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龍》第500章 歸來行(6)
黜龍幫上下請張行鄴城行宮的戲碼能出現,背後自然有著各種緣由。
比如李樞的逃竄,這件事本意義其實並不大……他在節節失勢下實際影響力已經很低了,這一點從他逃走時只帶走了一個崔四郎,一直到現在都還沒冒頭拉桿子就能看得出來。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從他離開的那一瞬間,張行在黜龍幫的最後一位直接權力挑戰者便消失了。
其人絕對領袖地位就變得無可置疑起來。
而這個時候,巧合的,也是順理章的,甚至是人人都有所預料的那樣,司馬正立了新皇帝,建了大行臺,稱了元帥。
如此局面,加上江都軍變大魏實際上滅亡,白橫秋在關中也立了新皇帝稱了丞相,蕭輝更是早早稱孤道寡做了什麼“樑公”,也不要管什麼主被了,黜龍幫部必須團結一致,將自家的政治格調擡起來,才能繼續維持政治吸引力,確保繼續在爭雄天下的道路上不落人後。
不過這是表層原因、是契機。
實際上,幫本就有一“建制”勢力,出大魏朝堂的降將們、文修們、刀筆吏們、世族出者們,甚至如早期的徐大郎等心思深沉者們,雖然被主接了幫會這個制,但也天然對這玩意有些不滿和不安,他們本就求迴歸傳統的朝堂制度。
好像只有這樣,黜龍幫才能真正建功立業。
好像這樣以後,黜龍幫就能承襲天命,國祚永延了。
此外,張行本人的嫡系勢力也是一個重要且強力的推手,尤其是現在組建了大行臺,讓這些人有了聚集和串聯的組織依靠……不管是真心覺得張首席該更進一步還是期待著水漲船高,這些人明顯是此事的發起者和鼓者。
當然了,這不代表其他人就反對,這點從雄伯南提前過來、單通海隨行瞞就可見一斑……甚至,按照陳斌等人的安排,張行例行辭讓的話,接下來就是徐大郎過渡一句,最後雄天王來勸的。
只不過,張行本沒給這兩位開口機會。
回到眼前,張三郎近乎出奇的應答方式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幾乎所有人都覺得荒唐,但不知道爲何,大家又覺得這好像就是張首席一貫做派,他就會幹這種事。
除此之外,也的確有不人心了。
大家又不是傻子,其中不人都讀過小說和史書的,如何不曉得這話背後的政治承諾?
什麼大家一起住行宮,這是張首席要與諸位頭領共天下!
便是不曉得含義的人,也都能察覺到這個氣氛……然後躍躍試。
相對應的,有心反對的人也一時不大敢反對。
“劉黑榥,大魏的行宮,敢住嗎?!”張行見到衆人不說話,秦寶又失態笑起來,便拿手指了一名頭上了一豔麗野的頭領。
那人一個激靈,也不顧周圍人態度,立即耿了脖子,也將頭頂的野給高高甩起:“首席這般大度,我如何不敢?只怕我自家第一個出頭,結果大家又不都願意住的,豈不顯得我不曉事!”
“怎麼會有人不願意住呢?”張首席大聲笑道。“只是不敢罷了。而你若住進去,大家就都住進去了……到時候,大家只會念你的好!”
話音剛落,劉黑榥便拍起了脯,周圍也轟然起來……不止是頭領,跟來的許多低階幫衆、吏都在張而又急切的議論此事。
而在這之前,張行便已經手止住了想要說什麼的陳斌。
等了片刻,人聲稍定,張三複又點了一人:“李四,你願意來住嗎?”
周圍喧譁聲立即又止住了,人人豎起耳朵來聽。
李定冷笑一聲:“你這般大度,我如何要推辭?只是我無子無,宗族家人也都不在,只有一妻,還日常助我領軍,便是分我一怕也常常空著。”
“無妨,總有你一地方。”張行口而對,卻又點了第三人。“張世昭張頭領,你住進來嗎?”
張世昭捻鬚大笑:“張首席開什麼玩笑?我棄了東都至此,不就是想更進一步嗎?若來了黜龍幫還住不得行宮,不如回去做南衙相公。”
不人隨之開懷來笑,好像他們離開黜龍幫也能做南衙相公一般。
而張行也終於看向了在場的另一位大人:“雄天王,大家一起住進去,你覺得如何?”
雄伯南想了一想,認真來答:“我自然覺得極好,怕只怕後來局勢再變化,大家還得出來,未免傷了兄弟分。”
這似乎便是關鍵了。
張行笑了笑,便要做答。
孰料,當此之時,一直沒開口的徐大郎反而揚聲駁斥起來:“那就到時候出來便是……若爲了將來可能要出來便此時不進去,這天下事還做不做?這就好像取天下一般,誰起事的時候十拿九穩,說天下必是我得?依著我來說,只是今日一起住進去,便已經值當了!”
