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第1311章 何謂劍仙如雲

陳平安看了眼窗外的黃昏景,雲似魚鱗排開,殘宛如描金。

等到日落西山了,將最後一抹餘暉帶走,與人間如繾綣道的明月,就會將那如書一般的旖旎月,寫在寂寥的山中,熱鬧的城中,在酒桌杯碗中,在離鄉遊子的眼中。

飛昇城的財神爺高野侯主登門,詢問起他妹妹的近況,只是順便聊了一些泉府事宜。

寧姚不喜歡摻和這些事務,就離開了屋子。高野侯還是擔心下次開門,萬一高清帶來個北俱蘆洲的小兔崽子,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的貨,豈不是倒竈,所以高野侯讓陳平安一定要幫忙把把關,若真是那個陳李,也行,高野侯便認了這個妹夫。

陳平安只說幫忙盯著,也說男一事哪有道理可講,一句話說得高野侯直接問他這邊有沒有酒,小酌個,陳平安反問高府主登門都不曉得帶禮,竟然還有臉討酒喝?啊,當我這裡是酒鋪呢,你是高清的親哥,我又不是小陳李的親哥,犯得著跟你攀親戚嘛,咱倆真要關係好,你們泉府一脈怎麼也不曉得多幫襯幫襯避暑行宮,天之道損有餘補不足,刑一脈全是土財主,一刀子下去不見的,全是錢,再看看我們一脈……

罵罵咧咧的高野侯前腳剛走,齊狩後腳就來寧府,陳平安帶著這位刑大人一起在演武場散步,齊狩詢問他家老祖爲何沒有跟著進飛昇城,這裡邊可是有什麼講究、忌諱?陳平安說興許是齊老劍仙覺得你這個刑當得一般吧。

齊狩憋屈得慌,小聲一句,「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在你那邊還過不去了是吧?」

當年在劍氣長城,齊家就很想跟寧府聯姻,年輕一輩當中,齊狩也確實拔尖,跟龐元濟、陳三秋他們都是大年份裡邊冒出的頂尖天才。當然,齊氏家族眼饞寧府那座小山似的斬龍臺,不是一年兩年了,都說給再多的彩禮都是賺的,只因爲傳言那座「小山」就是寧姚的嫁妝。不過誰都心知肚明,哪怕不談寧府「回禮」,誰若真能娶了寧姚進門,對於家族意味著什麼?

所以等到一個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蹦出來的外鄉陳姓年,大搖大擺,來到這邊,去了城頭,竟然還是個不值一提的武把式,都不是什麼劍修。其實當年整座劍氣長城,都懵了難免都要犯嘀咕。這小子誰啊,姓陳?跟老大劍仙有啥關係?

陳平安轉移話題,問道:「從謝狗那邊買走的那些符籙,啥價格?」

齊狩說道:「數量多有折扣,一張三山符算我一顆穀雨錢。我這些年攢下的私房錢不多,打算再跟家族和朋友借一些,已經跟謝狗約好了,不管我能籌到多穀雨錢,離開飛昇城之前,我們都會再做筆買賣,可以打欠條。謝狗還說你這個山主,以前跟我做過類似買賣,所以就不跟我殺價了。」

陳平安眼皮子微,臉如常,雙手籠袖,一邊散步一邊說道:「價格還算公道,此符配合你的那兩把本命飛劍,簡直就是量打造。想必對付個不是劍修的仙人,綽綽有餘。」

那些最普通的符紙,謝狗購自大驪京城市井坊間的鋪子,三兩銀子能買一大摞啊,而且那才真正的數量多有折扣。

齊狩說道:「謝了。」

陳平安難得心虛,「咱倆誰跟誰,別跟我客氣。」

想了想,陳平安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只按照之前我翻閱的檔案來算,飛昇城如今需要、且用得著這種符籙的,大概有二十幾人?幾乎都是刑一脈在職、或是候選劍修。就算三十人好了,回頭你跟謝狗做買賣的時候,讓免費送你六十張,人手兩張,一張用來勘驗效果,一張用於未來的廝殺。如何分配,什麼時候給,你自己決定,總之你拿去當人好了。」

