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倌一家姓「穀」，羊倌「穀柳泉」，人稱「二泉」——羊倌家算是一家大戶，一共是兄弟十個，最小的一個兄弟，才比風塵大上四歲，小時候還一起帶著他耍過，是「十泉」。一家十個孩子，從「大泉」一直到「十泉」也都是心靈手巧的人，人家羊倌雖然是放羊的，可一手笛子、二胡、嗩吶都有不俗的技藝，嗩吶能拔三截，如果非要評比一下，都能算得上是民間的非質文化產傳承人了。

二泉的兒子有三個，大小子在市政府坐辦公室，二小子在跟著三伯跑邊貿，也是從小通了幾國外語，得了真傳的人。但說道學歷，二小子也纔不過小學畢業，當真是應了那句「人不可貌相」的說法。

老漢的十個兒子，以及膝下的孫子，可以說多多的，都傳了一些他的本事。而和風塵耍過的十泉，現在是在市裡加盟了一家電車的品牌搞分銷，整個章頭市都是他的業務範圍，單論收要比他這個留校做研究的要好的多……

倒是忘了講，那個神奇的老漢，名字無人知曉，人們都他「四老漢」，像是風塵這樣小兩輩子的，就「四爺爺」。

羊倌這一頭，來讓他有機會去坐坐，顯然是四爺爺想人了，嘮叨了幾句。

羊倌走後，風塵就繼續收拾、整理。

一點一滴，皆出於自己之手……

一直將晚了。

他纔出門，朝西營過去。

天空深邃、清澈，西邊獨亮了一片扇形，隻是在腳步間散的乾淨。從村東數靠南的第三家就是羊倌家，風塵推開大門進去，很是悉。一路進了屋，羊倌正坐在炕上，四爺爺也坐在炕上，地上一個小腳的老太太扶著炕沿，見了風塵就一陣稀罕：「喲小哥兒來了哇，快點兒上炕上坐……哎囁還跟小時候一樣……老四，你跟吶小哥兒坐，我給你們端飯去……」這婆子，是死老漢的老伴，一個老來搭夥的老伴。四老漢的原配早就死了，而老婆子也是同村的，沒了老漢，都認識。隻是前些日來的時候，老婆子的孩子孝敬，就帶著出去玩兒了幾天，沒見著。風塵忙道：「不用了，不用了，我跟你去端哇……」很久不用土話，但土話還是張口就來。

在一群家鄉人跟前說普通話，而且還就他一個人，那種覺很恥，有些說不出口的樣子。

「你坐吧，我溜溜……」

四老漢也發話了，讓風塵了鞋上炕坐，還要坐到自己邊。

「這次回來就不走了？」

老漢已經有些耳背，說話的聲音特別大，便是記也不如之前的好了。風塵著老人的耳朵，說：「不走了，好好住一段時間。沉澱一下……」

老漢「嗯」一聲，說：「就是哇……歇歇好，老奔這奔那的，荒日子了。」須臾，飯菜上來，老漢一邊讓風塵吃，一邊看他，那目純粹是疼一個晚輩。都是一個村裡看著長大的，而且論起學問來，年輕一輩裡，風塵絕對是最好的，考上了大學，還了大科學家。用老人的話說，那簡直「頂了天了」，很「了不得」……

「小哥兒，額問你啊……這個『嬰兒』你知道是甚意思不？」聽風塵說起自己在華山遇見了修道人一節，老漢興緻一起，就問了風塵一個問題。

這個「嬰兒」當然不是孩子，而是道家所謂的「元嬰」——在一些網路小說中倒是很常見到。

練氣、築基、金丹、元嬰嘛……

「嬰兒」是什麼，風塵一知半解，不是很懂。道：「嬰兒，就是指的呼吸像是嬰兒一樣，若有若無吧？」

「哈哈哈……」老漢聽的忍不住笑，搖搖頭，揪著鬍子大聲說：「這個嬰兒啊，可不是呼吸像是嬰兒。小哥兒你回來不是要沉澱一哈麼？四爺爺就給你講一講，這個嬰兒呀，就是說咱們人，要把你後天學的條條框框，所有的認識，全部都放哈了。一個人從一生下來，一點兒一點兒的，認識出來的東西，全部都要放下了。這個就是嬰兒——甚是先天？這就是先天。這個天呀地呀，山呀水呀，是嬰兒一點兒一點兒看了以後，見識了以後，纔有的。沒有之前，不是先天是甚？」

