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全食第182章 邏輯

其他的倒也罷了,唯獨彈劾的史一出列,柴擒虎等人心裏就是一咯噔。

沒想到罪魁禍首張心竟想了這麽一招兒!

史姓馮名田,今年都七十多歲了,大約是出寒門做慣農活的緣故,至今耳不聾眼不花,聲音高洪亮,子骨比好些六十多的還朗。

彈劾的聲音一出,整座大殿都回著他的控訴,繞梁不絕。

一看是他,慶貞帝也有些頭疼。

這老頭兒……很有些特殊。

馮田確實是個好,當年底層一步步爬上來的,真心實意為百姓辦事,每次任期滿時,都有當地百姓苦留,家裏的萬民傘多的都快放不下了。

後來年紀大了,慶貞帝恤,才留京做個史。

饒是這麽著,老頭兒也還隔三差五遞折子,說想去地方上做點實事。

他有著最理想化的清的特質:

清貧,不畏強權,平等地彈劾每一位可能違法犯罪的員,哪怕是蒜皮的小事。

上到碩親王,下到不流的小,都吃過馮田的奏本,可謂人人喊打。

馮田就是個一筋,不管什麽時候,隻要看到覺得不合適的人和事,就要立刻上本。

說得好聽了,不畏強權;說得不好聽了,就是不顧大局。

曾有人氣不過,想著抓點馮田的小辮子包袱,然而幾年下來,隻剩下無可奈何的欽佩。

馮田確實是個狠人。

他的清貧遠近聞名,克己奉公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為半生,非但沒有貪墨過一個大子兒,甚至還時常自掏腰包接濟窮人,猶如苦行僧。

馮田在地方上為期間,家裏窮得叮當響,老婆孩子得嗷嗷哭,鄉親們看不過去,反過來上門接濟,卻被馮田攆走。

馮妻實在不了,哭著和離改嫁,轟一時。

這樣一個老頭兒,平時與大家沒有瓜葛時,所有人一邊罵他傻一邊欽佩。

可當這麽一號人衝過來罵到你臉上時,就隻剩下棘手。

若換做旁人,柴擒虎大可以與之當堂對罵,可對馮田……著實有些無從下手。

他太問心無愧了。

你可以說他傻,罵他癡,卻唯獨揪不出一點兒違法紀的汙點。

慶貞帝很不願意看到自己看中的臣子們訌,便趕在柴擒虎開口之前道:“馮卿,今日隻論江南河堤一案,休要聒噪,退下吧。”

皇帝本人也沒被馮田當眾頂撞,奈何這老頭兒實在是個辦實事的好材料,又難得一銅皮鐵骨,慶貞帝又又恨,也不舍得糟踐他。

馮田梗著脖子道:“陛下此言差矣,千裏之堤毀於蟻,河堤是大祿的河堤,臣子也是大祿的臣子,臣子就如同大祿的河堤……”

他唾沫橫飛說了老半天,吵得慶貞帝腦瓜子嗡嗡作響。

唉,劍是把好劍,奈何經常不聽使喚!

今日是大朝會,田頃和宋雲鷺等人也在,聽了這話便有些牙

這老頭兒當真不會看眼

此時彈劾,不是助紂為麽!

虧他之前還曾帶頭彈劾過張芳縱容李秋在外橫行,如今反倒胳膊肘往外拐,瘋了不

可若馮田會察言觀,也就不會人送外號“老瘋子”。

他仍喋喋不休。

眼見著大家的注意力被強行拉偏,慶貞帝的耐心也在一點點告罄,臉沉得好似能擰出水來。

朕養你容你,不是為了讓你關鍵時候拆臺的!

正巧馮田說得口幹舌燥,中間忍不住扯著脖子吞了口唾沫,一直留意著慶貞帝臉的王忠一看,靈機一,忙喊道:“來人,快給馮大人上茶!”