齊狩微微訝異,說道:「先前誤會你了,我收回那句話

。」

陳平安點點頭。

坑齊狩的錢,那是本分事,陳平安但凡皺一下眉頭都是白當了多年的包袱齋。可如狗子這般坑得這麼狠的,陳平安還是有些過意不去,畫符需要耗費修士靈氣是天經地義的事,謝狗每畫一張仿冒三山符,怎麼都不需要開銷一顆小暑錢的靈氣。當然話說回來,齊狩不是傻子,願意用一顆穀雨錢買下一張符,自然是他還有賺。這些年齊狩在符籙一道,極爲上心,追求的就是以二三符陣配合飛劍本命神通,將一瞬間的殺力驟然間拔高一境,殺敵於意料之外。

走了幾步,瞬間回過味來,陳平安氣笑道:「齊刑,我與你心,你也要跟我說實話,鄧涼這廝是不是跟你傳授了什麼訣?!」

齊狩笑道:「出賣沒朋友的勾當,我可做不出來。」

陳平安呵了一聲,說道:「活該他爭不過陳三秋。」

齊狩說道:「真能帶出十八人?」

陳平安說道:「在等文廟那邊的消息,我估計懸。」

實則中土文廟那邊,已經得到坐鎮天幕的兩位聖人的消息。

既定的一系列議程當中便有此事橫一腳,卻也不怎麼耗費,幾句話就有了決議,快速轉去下個事項。大致過程就是某位姓茅的學宮司業,又一次率先開口,說這種小事,又不過分,文廟沒理由不答應。

老秀才揪著鬍鬚說不好吧,陳平安連書院君子賢人都不是。茅小冬便說等他當上了大驪國師再跟我們聊此事,估計口氣就要生了。一個言外之意,是咱們文廟都沒給陳平安任何頭銜,茅小冬則是提醒蠻荒天下如今就有一百七十萬的大驪邊軍。

一個姓酈的老夫子,也懶得跟他們倆繞來繞去,五彩天下進十八個劍修,出十八個,平賬!

齊狩隨口問道:「路上到高野侯,他好像心不太好?」

陳平安愁眉說道:「高府主說要跟一脈聯手,讓刑一脈不要太氣焰囂張了,我沒答應,說這種事太不講江湖道義了,高府主氣不過,拍桌子瞪眼睛,罵我是豎子不足與謀,難道等齊老劍仙當了城主,眼睜睜看著一座飛昇城都姓齊嗎?我又能說什麼。」

齊狩大笑不已,心中自是不信這些鬼話,但聽著卻是有趣。

大概陳平安自己也覺得戲過了,慨一句,「齊兄如今不好騙了。」

先前高野侯看到桌上有兩枚品相不俗的養劍葫,便眼饞心熱了,忍了又忍,終究是沒能忍住,主詢問價格、來路。

正是陳平安得自大驪庫劍字房的上品養劍葫,「青城山」,「朝真宮」。

陳平安便以此作爲話頭,說了幫助大驪王朝跟飛昇城做一筆互利互惠大生意的想法。

第一步,就是假設文廟點頭,他從飛昇城帶走的十八位劍修,其中一部分,會爲飛昇城新的「私劍」。如果說以前劍氣長城對於遠離家鄉的私劍,天高地遠,照拂不多,那麼飛昇城的第一撥私劍,靠山就可以是整座大驪王朝。

大驪王朝會給予他們最大的便利,例如人手贈送一枚養劍葫,一筆神仙錢。

這撥私劍,會分散到各洲去,他們當下境界不用太高,但是一定要有生意頭腦,心思活絡。

第二步,他們開山立派之後,會跟類似北俱蘆洲浮萍劍湖、海上雨龍宗、扶搖洲天謠鄉這樣的浩然宗門,各自就近,締結盟約。第三步,未雨綢繆,裡應外合,一起面對五彩天下下次開門的那場大考。

陳平安停下腳步,以心聲說道:「齊老劍仙志在十四境,當城主,只是嘗試合道的一條嶄新路徑。未來城主最終是誰,齊狩你自己要心裡有數。只要飛昇城能夠延續、壯大香火,我也罷,張貢也罷,我們很多人,其實都不介