“不錯。”張行大加讚賞。“都可以賭上命來爭天下,竟然不敢住一個行宮嗎?”
雄伯南等人各自一愣,旋即失笑,單通海更是深深看住徐世英,許久方纔挪開目。
衆人再三笑完之後,張行方纔來看陳斌。
陳斌無奈苦笑:“首席一意如此,我自然不能阻攔……但首席今日促此事的手段,卻不免失之於了。”
張行笑意不止:“陳總管也知道我是要一意如此嗎?”
陳斌終於嘆了口氣,不再多言。
事定下,張行便在衆人簇擁下自北門了鄴城,然後便在數十個大小頭領數百文武的簇擁下招搖過市、耀武揚威,穿過大街,一起去了位於城西北側的鄴城行宮。
一進去,便先登了個正門門樓。
這個時候,剛剛還在城門外說要共天下的黜龍幫馬上就上下尊卑起來了,文書、參謀、準備將們只能在下面站著,龍頭、總管們圍在首席旁,其餘大小頭領只能站在門樓邊上,然後才一起眺這個行宮。
不過,只是看了一眼位於城西北側的行宮,張行便覺得眼,然後失笑來言:“之前陳總管說這鄴城行宮跟江都行宮差不多,哪裡是差不多,分明是一模一樣。”
“沒辦法。”陳斌也苦笑起來。“鄴城這裡跟江都那裡,都是曹徹登基後遷都時趁機恢復五都制度,一起工修建的,所以都差不多。”
張行點點頭,復又驚醒:“原來的鄴城呢?東齊故都呢?”
“燒了,拆了。”張世昭在一側揚聲來對。“大魏開國那位素來心思重,不止是東齊故都,南陳的江寧,當時都一併拆了、燒了,有錢的、有修爲的、有勢力的,也被遷走了。”
幫不年長的頭領都點起頭來,不年輕頭領卻有些詫異。
張行面上沒什麼,心中卻幽幽一嘆,他如何不懂呢?
老早他就察覺到了,曹徹的那個爹真的是兩極分化,尤其是晚年的苛刻嚴酷和登基前的英明神武,形了鮮明對比,但有些東西,卻是一直有跡可循的……只論此事,便是他關隴本位思想極重,而且這種思想也不僅僅是停留在人事任用上的,想想東齊故地跟南陳故地的大小畝就知道了。
與這種持續了一兩代人的大面積歧視苛政相比,燒了鄴城跟江寧,似乎也就那樣了。
想到這裡,張行四下再去看,反而又有些慨:“若是這般說,鄴城跟江寧都只是恢復這十幾年,便重新有了如今規制?”
衆人頷首不及。
“那鄴城果然是河北霸業之基,恰如江寧是江南之薈萃。”張行有一說一。
“誠然如此。”魏玄定明顯也有些心澎湃之態。“必然如此,鄴城本就是河北天然之首府。”
張行不置可否,復又去看眼前宮殿:“若是跟江都行宮一樣的話,那便是西面夾城爲倉城?”
“反過來的。”陳斌提醒。“東面是倉城,西面是馬廄,前面是公房,中間是大殿,後面是後……居住之地。”
張行再三點頭,卻又遲疑:“西北面是什麼?宮城外到漳水那裡……”
“是舊漳水三臺址。”魏玄定野再度解答。“昔日東齊宮室外延所在。”
“可以修起來。”李定瞇起眼睛道。“以作衛城……不用太大,方便起軍陣,長久防守即可。”
“頭領太多,家眷更是沒有準數,後面未必住得下。”陳斌微微皺眉道。“仿照西苑擴展爲居住區也無妨。”
“兩個相互不耽誤的。”張行認可道。“那邊空地極大,西苑也好,衛城也罷,擴展公房與居住區也行,就往那裡走就行……但還是那句話,不要著急,今年年前非但不兵戈,也不水利之外的任何工程……何頭領在嗎?”
