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十日，陸瞳都住在文郡王府中。

初生的嬰之毒雖未完全驅逐，但因離母，毒不再蔓延，日後一點點用藥養著，未必不能痊癒。

裴雲姝也漸漸好了起來。

不知道裴雲暎做了什麼，這十日裡，裴雲姝的院子裡沒有旁人進來，連文郡王都無法。

待這母二人暫時沒什麼危險後，陸瞳回了一趟西街。

杜長卿自中秋當日就沒再見到陸瞳，雖聽銀箏說起當日狀，仍是提心吊膽，待看到陸瞳安然無恙回來，心中大石方才落地。

陸瞳換了件乾淨的素白羅襦，重新梳洗一番，一掀簾子，迎上的就是杜長卿那張拉得老長的臉。

東家在鋪子裡轉著圈地數落：“我早知道姓裴的晦氣，沒想到他這麼晦氣。你說你好端端上門送個藥，也能遇到這檔子事。你是年輕不懂事，別看他們這種高門大院個個人模狗樣，其實爛事一籮筐。”又愁眉苦臉嘆氣，“別到時候好沒撈一個，惹了一麻煩。”

陸瞳打斷他的話，“我不在醫館的日子，可有發生什麼事？”

杜長卿一愣，一拍腦袋：“對了，差點忘了……”

他話還沒說完，冷不丁醫館門口有人了一聲“陸大夫”。

陸瞳抬頭看去，就見門口站著個穿舊布直裰、頭戴青方巾的男子，手裡提著幾條青魚，正著笑得赧然。

居然是吳有才。

杜長卿湊到陸瞳耳邊低聲道：“這吳秀才死而復生後，來醫館找你好幾次了。前幾次你沒在，剛才正想和你說這事，他倒趕得巧。”

吳秀才走進裡鋪，有些不好意思地提一提手中青魚，“之前中秋節禮，想送兩條魚給陸大夫，聽阿城說陸大夫出門看診去了，今日才回來。”

銀箏忙將青魚提了，還不忘拉上杜長卿和阿城進門後的小院，只對陸瞳道：“姑娘，院裡曬的藥材還沒分揀，我們先去揀揀，你與吳大哥說完話再來幫忙。”

杜長卿扭頭狐疑看一眼陸瞳二人，最終還是什麼話都沒說，跟著銀箏進了小院。

氈簾落下，裡鋪裡只剩下陸瞳與吳有才二人。

陸瞳站在桌櫃前，打量了一下面前人。

吳有才仍是那副謙恭讀書人的模樣，裳破舊但整潔，就如初見時那般拮據，卻也要從補過許多遍的荷包裡掏出碎銀。

書生落魄，卻仍不卑不，維持該有的尊嚴。

吳有才也著陸瞳。

今日晴好，日斜斜從對街天邊照來，照亮昏暗裡鋪前的一小塊，年輕醫沐浴在一小塊金中，暖洋洋的，了平日裡的清冷淡漠，像行至暗裡陡然出現的一明，慈悲溫的菩薩。

眉眼平靜，看著自己的目沒有半分驚惶——明明這時的他，應當是個“死人”。

“陸大夫是否早知我會死而復生？”良久，吳有才輕聲問。

看見他，如此平靜，和旁人驚懼全然不同，好似早就知道會出現眼前這一幕。

陸瞳沒回答他的話，只問：“你子可有不適？”

吳有才搖了搖頭。

十日前，他從黑棺中甦醒，差點嚇瘋院中靈堂一眾來為他守靈的讀書人。胡員外更是直直厥了過去，為他準備的黑棺險些就要換人。

眾人鬼哭狼嚎後，請來西街的何瞎子前來捉鬼降妖，何瞎子遠遠瞧著他，手中桃木劍比比畫畫、唸唸有詞一番後，須搖頭長嘆，說吳家良善之家廣積德，壽未盡故而閻王網開一面，令私小鬼速速將他帶回人間。

以荀老爹為首的詩社眾人由衷替他高興，何瞎子拿了錢附贈了他幾個祛晦氣的符咒，吳有才站在敲鑼打鼓的眾人之間，只覺迷又荒唐。

他分明已經死了，他還記得在號舍裡自己嚥下毒藥的剎那，劇烈的疼痛從心口一點點蔓延開來，像是溺水之人抓不住最後一浮木，只能一寸寸看著自己沉黑暗，無邊恐懼從四面八方洶然撲來，呼嘯著要將他拉更深的煉獄。