意飛昇城姓什麼,那麼同理,我希將來某一天,需要挑選第三任城主的人選了,齊狩也要有此氣量,回頭想一想今年今日此時此地,我們倆是如何聊的。」

齊狩點頭道:「敞亮話!」

陳平安手出袖,握拳晃了晃,打趣道:「要不是這些年齊兄當刑,任勞任怨,有目共睹,實在是讓旁人挑不出半點病,看我今天讓不讓你個門。」

齊狩瞧見陳平安手中攥著一件東西,眼睛一亮,明知故問一句,「這是?」

陳平安說道:「手把件,用來專心致一的。」

還真不是陳平安故意待價而沽,緣於此,最合適用以寧心靜氣,收束雜念,當真能夠一定程度上降服心猿意馬。

齊狩直截了當問道:「賣不賣?」

陳平安說道:「不賣。」

總計三十六塊琉璃碎塊。

當時分賬,鄭居中掐尖,挑走了最大的那塊。吳霜降則選了七八塊中等大小的琉璃碎塊。

其餘都留給陳平安,無論是數量還是整重量,都是最多的。

修道之人,吃那神仙錢。山水神靈,吃人間的香火。但是兩者修行道路涇渭分明,各走一邊,唯獨在琉璃碎片一上,誰都會垂涎三尺。

任你是得道之士,金無垢,道想提升神出竅遠遊的路程,的堅韌程度,是否撐得起更高更爲凝練的一尊法相。

就是捷徑。

齊狩猶不死心,「價格可以談。」

陳平安手回袖子,說道:「你要有,我也是這句話。」

東拉西扯閒聊幾句,暮裡,送走刑大人,陳平安站在門口,臨時起意,打算去一趟酒鋪。

先前徵得寧姚同意,謝狗得以進書房。小陌放心不下,便陪著一起,屋藏書六千餘冊,幾乎沒有任何文房清供,也無齋號匾額,有劍架,擱放著十數把老劍,折斷的劍氣長城制式長劍居多,也有幾把品秩尚可的私人佩劍,想來都是昔年寧氏劍修的

謝狗正在找書看,小陌欣賞牆上掛著的一幅山水長卷,典型的仙家,四季景象,在畫卷中歷歷分明,此刻畫上約莫正值梅雨天氣,墨淋漓,天晦暗,大雨滂沱,有一葉扁舟,順水從流飄,任意西東,轉折南北,等到雨收天霽,沿途所見,青綠山水間,開出大片鮮紅的杜鵑花,好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文人雅士居家持卷翻書如臥遊。

謝狗揚起手上的幾本書,「小陌,這些劍氣長城方書坊版刻的道書,算是藏書家心心念唸的所謂孤本吧?我發現了,絕大部分書籍,就是擺設,嶄新得就像剛買來的新書。只有這邊的格子,三十幾本書,翻得比較多,邊紙都起捲了,好像是劍氣長城專門給下五境修士編寫的。」

小陌剛要提醒別順手牽羊,打歪主意。

寧姚現廊道,來到門口,笑著解釋道:「這間書房是我娘懷上我的時候,我爹親手佈置的,大概幾歲看什麼樣的書,多大歲數多高的個兒,剛好能順便拿到手裡,花了好多心思。結果等到我讀書識字了,發現我就不是個讀書種子,是絕對坐不住的,一有機會就往外跑,寧肯跟白嬤嬤學拳也不肯看書。」

寧姚進了屋子,神和,朝謝狗附近的書架那邊擡了擡下,「那個書架格子裡邊的,類似陳平安他們那邊的蒙學書籍,是剛認字那會兒,我娘每天盯著我,必須要讀要背的,背書其實容易,被說得煩了,有天我就關起門來,盤坐在椅子上,先背了一部字典,再用劍氣取書翻書,將所有書籍全看了一遍。」

就像現在很多人看到貂帽,就很難想象遠古歲月裡的劍修白景,總覺得兩者不沾邊。

謝狗也很難想象寧姚小時候的景,小姑娘每天被一個婦人督促著認字背書?一個人氣呼呼盤坐在椅子上跟那些書籍犯彆扭?

