那時候蔡首輔當朝，他們都說姐夫是靠著依附蔡首輔才能起複，可滿朝依附蔡雍的人何其多，外頭的人說姐夫得蔡雍信任，怎麽可能，蔡雍心中對姐夫一直都存著芥。”

薛時英偏著頭，笑了笑，“這娘娘不會不明白吧，姐夫曾是晏閣老的門生，蔡首輔雖然賞識姐夫的才識，可他與晏家的舊卻也是一刺……”

晏清沒有作聲，從嫁給趙淳那刻起，就已經決心將過去忘了，朝廷中的事也不再過問。

那時候人人都說傻，太子即位後，等待著英王府的不知是怎樣的結局，卻偏偏跳進那火坑裏，那時並非不知道趙淳的困境，可已下定決心與他夫妻一，共榮共辱。

可誰料後來太子服紅丸暴斃，世宗駕崩，局勢頃刻間天翻地覆，趙淳登基為帝，便也搬進了這金明宮裏。

知道那時候江惟仁依附於蔡雍，也知道後來他去了甘州，再後來又回京任職，可那其間發生了什麽，卻無從得知，隻知是趙淳賞識他，才破格讓他進閣，這才能有今日的作為。

“姐夫外放去了甘州，可蔡雍本沒有想要調他回京的意思，塞外苦寒，姐夫雖建有軍功，可當時世宗病重，朝政都是蔡雍主持，蔡雍不願讓他回來，他便沒有任何機會……

“後來，姐姐從姐夫一個趙殊的同僚那兒，知道了蔡雍不願讓姐夫回京的原因……原來，是姐夫惹怒了蔡雍，為什麽呢？

“因為蔡雍雖賞識姐夫，卻終究對他存有猜忌，於是便說我姐姐出微賤，讓姐夫停妻另娶，他願意將自己的庶嫁給姐夫為妻……

“為蔡雍的婿，多人求都求不來的機會，若姐夫答應了，便能消去蔡雍的猜忌，往後閣拜相，何愁沒有機會？”

薛時英抬頭看著晏清，雙目通紅，語氣已有些哽咽了，“可姐夫說，糟糠之妻不下堂，絕不會休妻另娶，也引得惹怒了蔡雍，要讓他永遠駐守塞外，不得回京。

“姐姐知道姐夫的子，可又怎麽忍心因為自己而毀了他的前程，我姐姐多傻啊，明明病了，卻不肯喝藥。是想著若自己不在了，姐夫才肯娶那蔡雍的兒，才能重新得到蔡雍的賞識。

“因為如此，的病被耽擱著，到最後……姐夫發生的時候，再請大夫來，病已骨髓藥石不治了。”

夜裏靜靜的，遠景曜門懸著的一層層鐵馬叮當作響，聲音傳過來竟讓人覺得恍惚，晏清站在夜風裏，隻覺得間哽塞，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薛時英睜大眼睛盯著，眼中的淚終於還是從眼眶裏溢了出來，順著臉頰落下來。眼中的恨意毫不掩飾，對著晏清道：“他們都說，姐夫是念姐姐所以誓不再娶，可難道不該麽？

“我姐姐，為了姐夫連自己的命都不看重！那些個世家小姐們，們憑什麽就能取代我姐姐的位置嫁進江家？！”

晏清目一，問：“你恨我是因為我想讓他娶別的子？”

“是，我恨你，”薛時英毫不回避地與對視，“可我不該恨你麽？我唯一一次見我姐姐落淚，就是因為兩個字，的丈夫醉後還在反複念著的兩個字……”

眼中帶著不甘，一字一句像是咬牙切齒，“晏清，憑什麽是你？”

江惟仁接到消息就乘車往宮裏趕，時英不見的時候，他確實是慌了，想盡辦法將京中找遍，卻怎麽也沒料到這丫頭竟然如此大膽，藏到了宮裏。

竟還是被晏清找到的。

等他趕到景曜門，扶纓已等候多時，並告訴他聖懿太後也來了，與清和縣主一同在景曜門。

江惟仁點點頭，正要與扶纓一同進去接人，就聽到景曜門傳來的聲音。

最先趕上去的是晏清邊那些隨駕的宮人們，薛時英雙手攥著的前襟，看著就像是掐住了的脖頸，此刻薛時英的眼中已是瘋狂之，不遠的宮人們一見，當然嚇得一邊高喊“護駕”一邊馬上奔過來。