那一瞬間，他有對死亡的畏懼，有對生的。

他在那一刻後悔。

然而箭已開弓，如何回頭？他臨死前的最後記憶，是自己發狂般地在貢院地上哭號掙扎，讀書人的面然無存，如赤般被人觀瞻垂死的掙扎。

誰知一覺醒來，滿眼白幡黃紙，外頭是胡員外悉的慌張聲，詩社眾人們驚駭大嚷，一片飛狗跳裡，他站在黑棺中，著簇新長衫，茫然著頭頂金初，宛若新生。

他又活了過來。

吳有才看向陸瞳。

子站在藥鋪中，低頭整理散的醫書，那時候風雨來，在母親的靈堂中出現，語含蠱，語氣森冷，像個不懷好意的新娘鬼。而如今這般暖洋洋的日下曬著，小藥鋪寧靜乾淨，站在這裡眉眼溫寧，竟生一種歲月靜好之。

吳有才輕聲道：“陸大夫為何會給我一副假死藥……是因為猜到了我會用在自己上嗎？”

那時候，把毒藥給吳有才，暗示他可以毒死貢舉的主考，然而最後吳有才退了。他最終也不願殺人，於是把藥用在自己上，懷著玉石俱焚的悲壯心。

然而他卻沒有死。

何瞎子的胡說八道吳有才本沒放在心上，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陸瞳。

陸瞳在藥裡了手腳。

但為何要這般做？難道早已猜到自己要自戕？這怎麼可能，畢竟自戕的決定，一開始連他自己都沒料到。

陸瞳隨手翻手邊醫書，淡淡道：“我不是說了嗎？如果是我，我會殺了他。”

“但你不是我。”

吳有才一愣。

陸瞳抬頭看著他，微微笑了：“但你不是我。”

吳有才不是。

這個讀書人忠厚、老實，和世間大多數窮困平人一般，吃了虧咬牙和往肚裡咽。他不像自己睚眥必報，冷心狠毒，一個讀聖賢書的人，一個窮困潦倒，卻不肯多收貧苦老婦一個子的賣魚郎，要他去殺素昧平生之人，豈不是太過殘忍？

沒想過吳有才會自戕，無非是覺得若是吳有才真殺了人，且不提府之後會如何置，單就這無邊的愧疚與道德的痛苦，就足以讓這老實人活不下去了。

利用他，卻並不想害死他。

陸瞳問：“那你呢，現在還想死嗎？今後又有什麼打算？”

吳有才默然一刻。

許是之前死亡的緒太過深刻，吳有才“復活”後，躺在床上想了很多。

他想到了時父母對自己的期翼，想到了這些年的寒窗苦讀、年年落第，想到了何瞎子對他說“公子將來定然做”，他想了很多很多，最後，他過窗，看到院子裡滿地的彩穗餘燼，想起荀老爹後來對他提起的，守靈那一夜，詩社眾人特意為他點了一出《老秀才八十歲中狀元》。

那是個結局圓滿的喜劇，明明得償所願，卻聽得荀老爹潸然落淚。

功名啊，不過是個漂浮在空中的金影子，瞧著鮮亮麗，不覺卻要搭上多人一生。

吳有才收回思緒，看向眼前子。

他道：“我不打算再下場了。”

“為何？”

吳有才笑了笑：“其實我今日來，是想和陸大夫告別的。”

陸瞳一怔。

“城外有一布莊掌櫃，想為他六歲兒聘一西席，託胡老先生尋人。胡老先生便將我名帖給了他。至此後，我就去他家教書了。每年約有十兩銀子，足我生活。”

他說起這些事時，眉眼舒展了許多，好似一夜間想明白許多事，不再如初見時總是攏著一層鬱，變得灑暢快起來。

陸瞳沉默許久，才道：“也好。”

禮部經此一事上下震盪，吳有才作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卻到底是造這一切開始的源頭。雖有關之人都已獄，並不會有人尋仇到他頭上。但日後再度貢舉，吳有才卻難免被拿出來說事。