寧姚看書,從來屬於打過照面就行。

不像陳平安,買來一本書便恨不得將其生吞活剝了,吃幹抹淨,作書摘刻竹籤,還琢磨出很多的讀書法門,還跟得意洋洋說什麼書香門第,就是治學有訣竅,讀書有家法有家學嘛,什麼三五本書中出現同一個名字就去順藤瓜,其名曰走門串戶攀親戚,什麼陋巷殺人,著刀,讀某些書要心狠,翻哪些書氣要平,哪些書是看熱鬧,如某某山河啥啥景象,經眼一遍便足矣,又有哪些書是看門道,要登堂室,讀其書而想見其爲人,要與那人直面相對如書齋談,要習慣將歷史上政見不合、或是文脈道統各異的兩本書打擂臺,瞧個高低分明,辨明同異,要單獨拎出一條脈絡,如那山下白銀之流通,通過七八十本書溯源大幾百年、上千年研某一件事的全貌……

謝狗咧笑道:「聽說山主夫人當年是離家出走,才認識的我們山主?」

寧姚點頭道:「過倒懸山,先去了最近的南婆娑洲,遊歷過中土神洲和北俱蘆洲,再去的寶瓶洲,進了驪珠天。」

指了指那幅長卷,笑道:「看久了,自然而然就會比較好奇浩然那邊的風土人,小時候盯著畫卷上邊的景緻變幻,月相盈缺,腦海裡總會蹦出四個字,"怎麼可能"。認識疊嶂他們之後,經常來這邊一起看風景。」

謝狗小心翼翼問道:「在那小鎮門口,一個在門外,一個在門,就跟咱們山主一見鍾啦?」

寧姚微微紅臉,含糊其辭一句,「當年他瘦瘦黑黑,誰會看第二眼。」

謝狗不愧是狗膽包天,不依不饒追問道:「既然你們倆不是一見鍾,爲何喜歡,何時喜歡,總要有個由頭吧?山主喜歡山主夫人,很好理解,土包子瞧見個漂亮姑娘、越看越挪不開眼了唄,山主夫人喜歡山主,那我可就是打破腦袋都想不明白了。」

小陌故意微微皺眉的表,看似在埋怨謝狗的大煞風景,實則他也好奇此事,否則早就出言阻止了。

謝狗低嗓音試探說道:「莫非真是這兒劍修所說,咱們山主人不可貌相,年時便花言巧語,伎倆多多,好怕郎纏?」

寧姚想了想,有些惱,「我缺心眼。」

————

此時城炊煙裊裊,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布店,賣柴米油鹽的雜貨鋪子,香燭鋪子等等,當然最多的還是大大小小的酒樓。穿開的孩子,羣結隊被長輩的大嗓門喊回家吃飯。一邊看著鋪子一邊側著子,孩子的婦人。天上的紙鳶也被拽回地面,年齡相仿的悠悠然結伴走在街上,年現學現用一句表親三千里,堂親五百年,解釋是什麼意思。笑瞇起眼,也不知道聽了沒有。

這些年,陸陸續續拉了些人進飛昇城,已經有將近五十萬的常住人口。一不打仗,尤其是誰都知道不會打仗了,人的神氣也好,飛昇城的氣象就會大不一樣。娶親婚嫁,生孩子,了頭等大事,隨之也就有了很多新鮮的風俗習慣。