晏清卻任如此，隻鎮定地對著趕回來的宮人們冷聲道：“都下去！”

宮人們張萬分，可既然發話了，自然不敢再靠近，又退到了不遠。

“薛時英！”後忽然傳來一聲怒喝，薛時英聞聲回頭，就看見了江惟仁驚怒的目。

是魔怔了，仿佛被他這一聲才喚回了神智，手上的力道也怔怔地鬆了。江惟仁大步上前，推開將晏清護在了後。

薛時英本就有些恍惚，整個人都似被空了力氣般，被他一推就跌坐在了地上。江惟仁麵鐵青，幾乎是咬牙切齒了，“你要做什麽！”

因方才夜裏遮掩，他急急忙忙趕過來時，也看著好似薛時英手掐住了晏清的脖子，如今他中織的既是震驚又是憤怒，倒也顧不得再理會薛時英，此刻忙回頭去看晏清。

周圍都是宮人，他竟直接了手，想要查看一下的脖頸，好在晏清反應快，將他的手打了下去，低低道：“我沒事，沒對我做什麽，你們看岔了。”

雖這樣說了，可他哪裏能放心，也察覺方才自己的舉不妥，這會兒收了手，那目卻仔細地將打量一番，確定真沒事後才鬆了口氣。

等回，薛時英恍恍間抬起頭來，江惟仁這才發覺到滿臉的淚痕，雙目猩紅，可那目卻像落滿灰燼般的淒楚無。

含著淚，抬眼卻是看向了晏清，滿眼淒楚地喃喃低語道：“真是好沒道理……”

真是好沒道理，他心中的人偏偏是你。

在場隻有晏清聽懂了話中的意思，就在江惟仁趕過來之前，薛時英攥著的襟質問，“晏清，你哪裏……配得上他的喜歡？”

晏清上前一步，江惟仁擔心地又要護著，卻將他一把推開，然後蹲下，與薛時英對視。

的聲音有些沙啞，這是方才這麽久，第一次開口回答：“那我來問你，憑什麽……不能是我？”

江惟仁聽不明白在說什麽，隻覺得那聲音聽著便自己心疼。

“化十七年，我在王府遇到的他，化二十一年，他娶了你姐姐。若論先來後到，是我先遇上的他，若說奪人所，亦不是我……”的聲音放得低，不遠的宮人們聽得不清，可後的江惟仁卻是聽見了。

可晏清顯然已經不在意他是否聽到，隻繼續道，“我能為他做的事，都在那四年裏做過了，我等他，等到耗盡了最後一分力氣，我沒有欠他，更沒有欠過你們姐妹二人……”

自從父親死後，晏清的大變，從前靈跳的姑娘，心境如同一夜之間老了十歲，嫁了趙淳後，更時刻告誡自己要平和鎮定，謹小慎微，仿佛自己的一顆心已經死了。

有時候，連自己又要不恍惚，從前的與如今的，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

直到這一刻，說出這一番話，晏清才發覺，拚命想要忘的過去，用力想要揮別的那個曾經的自己，原來並沒有消失，縱使人的會變，可心不會變。

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江惟仁下意識地想要扶，一把推開，隻對著扶纓招手，有些虛弱地道：“傳輿，回宮……”

江惟仁擔憂地喚：“清清……”

方才那一番話，讓他又喜又悲，更多的卻是後悔與疼惜，尤其那一句“奪人所”，化二十一年，與父親一同回京，那時候他卻已娶了妻。

他永不可知知道消息的那刻是怎樣的心境，不惜忤逆父母也不肯嫁給沈注，他卻在離去後另娶了他人，曾經那樣熱烈決絕的一個姑娘，卻被磨掉了所有的勇氣。

晏清聽到了他的聲音，卻沒有止步，在扶纓的攙扶下，走向了不遠的肩輿。

江惟仁立在原地，仿佛有些貪婪地，看著的背影。

忽然覺得，如今的，分明就是從前那個一味逃避的自己，而他呢，卻像是從前的晏清。他們都變了，他在一次次地失去中變得堅定，卻在一次次地失去中變得畏懼。

可沒關係，這一次，他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