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回提起周神來應酬了一月后，愈發病得重了些，看見池鏡進來，也不得下床。也是因為關系近，池鏡小時候總往家跑，如今又了姻親。

只攏攏頭發，靠在枕上和他問話，“你們家老太太好？”

池鏡彎著子打拱，“這些日子我們四老太爺府上娶親，祖母老人家常往那頭去，也還走得。”

見他屈著高高的板立在床前，太太不忍，向玉嗔怪一眼，“這丫頭，還不快搬凳子來池三爺坐。

”轉來又笑說：“你們老太太一向就朗。兩位太太也還好？”

“勞您老人家惦記，兩位太太也都好。今日來時，大伯母和我母親還說要來瞧您，只是為我們四老太爺府上的喜事不開，特地囑咐我來問候，說等您子好些，還要請您到我們家吃酒看戲去。”

玉留心聽著池家的人口，一面搬了梅花凳來請池鏡坐。心里想這些客套話必定都是池鏡自己杜撰的。上回絡嫻說起來，分明還有些怨池家不大重視娘家，連太太病著也沒人陪著回來瞧。

他也不過二十歲的年紀，說起家常客套話來又變了副樣子，有些古板瑣碎，像個上了年紀的老先生。

他自凳上坐下來，手扶在兩邊膝上，收起眼底不耐煩的，對著病人極盡的態度，不似尋常的公子哥。那些年輕男人可是沒那麼大的耐同一個上了年紀的病婦講話。

玉挖空心思想從他上找出些優點來，好蠱自己去上他。因為想要嫁給他。

沒過什麼人，心想要和一個男人過一輩子，他的人總比他的錢更有利于夫妻間長遠的相。其實那也不過是自欺欺人。

太太問來問去，總算問到絡嫻頭上，“我們絡嫻在你們家，沒鬧出什麼笑話吧？我就這麼個兒，小時候難免寬縱一些，只怕在你們家老太太太太跟前也不大懂規矩？你和翔要好，我就不和你外道了，你們闔家上下多擔待著點。”

池鏡忙笑，“家是知書識禮的人家，教養出的小姐豈會不懂規矩？我看二嫂是個最伶俐懂事的人，連我們老太太還常贊聰慧可人。您老人若是不放心，等把子養起來，常往我們家去走走，親眼瞧瞧是不是闔家上下都敬重二嫂？”

說得太太高興，把子再往上枕上聳起來一點，“哪里比得上你們府上兩位小姐。”

“二嫂比們懂事得多，我那兩個妹妹不過還是丫頭，這時候還為爭兩件裳首飾斗，總也長不大。”

太太笑道：“等往后出了閣就好了，姑娘家一出閣就跟變個人似的。你這次回南京，想必府上也該為你的婚事打算起來了？”

恰值這屋里的老媽媽瀹好茶進來，玉幫著去接，手一握，燙得端不住，趕忙把這份忐忑的灼熱遞給池鏡。

池鏡接過去，不覺燙似的，從容地焐在手里，“婚姻之事，全憑父母做主，我不過是聽著。”

“婚姻大事是父母做主不錯，不過你自己也要有點意思，否則娶個全不如你意的姑娘進門，你自己那日子過得也不高興。”太太把手扣在腹前搖頭，很灰心的神，“像我們翔，都是他父親為點人關系早年定下的親，那時候我們也沒去理論。你看如今，鬧出多笑話給外人看。”

太太一向不大喜歡儷仙，嫌過于蠻橫潑辣。兩廂比較下來，倒覺得新進來的玉不錯，好，又認得字。因而暗地里囑咐過玉早日和翔養個孩子。

玉打定主意是要辜負了，心里有點愧疚，在病榻前伺候得比兩個正經兒媳婦還要勤謹。

除了愧疚，也有幾分眷的意思。覺得太太像一位正兒八經的“娘”，尤其是當招呼玉“歇歇”的時刻，也是用那雙枯悴而的手握玉的時刻，常使玉到一種陌生的溫。

太太有這本事，格外藹藹可親，病中更顯出一種弱而寬廣的母。連池鏡也有剎那恍惚，覺得是坐在他“娘”的床前在敘說家常，與玉產生同樣一種陌生的溫。

所以他格外耐心地敷衍著，“我倒沒在外頭聽見大哥什麼笑話。”

太太嗔怪地笑著，“你還替他遮掩？人家都笑他耳子，怕老婆，我睡在屋里都聽見了不。男人事事都依著妻妾到底不是什麼好事，你不要學他，往后結了親，要當得家做得主。不過我是多余囑咐你，你們池家哪里會揀個不好小姐做媳婦？你們老太太挑剔。”

這多余的囑咐恰是富裕的池家匱乏的，池鏡無聲地笑著。

老媽媽又端了藥進來，玉去接。太太要自己吃，接碗的時候看見玉手腕子上有片淤青，猜到是儷仙擰的，不好當著池鏡的面說什麼，便又改了話頭嘆道：“不過人家，太了也不好。命好的也就罷了，命不好的，總是欺負。”

玉聽見，把腕子上的袖口掣下來，站到一旁低著臉。

湯匙“當”攪兩下，屋里散著濃濃的藥香。藥香似乎也能療愈一個人的傷口，此刻玉與池鏡都覺得骨頭松，心上的舊痂底下似乎在麻麻地新長著。

池鏡笑得背稍微懶散地向后仰一仰，太太立時就對玉說：“你換椅子來他坐，他才吃了酒，靠著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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