何稀立在樓梯口,只半個子在外面,朝空中虛虛拱了下手,倒是老實:“屬下在此。”
“聽說你已經上手工程了?”張行見到此人果然在此,便直接走過去,正詢問。
城門樓上滿了人,不免顯得仄,衆人見狀只好紛紛後退,只挨著牆排了三排。
眼看著那張首席走到樓梯口,何稀無奈,只能拱手:“回稟首席,只是規劃了幾座學校,剛剛秋收完,還沒工,如今只是醫院那邊要去瞧瞧。”
“那就好。”張行正道。“我之前一直在河南,怕大家不知道,這裡正式的說一下……咱們今年不折騰……只要沒人來惹事,咱們就不打仗,大工程也不做,便是人事的任命和調整,還有軍隊整編,也可以先計劃著,然後等到年後再正式發佈。”
這個時候,衆人雖然想法不一,卻意外的沒有多餘討論,只是任由張行來說話。
張行眼見如此,便轉回何稀:“何分管,你這裡先建醫院跟學校,休整一下道路,多餘計劃都押後到年後。”
話到這裡,張行便走了回來,而中間經過許多頭領,心中微,有心想在這裡挨個談下去……畢竟,在這種環境下,加上今日的氣氛,怕是無論停在誰面前說什麼,都沒有誰能有反對的餘地。
而且,雖然說了大事都要等到年後做,卻不代表沒事做。
只不過,之前陳斌便嫌棄他用手段推進程,卻也不必如此了。
一念至此,其人回到門樓中間,便直接宣佈:“這行宮大家已經一起進來了,就讓魏公跟曹總管來替大家做住上的安排,大家可以跟著去看看,也可以尋地方歇著,去辦公做事也行……且放寬心,我在鄴城會稍待幾日,大家有什麼疑難的事,或者有事要人背鍋,儘管來尋我……而過幾日我便要去登州接應白總管他們,到時候還要帶走幾個營的。”
說著,便揮揮手,催促衆人走下去。
下了城門樓,且不說魏玄定和曹夕如何張羅,張行如何棄了正事且與衆人說些閒話,只說當日散去,濟行臺——也是目前最大行臺的總指揮單通海單龍頭便專門尋到了如今在大行臺主管軍務的總管徐世英。
徐世英早數月來到鄴城,自然按照慣例在鄴城郡府旁邊得了一小院,卻只帶了一個本家機靈小子,又僱了個做飯打掃的老寡婦罷了。此時見到單通海來,天又已經黑,便讓寡婦煮粥做飯,讓那小子去周邊頭領家跟尋些酒來,還讓隔壁護衛院中送些他們剛剛從自己這裡拿走的秋日瓜果。
單通海自然不在意這些,但見到這一幕也覺得有些古怪,便在堂屋落座後直接發問:“你家中那般資本,來到鄴城,便是不在城外置換個莊子,也總能在城買幾個店鋪,置幾個院子吧?日常供應過來,何至於這般清苦?”
“這有什麼清苦的?我一個人整日在郡府忙碌,一個睡覺的地方而已。”徐大郎角似乎一撇,坐下時卻也正起來。“至於店鋪……鄴城之前一直是大魏朝廷在河北的要害,年初那場大戰他們也是目睹的,算是敵我分明,現在我們進來了,以我的份去買鋪子,誰敢不賣?那不是強買強賣了嗎?平白毀了黜龍幫的名聲。”
單通海沉默了一下,無奈點點頭:“這倒是無話可說。”
“單大哥找我,總不會是爲了這個無話可說吧?”徐大郎不以爲意道。
“我是覺得,你怎麼突然變了個人似的?”單通海也乾脆起來。“之前打仗還不明顯,只覺得你話了,私下聯絡也了,今日才猛地察覺,你好像是心思也轉變了,所以來瞧瞧……”
徐世英連連點頭:“不錯,確實變了……我之前一直在意黜龍幫能否事,張首席能否事,然後以我私人的前途做最終之考量,然後來行事,不免畏首畏尾,頭腦,同時也喜歡私下勾連,維持實力……但今年之後,尤其是幾次生死之間,見張首席談笑自若,總能靠著勇氣和得人來翻轉局勢,便棄了之前的心思,決定不計敗生死,隨他賭一場了。”
坦誠說,單通海問之前是沒準備對方回覆這麼利索的,他甚至都有點不自信,覺得是不是自己錯覺,甚至他自己都說不清徐大郎之前是什麼樣,現在又是什麼樣,只是模糊覺而已,以至於現在得到答案,反而有些慌張。
停了半晌,等做飯的婦端上來兩盤洗好的瓜果,單通海方纔回過神來,重新來問:“私人前途是怎麼說?莫非現在就不顧及私人前途了嗎?”
“不是這個意思。”徐世英捻起一串秋葡萄,言辭坦誠的可怕。“而是說,我以前未曾將私人的前途與張首席還有黜龍幫捆縛在一起……我素來跟你們不一樣,只說咱們兄弟,我比單大哥年輕,比單大哥不要臉,還比單大哥狡猾……單大哥便是對黜龍幫和張首席沒什麼私人分,可真有一日黜龍幫覆滅的時候,你恐怕也會一死了之,而我到時候怕早就降了,降了之後還能在東都或者關西廝混個前途。”
單通海猶豫了一下:“今年之前,你都還有這個想法?”
