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再次提起謝臨珩，宋今硯眼底浮過一縷幾不可察的暗。

他面上不聲，附和說：“這幾日父親也一直夸贊謝小將軍有勇有謀、能力過人，在敵軍層層圍困的況下，不僅單槍匹馬闖進皇宮，更及時救了陛下。”

聽他提起宋太傅，虞聽晚想起那天混之際宋太傅撲上來為父皇擋的那一箭，問：

“太傅傷好些了嗎？”

宋今硯寬地笑了笑，“沒什麼大礙，并未中要害，休養一些時日便能痊愈。”

……

建帝上的傷還很重。

但國難當頭，他沒有時間休養。

一醒來，便強撐著來了書房，召見謝綏與謝臨珩。

謝臨珩進來后，建帝打量著這個年輕有為、難得一遇的優秀兒郎，眼中是止不住地贊賞與欣。

他先是重賞了謝臨珩，隨后才道：

“臨珩，那天雪夜，多虧了你不顧危險沖皇宮救駕，朕與皇后，還有寧舒公主，都賴于你的救命之恩，才得以保全一命。”

“你是朕的恩人，更是整個虞家、整個皇室的恩人，卿除了方才的賞賜，可有其他想要的恩典？”

建帝中氣翻滾，他以拳掩面抑著低咳了兩聲，才重新看向謝臨珩，接著說：

“卿想要什麼，盡管說。朕一定竭力滿足你。”

謝臨珩輕垂眼皮，行禮回道：

“陛下言重，臣子救君，乃本分之事。”他角抿了一下，道出后半句：“臣無想求的恩典，謝陛下意。”

前幾日建帝雖然昏迷，但他醒后，這幾日謝臨珩和謝綏率領為數不多的兵將，生生將敵軍擊出皇城、退至數百里外的事，他剛一醒，就有人將這些事盡數告知了他。

其中更包括，謝家這位嫡子在戰場上以一當百的魄力與心。

東陵已經很有這般優秀的年輕兒郎，建帝是真的欣也激這位救命恩人。

他緩了緩膛中因傷重而不穩的氣息，在謝臨珩說完，擺了擺手，又在方才的賞賜上追封了不嘉獎。

隨后道：“臨珩，這份恩，皇室無以為報，朕不是忘恩負義之人，朕許下的這份恩典，不管何時，永遠有效。”

“若是以后，你有了想要的愿，隨時來告訴朕，朕一定為你做主。”

謝臨珩應下，“多謝陛下。”

不多時，謝臨珩從書房離開。

書房，僅剩下謝綏和建帝，以及在一旁侍奉的李安。

建帝端起一旁的茶盞，喝了兩口，努力了中蔓延的腥氣。

放下茶盞，他打發走了李安。

隨后在桌案的一旁，拿起了二十多年前，謝綏憤怒之下上的那枚兵符。

瞥見這枚兵符，謝綏的思緒，也不被扯回了多年之前。

他和建帝，從小一起長大，一個在疆場守衛疆土，一個在朝堂高坐帝位治理朝政。

本該是最互相信任、能夠將后背付給對方的兩個人，卻因為當年接連而生的幾場恩怨分道揚鑣，二十多年來，再不復相見。

這場宮變來得突然。

建帝的傷勢也過重。

在他昏迷不醒的這幾天，謝綏時常在想，若是自此他們兄弟天人永隔，自己會不會后悔？

后悔當年一怒之下遠赴東部拒召不回。

后悔曾經沒有冷靜下來好好談談。

不僅他有如此的心緒，經歷過一場生死、且早就有意將謝綏重新召回朝堂的建帝更是如此。

那枚兵符，建帝在拿起來后，直接遞給了謝綏。

“謝綏，這是你當年給我的，也是我們兄弟分崩離析的間接導火索，如今，這枚兵符，歸原主，你可愿，重新跟我好好談談？”

