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兄長在明帶兵打仗, 他在暗一面繼續刺探前線敵, 一面輔佐兄長制定戰略, 戰鼓停歇的間隙, 他們在無人對談、下棋、切磋、過招，明明相逢不久, 卻好像已經相識十數年。

自然，他們也常在行軍用兵的策略上產生分歧。兄長溫和保守, 而他冒險激進。燈火闌珊, 兄長嘆他不惜自, 他說他從小學到的便是如果不能每一次都以命相搏, 那麼這條命留下來也無用。

兄長卻說, 那是因為父親想要他做沈家、做玄策軍中最鋒利的刀, 可他不希自己的弟弟為一把刀, 希他做一個活生生的、能夠被珍重的人。

兄長說，哪怕他只比他早出生一刻，也是他的兄長, 長兄如父，他必須聽他的話。

記憶里的畫面一幕幕閃過，最后浮現在眼前的，是五月里那個雨夜。

那一戰之前，他與兄長已有多日未見，前線戰事鑼鼓，他們不得不分頭行，奔走在各自的戰場。當時分別的前一夜，他向兄長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計劃——這一戰，由他代替兄長披甲上陣。久戰兵鈍，他們已無力再消耗下去，他想以為餌，殲滅北羯最難纏的那支騎兵隊，一次扭轉戰局。

兄長毫不猶豫地回絕了他。他們在分歧中不歡而散。再次相遇，是他冒著大雨千里奔赴戰場，在尸山海里親手找到兄長的尸首。

那個雨夜，他失去了兄長，也失去了做一個活生生的、被珍重的人的資格。

當他再次決定以為餌，他已是玄策軍說一不二的將軍，再無人與他并肩而立，對他說：不許。

……

元策慢慢睜開眼，長長沉出一口氣，低下頭再次看向書案上那枚玉佩。

這樣的兄長，這樣一個連兄長后事都要守護的姑娘，已沒有任何理由懷疑這其中摻了假。這枚玉佩的主人就是裴雪青。

那麼假的那個只能是姜稚。

可為何姜稚發自肺腑地認定自己三年前拿著這枚玉佩與兄長私定了終，還苦苦等候他三年之久？

發自肺腑的認定……

元策反復咀嚼著這幾個字，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叩門聲，穆新鴻心急忙慌進了書房：“將軍，出大事了！”

元策抬起眼來：“醒了？”

今日離府去水榭之前，他曾囑托他們務必穩住姜稚，倘若姜稚中途醒來，就算說他死了，都別說他去見裴雪青了。

“不，不是，是李先生發現，郡主兩月前的醫案上曾記載，那次在城郊遭遇山賊之后，郡主不了皮外傷，還在后腦勺磕了一個包，李先生判斷郡主的瘀之癥就來自這里……”

元策臉嚴肅起來。

“您先別著急擔心郡主，”穆新鴻連忙打住元策，“據卑職與李先生方才商討，您現在要擔心的，可能是自己。”

“？”

“李先生說郡主所傷之并非要害，兩月來也沒有任何不適，這瘀對郡主的并無實質損傷，倒是李先生今日查閱了大量典籍，發現在過往此類病例當中，磕到此的傷者許多會患上失憶之癥，暈厥過后有的想不起自己是誰，也不記得自己的家人，有的則是記憶顛三倒四，將一些夢到的事，胡思想出來的事當真事，醒來以后胡言語……”

“卑職與李先生說了郡主遭遇山賊當日在軍營醒來后的狀況，再聯想裴姑娘今日這一出，李先生目前懷疑，不，應當說基本斷定——郡主與大公子所謂的私，本就是郡主傷到腦袋以后產生的臆想！”

元策從座椅上慢慢站了起來。

一旁青松代替緒不上臉的公子震驚地瞪大了雙眼。

上一次主仆三人在這間書房里如此僵，還是得知姜稚與沈元策有私的時候。

但凡這間書房有自己的想法，這時候可能也哽住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承這麼多事。

元策一不站在座椅前，低頭看了眼書案上的玉佩，又抬頭看了眼西廂房姜稚所在的方向。

……雖然此事聽來荒誕離奇，可如此一來，一切的確都對上了。

姜稚和兄長的關系是假的，卻因臆想將它當了真的，所以在他面前，的喜怒哀樂全都發自肺腑出自真心，看不出一一毫的破綻。

而姜稚從對他頤指氣使，到忽然一口一個“阿策哥哥”，也正是從那日被山賊嚇暈之后開始的。所以那天不是單純的嚇暈，而是傷到了腦袋。

只是營中軍醫不便上手驗傷，憑把脈又沒有李答風這般能耐，不曾發現。

姜稚如今邊的婢又剛好是今年新來的，對三年前的舊事一無所知，這便將所說的一切誤以為真。

所有人都陪姜稚了一個本不存在的故事，包括他。

元策緩緩掀起眼皮，慢聲道：“所以——和兄長本不是什麼相好，只是摔壞了腦袋？”

“是啊將軍！這事鬧的，真是害人……”

“不淺”兩個字還沒出口，穆新鴻一抬頭，忽見元策的角一點點彎了起來。

“……？”

穆新鴻著急提醒：“將軍可是還未想到此事的要害，郡主這瘀或遲或早總有一日會消，等醒過神來會如何看待您這段時日的所作所為？很可能就猜到您不是大公子了！”

“只是摔壞了腦袋，”元策坐回座椅，靠著椅背點了點頭，好像并沒有看見穆新鴻的滿頭大汗，輕輕挲了下扶手，彎一笑，“只是摔壞了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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