“都說了,咱們真不一樣。”徐大郎吐了葡萄籽後卷著舌頭回味道。“不止是單大哥,王五郎也不會想著投降的……只有我,之前一直只是濟水一狡賊,雖然做賊的格局越來越大,還是一狡賊。”
單通海嘆了口氣:“那現在不投降了?”
“倒也未必。”徐世英懇切道。“只是在黜龍幫大局傾覆前都能一心一意去做事了……”
說著,他擡手指了指牆上掛的無鞘長劍:“首席看中我的天分,一直希我能跟李定學一學關隴那邊的軍學,兼做實踐,好黜龍幫自己的統帥,這事我一直知道;除此之外,私人前途我一直也是在意的……譬如今日,首席這般輕易答應,我沒來得及勸他宮,便覺得了一次確立地位的機會,也不免焦躁。”
徐大郎這般自黑,卻泰然自如,而不知爲何,反而是單通海愈發無言,只能以掌面……甚至有遮面之態。
此時此刻,這位昔日濟水上游黑道頭號人,當時黜龍幫建幫三大頭領之一,眼下最大行臺的掌控者,只覺得自己越來越心慌……之前還沒覺,但僅僅是一個秋收前後,屬下頭領試圖殺李樞以證清白,昔日合作者李樞的突然背幫,引以爲本的濟水上游子弟越過自己與張行建立聯繫,包括之前賈務自請放棄兵權,還有今日張行的宮,面前徐世英對他自己轉變的直言不諱,全都讓單通海到惶恐。
他總覺得,總覺得自己好像落後於人一般。
而且是忽然間落後於人……明明年初的時候,自己還是幫典範,是力挽狂瀾的英雄,不然如何做得這濟行臺的總指揮?這可是黜龍幫實力最大的一個行臺、也是起家的地方。
哪怕是如今南面要再起一個行臺讓伍大郎來做,可獲得了滎的濟行臺地位依舊穩若紅山。
但現在……
想到這裡,單通海復又看了徐大郎一眼,心中不由一嘆,然後嚴肅提醒:“徐大郎,不是我說你,你變了過來,認真做事自然是好的,卻如何只爲他張首席一人不計敗生死呢?就好像今日的局面,大家一起住進來是好事,但你只是爲了迎合張首席的主意卻是不對的,而是應該考量得失……大家本就該共天下,所以該一起住進來。”
徐世英聞言笑了一笑,卻又搖頭:“單大哥這話有些古怪……甚至有些虛僞了。”
“怎麼說?”單通海蹙眉道。“咱們之間不必忌諱。”
“那是自然,咱們之間既是早許久結義的道上兄弟,又是一起在濟水做生意的鄉人夥伴,還是一起建幫的人,打斷骨頭連著筋,真真的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徐大郎幽幽道。“所以我今日才這般坦……但是單大哥,我是真覺得你想錯了……
“其一,如今局面,張首席便是不做什麼王什麼公,也是幫中唯一領袖,不可搖那種,從他、助他,分明就是在爲幫中使力氣。而單大哥你自詡規矩大於天,可幫中規矩難道不是首席爲了他的志向所制定的嗎?
“其二,也是真正重要一條,單大哥你如今的姿態和局面果真是一心爲公嗎?難道不是因爲你之前一直存了野心,不想制於首席,結果首席日漸強盛,你又憂心自己會被排斥,轉而依仗所謂幫中規矩來保護你的地位嗎?都是存私化公,怎麼還瞧不起我徐大了?”
單通海聽到前一條還能忍耐,卻已經面發紅,聽到後一條,乾脆直接站起來,便往外走去。
徐大郎在後面坐著不,只著葡萄梗來問:“飯菜已經做上了,大哥不吃了飯走?”
“沒有怨徐兄弟的意思。”單通海擺了下手,往外不停。“我現在心,容我想想。”
徐大郎也不追的,只坐在那裡吃葡萄。
就這樣,單通海口堵著一口氣走出來,便來外面的巷子裡,然後越過郡府,來到另一個巷子,卻又躊躇起來……今日雖分派了行宮,可這之前大家總還要日常居住,故此,按照慣例,黜龍幫大行臺的總管、分管們,外加直屬領兵頭領都在郡府兩邊的幾條巷子安置。而他剛一出來,其實是想去尋另一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也就是王五郎那裡的,但一想到王五郎跟某人更親近,纔到這邊巷口便消了那衝,轉而頹喪,幾乎想回城自家產業裡睡覺的。
唯獨雖然天黑,可因爲張首席第一次來鄴城的緣故,郡府周邊還總是紛擾,往來都是悉的幫人,單龍頭又是個好面子的,來到巷口再退出去不免要被人笑話,便著頭皮鑽了進去。
不過,只進了這個巷子沒多遠,卻正見到換回抹額的劉黑榥拎著一盒東西從一個院子出來,裡面的人送出來,卻居然是竇立德。
單通海大定,趕上前招呼。 而待劉黑榥急匆匆走了後,單龍頭便順勢進了竇龍頭……或者說是曹夕曹總管的院舍。
曹夕這裡可就熱鬧完備許多,裡面頗有幾個男在此,而且多有些眼,不用想都知道,這便是高泊裡的那些人……那兩年過於悽慘的經歷讓這些人結了一個牢固的團,此時竇立德過來,這些已經是幫中層的人自然紛紛聚集……甚至,考慮到此平素只有曹夕一人,說不得有些人直接就是住在這裡的。
不過,單通海可不是來計較這些的,他只是準備蹭個飯便走,而了門,曹夕等人剛剛迎上來,他便努詢問:“劉大頭領這是怎麼回事?見到我也不多留?”