為帝王，建帝在很久之前，確實對謝綏有過忌憚之心。

建帝雖出皇家，繼承了皇位，但他心里清楚，在治國理政這一方面，他的能力并不出眾。

而謝綏，天資聰穎，又手握重兵，執掌大權，不管是份地位，還是威，都早已威脅了皇權。

若是有一天，謝綏真的擁兵自重，他并無抵抗之力，江山易主，不過是寸息之間。

所以當年，在丞相夏肇幾次三番對他上諫謝綏擁兵自重恐怕日后造反時，他是真的，對謝綏生出了幾分猜忌之心。

而那時又太巧，適逢司沅宮為后，謝綏得知此事，從戰場回來就直接沖進了皇宮，跟他大吵了一架。

那是自小到大那麼多年來，他們兩人第一次明面上的爭吵。

也是最后一次。

因為那天過后，謝綏直接上了兵符，卸下護國將軍的份，舉家搬離了皇城。

很多事，不外乎當局者迷。

他那時也在氣頭上，謝綏扔下兵符一走了之，他雖氣憤，但因心結未解，并未讓人留住他。

等后來慢慢冷靜下來，尤其再不經意間回想起自小長大的那一幕幕，建帝逐漸開始后悔。

開始一遍遍去想，他當時是不是做錯了？

謝綏是他一起長大的兄弟，他怎能武斷地去猜忌他。

所以他開始下詔讓謝綏回京。

可謝綏一再拒絕，從未回來過。

再后來，他親自帶著妻去了東部，想見他一面，給彼此一個機會，好好談談以前的事。

但謝綏怨恨過往，更怨恨他猜忌他，直言謝家與皇室今后恩斷義絕，再不往來。

從往昔回神，建帝重重嘆了口氣。

他半靠在椅背上，自顧自先道：

“謝綏，我們是年兄弟，對彼此的能力與再了解不過，我天資不如你，東陵更賴于你在外征戰平定四方，久而久之，你威越來越盛，朝中開始出現你擁兵自重、蓄謀造反的言論，并且這種風聲，越演越烈。”

建帝聲音頓了頓，語氣中是顯而易見的后悔。

“我當時糊涂，長久聽這種言論，竟對你不自覺地生出幾分猜忌，而后，又那麼巧，司沅宮……”

他看向側對面寬椅上，一直沉默未說話的謝綏，將過往那些掩埋在歲月中的盡數道出：

“或許你無法相信，在下詔讓司沅宮時，我并不知你對司沅有意。”

若是知曉，他不會執意冊立司沅為后。

待他知道時，謝綏已經憤怒沖進了宮。

“謝綏，當年之事，是我虧欠于你，你那時說的對，你在戰場屢屢為東陵出生死，我卻猜忌于你，愧對我們一起長大的兄弟。”

“你鐘于司沅，我卻將納進了宮，更有奪妻之怨，你怨我恨我是應該的……咳咳！”

話沒說完，建帝猛地咳嗽不止。

就連捂著的帕子，都沾上了咳出的。

謝綏驀地起走過去，邊給他遞茶水，邊厲聲喊外面的李安，讓他傳太醫。

建帝卻抓住他手臂，攔住了他。

在謝綏的印象中，他這個兄弟，高坐帝位，渾威嚴，而今，二十多年未見，再次相逢，卻蒼老許多，臉更是虛弱。

建帝將那枚兵符塞給了他。

氣息雖不穩，但他仍舊堅持道：

“這枚兵符，歸原主，謝綏，當年之事，是我愧對于你，你想如何讓我補償，我都應允。”

太醫急急忙忙被召進來。

建帝強撐著說了這麼多話，氣神早已耗盡。

沒過多大會兒，又再次昏了過去。

張榮邊把脈，邊皺著眉囑咐李安：

“陛下傷勢太重，昨日能醒過來已是萬幸。若是可以，最好是臥床休養一段時日，像現在這般強撐著勞，無異于是自毀基。”

張榮絮絮叨叨說了一堆。

李安著額頭的冷汗，一一應著。

待重新開了方子，又熬了藥端過來，時辰已是不早。

謝綏在里面陪了會兒。

尤其看著建帝意識全無地昏迷在榻上，他眼底復雜之更重。

手掌亦不自覺地攥拳。

那枚兵符的棱角，被硌在手心帶出幾分痛意。

他作緩慢地低頭，怔怔攤開手，視線及到這枚兵符時，方才建帝說的那些話，仿佛又重新進了腦海。

又過了將近一刻鐘，謝綏看著李安喂著建帝喝下藥，又經張榮重新把脈，待脈象平穩些后，他才從書房出來。

走至外面，恰逢遇到從寢宮過來的司沅。

見到人，謝綏形停住。

司沅往前走了幾步，對他行了救命恩的大禮，率先道：

“此次宮變，多虧將軍全力相救，司沅代陛下與寧舒謝將軍大恩。”

謝綏下頜微，膛中有酸的滋味冒出來。

他目在面上逗留幾分，千言萬語，之后只匯一句：

“皇后娘娘客氣，這是微臣該做的。”

簡單寒暄，謝綏很快離開。

邁下最后一階長階前，他回頭，往后看了眼。

司沅正焦急地往書房走，就連問李安的聲音，都能清楚聽出對建帝的擔心，“陛下現在如何？太醫來過了嗎？怎麼說的？”

李安邊隨著往里，邊快速回話。

很快，那兩道影，完全消失在門。

謝綏重新低頭看了眼手中的兵符，眼睛深，約有淚閃過。

他著兵符努力扯了扯角。

分不清那抹淡到極致的弧度，是釋然居多，還是心酸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