當年開門,接納扶搖洲和俱蘆洲逃難的流民,對於一座疆域廣袤的五彩天下而言,就是朝池塘裡邊摔了兩把石子。

今天飛昇城祖師堂半數員缺席,他們之所以沒有參加議事,就是開闢出了一條北方路線,走鏢,護送的,就是人。

據諜報顯示,東邊,白玉京和歲除宮、玄都觀幾個大宗門,本來早就準備接引大量凡俗境,已經打造出總數量可觀的洲渡船,只是一,便都耽擱了。

嶄新天下,帶來一種從未有過的世道景,人

比神仙錢值錢多了。

如今飛昇城裡,許多的營生,都是昔年劍氣長城絕對見不著的活計、行當。

修行之人的道心微瀾,偶爾視線所及的點綴,卻是凡俗夫子一日三餐的生計。

飛昇城開始建祠堂,編家譜,置辦年貨,元宵佳節的燈會,中元節的放焰口,冬至如大年。

陳平安揀選了一條相對僻靜的路線,瞧見個坐在家門口喝悶酒的男子,宅子不大,是個人,呦了一聲,「也沒日頭了,何劍仙還擱這兒甲魚曬蓋呢。」

何山的中五境劍修,一聽到那悉的嗓音、悉的容,喝酒喝麻筋上了,趕忙起長脖子,眼神遊移不定,手道:「二掌櫃主串門來啦?嘿,何德何能,咦,怎麼空手?」

陳平安笑瞇瞇走過去,一把勒助他的脖子,「何劍仙,有個好兒子啊,一看就是親生的,先前在北邊立碑,我一眼就認出來了,說話真好聽,也隨你,不愧跟顧見龍是一個門派的。」

想那阿良,雖非面如冠玉,卻是材魁梧,若問怎麼個高,他蹦起來得有一丈高。

再說那,天縱奇才,拳法如神,在那街上被子武夫堵住了去路,你猜怎麼著,一拳就倒!

何山拍了拍二掌櫃的胳膊,笑道:「去屋子裡邊坐坐,嫂子手藝不錯,就當提前吃頓宵夜?」

陳平安鬆開手,低聲問道:「怎麼回事,在外邊招花惹草,被嫂子抓了個正行?」

何山白眼道:「別胡說,讓嫂子聽了去,就真要疑神疑鬼了,我這相貌,二掌櫃你是曉得的,當年在劍氣長城,能贏過我的,不多,就吳承霈,米繡花那麼幾個,也怪不得你嫂子這些年總是放心不下。」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何山便跟著「落座」,陳平安遞過去一壺酒,何山灌了一口,「好酒!」

其實陳平安知道何山的,他媳婦並非修士,對於何山這般的中五境劍修而言,十年彈指間,算得了什麼,哪怕再過三十年幾十年,何山還是跟今天差不多的容貌,但是婦人可以騙自己,鏡子卻不會騙人。以往劍氣長城的很多本土劍修,只要道不是劍修,都有類似的一道坎要過。

何山好奇問道:「二掌櫃,你那麼多怪話,到底是從哪學來的?」

何山,說道:「天賦異稟,自學才?還是耳濡目染,類旁通?」

陳平安問道:「你要趕考啊?」

何山疑道:「啥意思?」

陳平安也懶得解釋,跟他閒聊幾句便告辭離開,說將那頓宵夜餘著。

何山回了宅子,去了竈房那邊,婦人正在忙碌晚飯,聞著了酒氣,微微皺眉,轉頭問道:「又在外邊跟誰喝馬尿呢。」

何山笑了笑,「二掌櫃趕巧路過,我說戒酒了,他非要請我喝,沒法子,只好陪著喝了點。」

婦人訝異,忍不住埋怨幾句,手,就要往外衝,何山攔住,說道:「二掌櫃早走了。」

婦人捋了捋鬢角髮,嘆了口氣,「陳都到家門口了,怎麼不請他進來吃頓飯,敞開了喝一頓,我還攔著你不。咱們欠了人家多大的人,半點做人都不會的,都不說當年押注贏來的幾筆錢,讓兒子練劍一事省去好多求人的麻煩,只說武魁城那邊,就你?屁大個觀海境,能做什麼。」

何山笑道:「我在武魁城那邊,很有威的,兒子上不與你說而已,他心裡還是很開心的。」

婦人白了一眼。

何山忍著笑,說道:「趕巧,二掌櫃先前經過北邊,見著我們兒子,他們倆還聊上天了。這不今兒見面,二掌櫃劈頭蓋臉就問我一句,到底是不是親生的,說長得不像我,還問嫂子年輕那會

兒,是不是有些故事啊……你聽聽,把我氣得不行,還想我請他吃飯,沒門!」

婦人忍俊不,不知不覺,眉眼舒展開來,說道:「看來還真沒吹牛,陳跟你關係確實好,纔會與你說這些混賬話。你也不是個東西,轉頭就把賣了。」

何山大笑不已。

從劍氣長城一直延續到如今的飛昇城,蹲在路邊喝酒的習俗,都要歸功於那座酒鋪。

一開始是酒鋪生意實在太好,街面就那麼大,擺放桌子多了,容易擋路。酒鋪附近的幾條巷子,就要繞道走遠路,否則他們總不能在兩張酒桌之間穿梭往來。當年疊嶂找陳平安商量,覺得要麼就是再開一間酒鋪,要麼就是掙錢,等上桌的客人耐心再好,正在喝酒的人,也會覺得不自在。長久以往,有位子和沒位子的,都要喝不痛快。