“單龍頭不知道,他現在只想著搬家的事。”曹夕笑著解釋道。“明明下午已經跟著看了,卻又再來驗證幫裡分給他的住到底在哪裡,然後又將他之前存在我這裡軍功、賜田的出息都拿走了,說要定製傢俱,僱人做幫廚……”
“真要搬進去,幫廚什麼的得幫裡統一僱傭吧?”單通海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管他呢?”竇立德拉住單通海往裡面走。“這廝半輩子爛泥裡糟踐慣了,自然是按捺不住,不然今天首席也不會先點他了……咱們進來吃飯,單龍頭是專門來尋我的?”
“哦。”單通海醒悟過來,落座之後,卻不尷不尬轉到一個話題上。“之前來河北的路上,我跟首席說大行臺陳總管的權責過重了,卻被教訓了回來……想著跟你說一下。”
竇立德一聲嘆氣,然後瞟了一眼自家老婆的背影,方纔來應:“首席是下定決心了,而且也是大勢所趨……你不知道吧?今晚上首席就是去的陳總管院子裡,準備跟他同塌而眠的。”
“同塌而眠無所謂,關鍵是大勢所趨……就像今日的事,看起來有些出奇,但我想了一下,何嘗不是張首席拿自家的稱孤道寡來換大行臺的權威呢?”單通海正道。“咱們這位首席素來喜歡如此,而等制度建設好了,他的權威更上一籌,再做皇帝也是不耽誤的。”
“確實。”竇立德立即應道。“首席權威起來是必然的,大行臺也是大勢所趨,咱們這些人要有計較纔對。”
單通海心下一閃,大勢所趨四個字跟之前徐世英的言語混在一起,一時便有些失神……會不會不是自己落後了,而是說隨著大行臺建立和首席的絕對權威不再被質疑,自己原本以爲能控制的地方失控了呢?這才導致了自己之前在徐大郎那裡的惶恐?
正想著呢,曹夕曹總管親手端過來一個托盤來,到桌前放下酒水,然後也從容落座:“瞧兩位龍頭,好像這是什麼壞事一般,如何就要唉聲嘆氣?今日無論如何,難道不是大喜事?”
竇立德一驚,趕來笑。
便是單通海也乾笑了一聲。
隨即,幾人吃了些菜,喝了幾杯酒,話題也順勢轉向了一些閒話。
“你家小娘如今在那位千金大宗師那裡幫忙做醫院跟醫學院的聯絡,其實是首席用心做鍛鍊……等事了,加上年初的在河北的戰功,估計明年頭領也差不多了。”單通海理所當然的從竇小娘的行跡說起。“聽說年後要婚?”
“沒有準呢。”竇立德神一振。“首席跟我說過,那個蘇靖方我也見過幾次,但總覺得太倉促。”
單通海想了一想,認真來問:“我其實有些好奇,蘇靖方是李龍頭唯一的弟子,若婚事了,便是你們兩家聯姻,到時候河北三行臺,倆家是親家……不是說什麼顧慮和防備,而是從張首席那裡來看,總該有些考量吧?如何反而要促此事?”
“單兄這就想岔了。”竇立德立即搖頭。“你以爲河北這邊是隻是大行臺立起來,其他人就都側目了?其實真要是相互瞧不上,我們這些河北義軍跟李龍頭那些整個依附過來的河北軍之間纔是真真正正的心懷耿介……反倒是圍著陳總管邊的早一批戰敗的降人,兩邊都能說上話。”
“不對吧?”單通海略顯不解。“李龍頭的武安行臺未倒戈之前就是河北的邊緣勢力,如何與你們有耿介?”
“以前是沒有,但從年初開始就有了。”竇立德悶了一口酒,攤手比劃了一下。“你就像之前的鄴城行宮大使呂道賓,哪次圍剿我們高泊鄴城不發兵配合?年初那一戰後就跑到武安去了,李定收攏了他,據說要等謝總管回來,請謝總管舉薦幫的。”
“這種人多嗎?”