「你把後天學的東西，都放下乾淨了。這個心就空了。進了嬰兒的狀態，道也就出來了。修道修道，就是這麼個玩意兒。」

風塵教，隻能一個勁的點頭……

老頭子道：「你想想，你從孩子到現在，每天看每天學，心裡頭裝了那麼多東西。哪裡還能容下別的東西？虛懷若穀，心裡頭都放下了，你才能空出來。從嬰兒開始，在重新認識一下這個世界，這一個過程，反觀。」

「反觀，就是再學一次……」

老人說的興緻——他的孩子從對這些沒什麼興趣。哪怕是去開了算命館，做先生的五兒子，也對什麼「致虛極，守靜篤」毫無興趣。算命的學問，實際上很難算什麼學問，那隻是記憶力。記憶力好的，能夠把算命的口訣背下來，能心算合八字，能排盤，就可以了。都是固定的程式，和「道」是兩回事。老人從炕上一頭的書架上隨手拿出一本《道德經》，從裡麵摘取一些關鍵的文字出來。如一開頭的「道可道，非恆道」一篇，言此乃歸復於嬰兒，反觀天地萬之的本，隻是大致說了一下，告他大致知道即可，不需要立刻弄個明白，等以後到了這一步，自然就懂了。像是「玄牝之門」一章，何謂玄牝之門，也都大致的提了一句，讓風塵暗自嘆、欽佩老人的博學，以及道學的深。跟著，又指了「載營魄抱一」一章，抑揚頓挫的大聲念：「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能如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蒼老的手指，卻很穩，念一個字，就指一個字，毫不錯。念罷，四老漢就說道：「這個魄，是甚？這個魄啊，是一種後天的東西，人在母胎之中，未有胎，不生靈慧，是沒有魄的。魄，主人之運，新陳代謝，是控製的程式，就像是電腦的係統一樣，看不見，不著，卻是執行人的關鍵。也是儲存資訊、理資訊的一個重要的程式……這段話，就是告訴咱們，你要如何無離，經營自己的魄。就是要像嬰兒一樣，回到那種矇昧的狀態，找到咱們最開始的時候，那一點。甚命雙修？說的白了，就是從這兒起的。你把後天的認識、閱歷都去掉了，心沒有瑕疵，能夠容納道的出現，於是也就出現了……」

「……」

一老一，一個說，一個聽。

羊倌對著毫無興趣，已經下地幫忙收拾去了。

風塵道：「原來這是嬰兒……」

四老漢道：「對，這就是嬰兒。人們都說封建迷信，看燒紙的了，不看看裡麵到底是甚東西。」風塵道：「四爺爺你這些東西……我以後也跟你學一學哇。」他能夠到，四爺爺這些學問真的很深。

四老漢「啊」了一聲，頭搖了一下，說：「教不來，你四爺爺要是會教人，早去大學當教授了，還在農村裡灰堆的？」

想起關於這位四爺爺的傳說，風塵會心一笑。這四老漢不會教人倒是真的，風塵笑道：「那是您老學問太深了，不知道怎麼說。要不這樣，你把書借給我看，我慢慢學，哪兒有問題就過來問一問你，咋樣？」

「都拿去哇……那幾本給我留下來就行。」

那幾本是俄文字母的書，風塵連字母都不認識，更別說看了。他從炕上跪走過去，出來翻了一下，看到裡麵竟然還有一些手寫的註釋。註釋有中文還有一些……，一些看起來極為潦草、狂草的波浪線……心裡一陣嘀咕，心說：「這就是俄文的狂草版？四爺爺寫的？這也太逆天了，絕對是俄國醫生的水準。」

書合回去，風塵就拿了一本《道德經》——目前，隻是這一本書，就已經夠了。一直到了八點來鍾，風塵就不再打攪老人，離開了西營回去。

第二天……新的一天開始了……

風塵起的大早，開始自己簡單的生活。他沒有嘗試著坐下來，去打坐靜。用昨天四爺爺的說法說，就是他現在坐下了，也沒用。心裡頭心思太多，充滿了東西，放不下，坐下就是空耗時間——而真正的坐下，是一坐下來，自然而然的就靜了。那時候打坐纔有用，坐下，坐不下，實際上是你是否已經「滌除玄覽」而心無瑕疵的一個標誌。要放下，就隻有慢慢的熬練——離了世俗，眼不見，耳不聞；離了煩擾，歸於平靜。習慣這種生活，放下心思雜念，是需要勞其筋骨、其的。

大道至簡，道就在那裡，在每一個人的心靈深。但它已經承載了所有，所以你看不見，找不到。

隻有搬開那些認識，掃除心靈中的塵埃，它才會出來。

道很大，大到它可以包容一切。

道也很小。

小到……像是數學意義上的奇點，隻是一個點，甚至於連一個點也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