二掌櫃當時端著酒碗,站在門口,晃了幾晃,便隨便晃出個法子來。

流霞洲的司徒積玉,騾馬河東家的柳勖,他們率先蹲在路邊喝酒,開始說浩然天下的酒桌風氣不好,喝來喝去,都是喝境界、師門,喝姓氏、份,喝銀子,真沒啥意思。

一來二去的,哪怕酒桌有幾個空位子,他們都喜歡往路邊湊了。境界越高的本土劍修,越喜歡蹲在路邊喝酒。把長凳和位置,留給那些愣頭青,當然還有那些結伴而來的子劍修。

酒鋪打烊了,門外的桌凳,牆上的對聯還在。

陳平安掏出鑰匙開了門,背靠櫃檯,看著那面牆上的無事牌。

大掌櫃疊嶂久不面,代掌櫃鄭大風也回了寶瓶洲,再加上飛昇城事務繁多,人人分工明確,只要是劍修,幾乎手頭邊都有活幹,酒鋪生意自然而然就不如當年。

況且前些年,劍修來這邊找酒喝,都像是在提前喝一壺名爲「明天」的酒水。

所以顯得他們的酒量和酒品都很好。

陳平安拿著酒碗去門外桌旁坐著。

劍氣長城的劍修,是沒有道號一說的。

只有名字,境界。

好像「名字」是上輩子就決定好了的,「境界」就是這輩子走一遭的結果。

此外至多就是有個綽號。例如齊廷濟的「齊上路」,米裕的「米攔腰」。

或是某些「暱稱」、說法,例如董三更的「小董」,陳平安的二掌櫃,陸芝的傾國傾城。

不斷有劍修用五花八門的理由,藉口,離開家宅,或是藩屬城池,趕來這邊。

「二掌櫃,又被趕出來啦?腳了吧?無妨,那我今天就用三功力與你喝個痛快。」

「二掌櫃,最近我喜歡上了一個極漂亮的好姑娘,正在攢媳婦本呢,坐莊坐起來,別耽誤我娶媳婦過門啊。」

「哎呦喂,難得,大人親自待客,我就說嘛,老子當年就不該離開飛昇城,酒鋪離了我,生意就好不起來……大人,今兒喝酒,賣個面子,賒個賬。」

「姓劉的,你一個金丹境,憑啥跟我一個龍門境搶桌子,蹲路邊喝去。」

————

好像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踏足南婆娑洲陸地。

這大概也是齊廷濟最後一次參加龍象劍宗祖師堂議事。

首席供奉陸芝,首席客卿酡夫人,掌律、財庫一肩挑的邵雲巖,

吳曼妍,賀秋聲,黃龍,三位同門自然而然走在一起。

劍氣十八子當中,暫時只有他們三人能夠參加祖師堂議事。

邵雲巖以心聲笑道:「稀客,此次造訪宗門,是要談什麼大買賣?利潤如何?」

夫人小有期待,跟年輕合夥做買賣,還是省心的,穩賺不賠的金字招牌。

謝狗低下頭咧笑,好問!利潤如何?還談啥分紅吶。

陳平安神略顯尷尬,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含糊一句,「稍後便知。」

寧姚前不久剛來過龍象劍宗,陸芝以心聲笑道:「我那弟子,聽說陳平安來了,就找了個蹩腳由頭,躲去懸弓福地。」

寧姚說道:「見了面,沒必要覺得尷尬。倒是我上次送給的那件金醴法袍,需要」

陸芝疑道:「這裡邊有門道?」

寧姚點頭道:「有,不過沒關係,讓他解決。」

陸芝嘖嘖不已。

那撥多是私劍的上五境供奉、客卿當中,凌薰,蠻荒妖族出,玉璞境劍修,是跟著道郭渡來這邊。還有梅龕的弟子,梅澹盪也是蠻荒,不過他是仙人境。

他們在劍氣長城址的城頭,就已經見過當時剛剛躋十四境的寧姚。

見到陳平安,還是第一次。

不過他們更多注意力,還是在那兩位「萬」字輩的遠古道士上。

那貂帽,手持行山杖的青年,他們是妖族出,家鄉卻未必是蠻荒天下。

一起進了祖師堂,陳平安和寧姚,小陌謝狗,暫時坐在一邊。