“這麼說吧……年初那一戰後,整個河北搖的大魏軍如果有心的,都往武安去了,便是薛常雄那裡也是走馮無佚的路子聯結的武安。”
“這不合規矩。”單通海一口酒下肚,有些不滿。“只算呂道賓,他當日從逃出去,算是敵還是友?跑到武安,算是投降還是臨陣倒戈?而且李四郎說要等謝總管回來舉薦幫……那這幾個月他豈不是知不報?”
“沒那麼多計較。”竇立德反而爲李定解釋了過來。“當時急匆匆南下,便是計算也要從南面那一仗打完算起,可是那一仗打完以後首席又說了,什麼都可以緩一緩……”
單通海無奈點了點頭,敷衍過去,心中卻愈發茫然。
不要說這些話題,他進這個院子都是稀裡糊塗進的,本質上他還是在計較那個問題。
還是曹夕此時說了句公道話:“說小娘婚事,如何扯這麼遠?小娘自家樂意,首席做了,不就行了?”
話題終結,竇立德也只能賠笑點頭。
“河北這邊最近有什麼向沒有?”單通海再度飲了一杯,然後收斂心神來問。
“能有什麼向?”竇立德明顯也喝的有點勁道了,只瞇著眼睛來答。“首席今日這般說,乃是對著所有人公開講的,做事的卻是早就知道他的意思,大家便也多偃旗息鼓……”
“你們就什麼都沒做?”
“怎麼可能?且不說行臺自家的事,薛常雄那裡也沒放鬆,我們這邊是跟薛常雄手下那些本地出的豪傑接,李龍頭那邊是馮無佚馮大頭領在跟有大魏朝廷背景的接,效果比想的要好……只是沒有首席的軍令,大家全都引而不發罷了。
“還有魏公,他在大肆招攬河北的人才,文修、武修全都要,識字讀書的也要……尤其是文修,去的極多。
“至於說大行臺裡面,我是知道有不事,各部都有想法……蒙基部、軍械戰馬部這幾做的尤其出……崔肅臣崔總管也有些想法,馬分管回來後更是知恥,整日都在參謀中打轉,還往北面探查地理,安間諜什麼的,忙的不可開……我估計,這幾日他們都要紛紛尋首席去做彙報和請示了。”
單通海聽到這些,愈發不安,卻還是強著來問:“若是這般來說,河北這邊果然盡心盡力、欣欣向榮了?”
“稱得上如此。”
“就沒有個顢頇的?”
“有。”
“誰?”
“王大郎。”
“那是誰?”
“屯田部的分管,年前清河隨韓二郎立了大功的……”
“他爲何顢頇?”
“因爲屯田兵被開釋爲授田良民了,他就個負責拿新刻印章蓋章的……”
“這算什麼顢頇?張首席放他在這裡,不就是看重他沒有半點基,只會配合,不會抵抗嗎?”
“那就沒有了。”
“我們這位龍頭是爲自家失了屯田部的事計較呢。”關鍵時刻,還是曹總管點破原委。“可俘虜屯田本就不是長久之計,而做了總指揮,便該下了這些分類的差事。”
“我倒不是這般想……”竇立德趕解釋,但解釋到一半還是屈服。“這事倒是我顢頇起來了。”
單通海猶豫再三,終於忍耐不住,打斷人家夫婦的親互:“竇龍頭、曹總管,我素來佩服你們夫婦明正派的,這次來,我其實是想問一問你們……你們覺得我是不是哪裡做的不好,或者上有什麼天大的要填一填?”
竇立德跟曹夕對視一眼,既有些驚異,又似乎在猶豫什麼。
單通海一看這個樣子,便心中拔涼,如何不曉得,在竇立德這種聰明人、在曹夕這種正派人眼裡,自己確實是一直有大坑的?
而停了一下,竇立德擺擺手,只對自家妻子來言:“辛苦曹總管,再去弄兩個菜。”
曹夕會意,起離開。
人一走,竇立德便正起來:“老單,你既說到這個了,便是你自家有了認識,那我也與你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有件事我一直不懂,你看我這個人,能耐遠不如你,可從天下開始板起來的時候,卻也知道,人心刀兵什麼的纔是要害,錢財田土若不能收攏人心,留著便是無用,爲何你反而因爲此事混沌起來,以至於了大家側目的所在呢?”
單通海大驚:“我沒有貪財奪田啊?當初幫裡剛起事的時候,我一個族叔便因爲這種事被砍了,我雖然因爲此事跟首席起了分裂,卻也覺得我那族叔做事太淺顯惡劣,從那以後約束的嚴整。”
“不是說舉事後,是舉事前。”竇立德正點出。“而且只約束的嚴整也是不夠的。”
“這我就不懂了。”單大郎攤手以對。“我舉事前還做黑道呢,徐大郎、王五郎他們也是如此,若論這個,人人該殺。”
“不是這個意思。”竇立德干脆挑明。“我問單兄,起事前你家的莊園是不是沒有被度田重授?”
