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0章 “可惜”

張德賢不知道這樣一個孩子是如何長大的，更不知道什麽樣的人家會收養一個殘缺至此的孩子。

但他知道事會變如今這般，說到底還是自己那一念之差……如若彼時的自己未曾惻心起，這孩子大概率是活不下來的，自然也不可能長至此以至於威脅陛下命。張德賢哆哆嗦嗦地跪了，拉著皇帝的手朝著自己臉上招呼，一邊打，一邊聲淚俱下地自我懺悔，“陛下……都是老奴的錯，是老奴瞞著陛下將殿下放在了農戶的豬圈裏，是老奴害了陛下啊！陛下，您打死老奴吧！”

殿下？李奕維倏地抬頭，“林一你是——”

疑問口而出，又戛然而止，他幾乎是瞠目結舌地看著林一，又看向皇帝，最後數度張，聲音都暗啞，“父皇，他是……他是兒臣的親弟弟？”

皇帝靠在枕畔，闔著眼，半晌沒說話。他的一隻手還被張德賢攥在手裏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對方的臉頰，不算輕，卻也算不上重，他卻似渾然不覺，既沒有讓人起，也沒有回自己的手，看起來像是一靈魂出竅的軀殼，有些無奈，也有些可笑。

彼時那件事鬧得很大，但真正知道詳的相關人員都已經被滅口，如今即便是宮中老人也隻依稀知道當年有個不寵的妃嬪因為得罪了貴妃娘娘直接被杖斃在了後花園裏，隻留下了一個繈褓裏的嬰兒。後來沒多久，那孩子得了天花，沒了……還是個皇子，可惜。

李奕維也曾同母親聊起此事，彼時母親也隻是搖搖頭，道一句，“可惜。”

哪怕他們都猜到這“天花”不簡單，但也隻是覺得“可惜”罷了。皇宮這種吃人的地方，沒了母親的年皇子甚至還不如牆下的一隻流浪貓，能平安長至年才是怪事。

隻是沒想到……那個孩子竟是林一。

皇帝不言不語，閉著眼睛緩緩地點了點頭，林一卻像是突然被踩到了尾的貍貓似的，整個人都跳了起來，倏地回頭囂，“親弟弟？平郡王真是抬了，我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可不敢妄圖同霽月清風的郡王殿下攀附什麽兄弟誼。何況，殿下姓李，我卻是姓林，八竿子打不著幹係的。”

癲狂轉之際，出一方慘不忍睹的下頜，四下氣聲起。

皇帝緩緩抬眼看向林一背影，問他，“你如今……林一？你和奕兒一早就見過了，也認識？這一切……都是你們倆合謀幹的？”

“父皇冤枉！”李奕維瞬間跪下撇清關係，“兒臣隻知他林一，旁的一概不知，更沒有同他合謀傷害父皇龍，父皇明鑒！兒臣若是知道這些都是林一做的，定是早就將他綁了送來給父皇了，哪裏還由得他這般肆意妄為意圖弒君殺父！”

皇帝已經完全不相信李奕維了，他重新審視起這個格外陌生的兒子，半晌，喃喃問道，“弒君殺父若是與你無關……那弒兄殺弟呢？太子落得如今下場，你敢說同你沒有任何關係？晏先死在了牢裏，你敢說同你也沒有任何關係？”

李奕維跪在那裏，聞言看向皇帝，表裏都是格外真實又到位的震驚與失，“父皇覺得，兒臣應該同這些事有關嗎？李晏先死在牢裏，是誰的手筆您應該清楚，若非如此，您最欣賞最寵的太子殿下也不會被您關起來。再說您的這位太子殿下，東宮地下室裏的東西，您悄悄下便也罷了，但總不能連您自個兒都忘了吧？那些駭人聽聞、違背人、足以顛覆朝綱的髒東西，是兒臣迫著他去做的嗎？”

“父皇，兒臣雖然知道您一向偏寵李裕齊而苛待兒臣，但沒想到您竟然懷疑兒臣到這種地步……”說完，他低頭苦笑，無限寂寥神傷。

皇帝盯著這樣的李奕維盯了許久，半晌才表不明地收回目，看向抱而立一臉看戲表的林一，聲音便明顯多了幾分不悅，“你說這些都是你做的……說說看，你到底想要從朕這裏討要些什麽過去？金錢？權勢？林一，你當知曉，以你如今這副模樣，是不可能站在朝堂之上、站在黎民百姓麵前的。”

言下之意，就是乖乖地拿了些金銀財寶，見好就收，將朕上的毒解了，既往不咎。

姬無鹽自然知道事不可能這麽簡單，林一就是個瘋子，他要的從來都不是金銀財寶而是玉石俱焚。姬無鹽看向珠簾的方向，對著老爺子暗暗努努，老爺子古裏古怪地眉弄眼了一陣，見對方理解不了他的意思，到底是長歎一聲，和沈謙輕手輕腳地開珠簾，側出去，又穩著手悄無聲息地放下了珠簾，半點聲響也沒發出。

林一的確是個瘋子。

他饒有興趣地看了眼皇帝，然後不顧眾人異樣的目，竟於大庭廣眾之下摘下了自己的兜帽，驚呼聲、氣聲裏，他竟是開懷大笑著走向皇帝，仿佛這種在眾人麵前剖開自己傷口的舉讓他覺得興。

他一把推開意圖起阻攔他接近皇帝的張德賢，走到床前俯視著皇帝，看著對方躲閃又厭惡的眼神，桀桀笑道，“陛下似乎聽不懂人話呢？還是說，我在陛下心裏已經算不得是個人了？方才我便說了，金錢、權勢我都不要，我多年籌謀，從來隻有一個目的——我要你眼睜睜地看著你的兒子們一個接著一個的死去！我要你死！我要你李家的天下崩分離析！”

“放肆！”張德賢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衝到跟前，揚著拂塵的手都哆嗦，“放肆！太放肆了！來人、來人吶！”他用盡全力的呼喊尖銳又絕，隻是大雨瓢潑的世界裏，仍然沒有人來救駕。

林一垂首看他沒有再推開，任由對方手中拂塵哆嗦著打在自己的手臂上，畢竟這個老太監給了他人生裏為數不多的憐憫，那點一念之差的憐憫讓他得以活了下來——雖然，他也不覺得自己能夠活著是一件好事。

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什麽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