此地於他到底神傷。

吳有才看向陸瞳：“陸大夫呢？”

陸瞳一頓。

吳有才著眼前人。

其實事已至此，陸瞳利用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無論如何，替他圓滿了最後一個心願。

如今貢舉舞弊已被揭穿，所有迫讀書人的權貴都已到懲罰。他自死而復活後，被刑部的幾個仵作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沒發現什麼不妥，個個嘖嘖稱奇。於是他便沿用何瞎子對他說的那套“閻王放人”的說法，不想給陸瞳再惹來麻煩。

他激，激在這渾渾噩噩的世道里殘酷地將真相撕扯給他看，激替自己尋到一條生路。更激那副假死藥，讓他在生死關頭到對生命的眷，還有回頭機會。

重獲新生。

也許西街鮮魚行那個碌碌功名的吳秀才已經死了，活下來的這個，才是真的、他想做的吳有才。

裡鋪裡久久沉默。

半晌，吳有才的聲音響起。

“無論陸大夫想做什麼，有才都唯願陸大夫一切順利，心願得償。”

話說得發自肺腑，真心實意。

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路，各人有各人的苦，不必探尋，不必打聽，他只要知道，陸瞳於他是在絕境中出的那隻手，是救苦救難的菩薩，這樣就夠了。

“承蒙公子吉言。”

陸瞳抬起頭，微笑著看向他：“也祝公子，日後再無困苦，識盡世間好人，讀盡世間好書，看盡世間好山水。”

對他說這句話時，雖是微笑，目卻含淡淡悵惘，像是過他在看別人的影，總有幾分哀傷。

吳有才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他一向溫雅斂，難得有這般由衷大笑之時，又收起笑，對著陸瞳鄭重其事長長做了一揖。

“多謝你，陸大夫。”

他告辭去了，背影不似平日謙卑微駝，反而疏朗瀟灑，洗得發白的袍角在秋風裡翻飛，在金中熱烈得刺眼，竟有幾分年疏狂模樣。

陸瞳久久凝視著他的背影，直到門前李樹下太的碎隙不再浮，直到眼角看得發酸，杜長卿的聲音從背後竄出來。

他語氣古里古怪，“怎麼這麼依依不捨？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你親哥。”

陸瞳收回思緒，他卻不依不饒纏上來，“你今日看見吳秀才死而復生，半點不驚訝，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嗯，在郡王府聽說了。”

杜長卿冷笑：“只是聽說？他死而復生難道不是你了手腳？”

陸瞳不為所：“他自己不是說過，壽未盡，閻王不收好人，我沒那個本事。”

“這誰家閻王這麼公明？這比凡間當的還懂事，那原先西街有個專拐姑娘的柺子婆，還活到了九十八，怎麼不把給拽下去？”

他難得明一回，隨陸瞳不放，“糊弄本爺，你倆有什麼是我這個東家不能聽的？我現在就要知道！”

陸瞳煩不勝煩，銀箏和阿城從院裡走出來，把曬藥的簸箕一放，拽住杜長卿袖子：“東家，你不是說等姑娘回來後就去吃仁和店的酒席嗎？什麼時候安排。”

聞言，杜長卿軀一震：“不錯，差點忘了正事！”

十五那日他在仁和店說好了定酒席，結果陸瞳一去文郡王府就是十日，害得他只能臨時撤掉席面，然而訂席的銀子是不退的，杜掌櫃磨了對方許久，店主終於答應等他之後得了空再來，將席面全部排上。

如今陸瞳可算是回來了，這頓來之不易的飯總算也能吃上。

他說：“人都齊了，趕的，挑個時間把席吃了。明日怎麼樣？”

陸瞳掀開氈簾：“再等幾日吧。”

“還等？”杜長卿無言，沒好氣道，“去不去！”

陸瞳沒理他嘮叨，徑自回了小院。

小院還是走之前那般乾淨，銀箏潔，日日都要打掃，陸瞳進屋，走到小佛櫥前，從旁取出幾香點上。

繚繞煙霧裡，菩薩小像低眉斂目，面目慈悲。

輕聲開口，不知說給自己，還是說給別人。

“快了……”

“再等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