單通海一愣,明顯想起徐大郎的“清苦“,然後只緩緩頷首:“是,但當時都是如此……幫裡頭領原本的莊園家產都不,然後按軍功再授,只後來廢除奴籍時改了僱傭,立了合約……這?”
“這不合時宜了。”竇立德正道。“當時不做這個,是因爲幫中兵馬都是你們這些人的,若是做了,黜龍幫怕是立馬要分崩離析。”
單通海點點頭,卻又搖頭:“現在做了,怕也還是要出子……那些混子,當日造反固然是被局勢的,但求得不也是田土安樂嗎?尤其是翟寬那些人,本就被奪了兵權,還要奪他們的田土,不反也是反了。”
“所以大家也就認了,首席更是挑明,建幫的功勳是可以放在明面上計較的,這些也可以算是他們建幫的勳田。”竇立德苦口婆心。“可那是那些混子的路數,單兄你呢?你跟那些人難道是一樣的嗎?你難道沒有志向嗎?你也想求田土安樂?你可是黜龍幫下面最大行臺的總指揮,是龍頭,是黜龍幫怎麼數都數不出前六的人,你怎麼能計較這些呢?”
單通海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而竇立德也便繼續了下去:
“單兄,時局不一樣了,如今黜龍幫幾次難熬過去了,外人不曉得咱們不曉得嗎?眼瞅著最是個三足鼎立的局面,取天下也不是看不見不著的了。所以現在這個時候,有志向的人,都想著更進一步,而沒有志向的人,恐怕一念之間就下去了……你以爲張首席爲什麼緩這一年?只是休養生息,到冬天足夠了,甚至現在就可以打,喝著新粟粥扛著鐵裲拎著長矛照如何不能打?可首席爲什麼一定要緩一緩,從頭到尾從上到下緩一緩?”
單通海的腦子裡已經有兔子在跳了,卻還沒有抓到兔子的耳朵,於是其人有些艱難的催問:“爲什麼?”
“因爲張首席在等,等想追上去卻爬的慢的人爬上來,等那些追不上的人自家坐穩當免得被晃盪出去。”竇立德握著單通海手,言辭懇切。“這就好像一鍋渾水加油,靜澄一段時日,把油倒出來,把渣子收好……這是在等我們!單龍頭,這個時候,你可千萬別犯糊塗,咱們倆說好的,往後還要一起相互扶持呢!”
單通海如遭雷擊,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且說,單大郎雖然一直是以武夫形象示人,行事做派也顯得固執強橫,但不代表他腦子不清楚,他要不清楚,別說後來“講規矩”了,只是之前黑道老大,把控濟水上游走私生意他都做不來。
而經歷了這些天這些事的刺激,與今日徐世英、竇立德的點撥,當然還有他一直以來的思考,自然也是忽然就醒悟了過來。
事其實不在於什麼田土,也不在於對那位首席如何轉變態度,而在於黜龍幫發展到現在,已經要轉型了……這個轉型不是什麼幫會不幫會、稱不稱王這種表層,而是說如今的黜龍幫地盤太大了,要建制,建立起一個統一運行調度的機構和對應的制度,大行臺和維繫張行絕對領袖的份都是屬於其中一部分。
所謂文治的重要也會漸漸擡頭。
便是戰事,往後的戰事也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各忙各的樣子,而很可能是有細緻謀劃、大規模員的大規模戰爭、全面戰爭。
那麼對應的要求是什麼呢?
很簡單,要有做大事、做公事的本事和量,不是不讓你存私心,但是要不耽誤做大事、做公事,而且有本事也好,有量都行。
所謂不進步,就是退步!
最起碼對於你單通海這個級別的要求在這裡。
一念至此,單大龍頭一聲嘆氣,徹底清醒過來:“說得好,大勢如,咱們既然存了幾分志向,又落在這個位置,就該做出些樣子來,不能老是計較什麼邊邊角角……我回去後,先安了那些兄弟,然後將自家之前的莊子度理清楚,遷一些狹鄉的百姓過來,只留後來軍功給的田畝。”
“只要念頭通了,怎麼做無所謂。”竇立德嘆道。“我也是聽說了張首席在濟呵斥房彥朗的那些話悚然而驚的……連收攏人心的法子都變了,可見上下局勢是真變了!”