齊廷濟今天的開場白,可謂直截了當,「諸位,對不住了,不用等到今天議事結束,從現在開始,齊廷濟已經就不是龍象劍宗的宗主了。」

「接任者,就是落魄山山主陳平安,我們劍氣長城的舊。」

「南婆娑洲龍象劍宗跟桐葉洲青萍劍宗,暫時都算作落魄山的下宗,等到以後再創建一座宗門,落魄山爲祖庭,青萍劍宗擡升爲上宗,龍象劍宗則是正宗。」

滿堂沉默,面面相覷。

齊廷濟站起,拎著椅子走向陳平安那邊,笑道:「若有異議,你們可以跟陳山主當面提出來。即刻起,我旁聽。」

陳平安只好連人帶椅子搬去齊廷濟先前的位置。

祖師堂掛像。陳清都,龍君,觀照。

未來就會多出兩幅,齊廷濟,陳平安。

終究是沒能忍住,竹素第一個開口,這位子私劍氣笑不已,「好你個齊廷濟,齊大宗主!轉頭就把我們一腦兒賣了?賣出了啥價格,勞煩說道說道!」

黃陵狠狠灌了一口酒,嘖嘖不已,「早知如此,我們何必當這個不知好歹的惡人?」

自從上次被那老舟子挨個兒罵了一通,如今他們說話講究了不

以前他們對於「話」是毫無概念的,也曾聽聞陳平安坐鎮避暑行宮的一些事蹟,不過當時哪裡會當真,等到領教過顧清崧的「本命神通」,才知道說話一事,真跟劍差不多,境界高低,雲泥之別。

凌薰跟梅澹盪,因爲都是出蠻荒的緣故,與那白景,陌生,心中天然親近幾分。

聽說陌生是了落魄山,才躋的十四境?真是一能夠助人合道的風水寶地?

白景還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

謝狗笑呵呵向凌薰,用上心聲言語,道:「你這算不算是嫁嫁狗隨狗了。」

凌薰笑了笑,也沒說什麼。

小陌立即糾正道:「這夫唱婦隨。」

陳平安沒有立即落座,站著沉默片刻,開口笑道:「我有個優點,就是有自知之明。所以我十分清楚,你們之所以沒有當場翻臉,或是直接撂挑子走人,是因爲寧姚在場,諸位能夠走到這裡,理由很簡單,就是因爲"劍氣長城"四個字,因爲諸位念舊,長。」

邵雲巖聞言點點頭,這就之以

夫人心複雜萬分,好嘛

,七彎八拐,到頭來自己還是落在手上了?

「還有就是我帶了倆打手,也很關鍵。」

「年時獨自走江湖,怕天怕地畏鬼敬神,最怕的,還是"麻煩"兩個字。剛剛走了一趟五彩天下的南邊,除了小陌跟狗子兩位自家供奉,邊還有一位齊老劍仙陪著,這陣仗這排場,實不相瞞,想一想就想笑,忍不住跟自己嘀咕一句,出息了啊,陳平安。」

夫人聽出門道來了,曉之以理嘛。

「龍象劍宗是齊廷濟一手建立的,再過一百年一千年,這點都不會改變,將來山志也好,宗門譜牒記錄也罷,都會明明白白寫清楚,齊廷濟是開山祖師,陳平安就只是二代宗主。我可以現在就給出承諾,接下來龍象劍宗一切照舊,至甲子之,落魄山不會手這邊的任何事務。」

「我希諸位就算此刻心有不滿,也不要著急離開,多看幾年,晚些時候再來決定是走是留。」

夫人聽到這裡也有些容,年輕,十分以誠待人了。

高爽跟黃陵兩位劍氣長城的仙人境私劍,對視一眼,都點了點頭。

齊廷濟站起出一隻手掌,示意新宗主可以落座了。

陳平安笑著坐下。

齊廷濟微笑道:「作爲尚未離開祖師堂的半個外人,我有一事相求。」

「懇請諸位跟隨陳,一起走趟寶瓶洲的大驪京城。」

「讓浩然天下見識見識,何謂劍氣長城,何謂劍仙如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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