單通海不再多言,只覺得酒勁發作,弄得滿是汗,被夜風堂一吹,不免發涼。
而二人收斂心神,正準備再用些酒菜時,忽然間外面便喧譁起來,一片七八糟……兩人不解,卻也不。
停了半晌,曹夕竟也不回來,也是愈發糊塗。
好在過了一會,高三嫂進來,只哭笑不得起來:“竇大哥、單龍頭,你們曉得是怎麼回事嗎?劉黑榥那混貨,都大頭領了還改不了病,大半夜的就要搬進宮裡去,偏偏張首席在陳總管那裡聽了,居然準了他……大嫂如今無奈,只能去幫他做安置。”
又一陣秋日涼風吹來,竇單二人面面相覷,雙方都從對方眼神中看到了疑——這也算是跟上去了?
數千裡外,月如紗,東夷釜嶺關城,也一羣人正在宴飲,而忽然,也是一陣怪風襲來,正堂中,便將正在宴飲的一衆人吹得心背發涼。
風過之後,副將劉延壽在下方恭敬拱手:“將軍,此風怪異,莫不是不祥之兆?何不撤席歇息?”
端坐在堂中首位的乃是釜嶺關守將王元真,其人擺手冷笑:“劉副將,你莫忘了,我可是在青雲山修行過的,如何不知道風從赤、雨從青、雪從黑、電從白這種淺道理?尤其是咱們東勝國在中原外頭,素來是講究這些的。”
“那……莫非這不是什麼兇險之兆?”劉延壽一時不解。“我想錯了?是吉兆?”
“不,應該就是兇險之兆,而且應該是應的那魔頭白娘子。”王元真愈發冷笑不止。“那白娘子輕易斬殺錢支德這條老狗,已經不是尋常宗師模樣了,現在正往此來,若至此地,只要起刀兵,酈子期又不來救,咱們必死無疑。”
“那……”劉延壽是真不解了。
“便是來,算算路程,也還有一百五十多裡呢。”王元真舉杯昂然道。“十萬之衆,日行二三十里已經了不得了,也就是有足足五日空閒,何必現在撤宴?依著我看,這應該是我平素禮敬,所以至尊垂青,提前來做提醒。”
劉延壽緩緩頷首,卻還是不安:“便是如此,三五日後,那白娘子到了,咱們又該如何應對呢?”
“此事我早有計較。”王元真依舊舉杯睥睨道。“其人既至,我也不準備抗,只伏低做小,好做招待,卻在招待軍的酒水中下毒,在贈與他們大部隊的糧食中放豆,然後直接逃走……我已經專門讓人去採買了,明日就到……我就想看看,那白娘子修爲通天,難道還能管人拉肚子?如今秋收已過,晝熱夜冷,無病也風寒,小病也能拖延個旬日,到時候我雖一劍未發,卻也足以傷一臂,豈不比錢老草送了命值當?”
劉延壽聽了一趟,心中既不屑對方計策容,也覺得這計策可行太低,但偏偏自家門第低下,又是副手,總不能與這位王族大將對抗,便努力點點頭:“王將軍才策過人,說的極是,末將教了。”
王元真真真得意,便要捻鬚再做解讀。
孰料,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個洪亮聲:“王將軍才策過人,我也覺得教了。”
堂上衆人一愣,便看到兩個人直接從門外上方落下,然後徑直,乃是一一男,男的倒也罷了,的一淡錦,服上還有明顯污沒有洗乾淨,右手則拎著一柄長劍,左邊胳膊還綁著布帶,偏偏夜間連護真氣都不顯,也是讓人驚悚一時。
而那子見狀,也不追問戲謔,也不多言,徑直走上前去,繞到案後,將那早已經癱的王元真揪著領口便拖將出來,然後也不管對方哀嚎求饒,一劍便捅對方心口,復擲在地上,然後轉過幾案,在主位中坐下,並從容舉杯:
“諸位,這酒中應該沒有豆,且陪我白有思飲一杯如何?”
說完,自行一飲而盡。
周圍人一直到此時才反應過來,卻也戰戰兢兢,哆哆嗦嗦舉起杯來陪酒。
白有思放下酒杯,四下來看,見到衆人都飲了酒,不由鼓掌歡笑,道了聲好,然後方纔指了一人:“劉副將是不是?這是我們黜龍幫的錢府君錢頭領。”
一聲不吭的錢唐朝劉延壽拱手示意,慌得後者趕起回禮。
“劉副將,辛苦你一下,讓錢頭領跟你一起去聚衆點兵,先讓軍們集合來見我,再讓士卒們放假歸鄉半月……也省的再做殺戮,你覺得如何?”白有思甚至徵求了對方的意見。
劉延壽當然不敢有意見。
不過,其人走到門外,卻又回頭門下拜,言辭誠懇:“白總管,在下若做了這種事,東勝國是留不得了,還請在下隨白總管西行,尋一條生路。”
說話間,白有思在座中又斟了一杯酒,便舉杯飲勝,以作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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