偶爾有得寵的臣子說得興起,慶貞帝便會賜下此殊榮。

慶貞帝拉著臉一擺手,旁邊的小侍立刻端著茶水上前。

馮田激涕零,巍巍謝恩,忙端起來痛飲。

說時遲那時快,王忠衝那侍使了個眼,對方馬上不著痕跡地用胳膊肘往馮田肋下頂了一記。

酸痛襲來,馮田當場劇烈咳嗽起來,一張老臉都憋紅了。

王忠心大喜,忙不迭走下來,一邊罵那小侍一邊道:“瞧你笨手笨腳的,怎麽伺候的?馮大人,沒事吧?都愣著做什麽!來人吶,快將馮大人攙下去歇息,再請個太醫來瞧瞧!”

可憐馮田正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還沒回過神來的,就被兩個壯的侍半拖半扶帶下去了。

大殿之上迅速恢複了寧靜。

柴擒虎瞠目結舌。

還能這麽著?

戶部尚書張芳暗道不妙,背心漸漸沁出冷汗。

萬萬沒想到,陛下竟然用近乎耍賴的方式理了……這下,倒是難辦了。

他忍不住抬眼去看斜前方的父親,卻見對方依舊紋,微微垂著眼簾,麵上不悲不喜,眼觀鼻鼻觀心,仿佛對馮田一事當真無於衷。

沒了餘音繞梁,慶貞帝的心立刻好多了。

他環視眾朝臣,再次重申,“近來,朕屢屢收到江南傳來的急遞,說那河堤年年修年年垮,如今人證證俱在,由不得朕不惱火!”

狗屁的收到江南急遞,本就是你一手撒出去的欽差!

張芳雙手一頭發,想說話,卻又不敢開口。

該怎麽辦?

一時又安自己,被抓到把柄的都是下麵的員,未必有直接證據表明是他們爺倆指使的。

一時又暗罵那些家夥太過貪得無厭,恨不得每年自己扣留二百萬,卻隻給他們爺倆一百萬!

若非如此,但凡他們收斂些,何至於鬧到今日這般田地!

還是無用!

連幾個欽差都搞不定,若是大手筆收買了,或是隨便找個什麽由頭弄死……

“張閣老,”慶貞帝看向一直沒出聲的張心,“人家都告到你頭上啦,就沒話說?”

張心滿是老年斑的麵皮微微了下,波瀾不驚道:“清者自清,老臣無話可說。”

“好!”慶貞帝突然抬高聲音,笑道,“朕最喜歡的就是你們問心無愧的樣子!”

說罷,話鋒陡然一轉,“來啊,自即日起,著三法司會審,碩親王、史臺協同辦理,朕就要一個水落石出!”

他站起來,抖了抖滿是金繡的龍袍,目緩緩掃過下麵一幹文武員。

“若百姓誣告,誅九族;若員知法犯法,該抓的抓,該殺的殺!”

稍後退朝,眾大臣三三兩兩散開,張心和張芳父子倆再也沒了往日被眾星捧月的待遇。

張芳暗自咬牙,過去低聲道:“爹。”

張心掀了掀眼皮,嗯了聲,扶著他的胳膊,巍巍轉往外走。

大約是年紀大了,他走得很慢。

近來天氣不佳,外頭沉沉的,爺倆慢吞吞挪到宮門口,張心拍拍兒子的手臂,張芳立刻停下,“爹,怎麽了?”

“看看天。”張心了幾口氣,微微瞇起眼睛,仰頭看著。

看什麽?

張芳也跟著抬頭看天,卻見整片穹窿都是霧沉沉灰突突的,既無日照也無暇,甚至連片像模像樣的雲都瞧不見。

張芳又看父親,卻見他角含笑,似滿足,似憾。

他不敢打擾,就這麽站在原地陪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張心才意猶未盡收回視線,又慢吞吞往外挪,“老了,想家了。”

張芳莫名有些心慌,當即笑道:“您老為江山社稷忙了一輩子,要兒子說,也該歇歇了,不如急流勇退……”

張心一個眼神過來,他就說不下去了。

事到如今,能不能退,怎麽退,已由不得他們做主了!

宮門外人多眼雜,不是說話的地方,爺倆一路無話,回了家,又命人搬了幾個火盆進來。

張心年事已高,氣兩虛,今年越發怕冷了。

張芳親自捧了安神茶上來,伺候著張心吃了半盞,去他對麵坐下,悶聲道:“您這些年就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陛下當真不念舊。”

前頭炭盆劈啪燃燒,張心上卻還蓋著一張大虎皮。

外間有家養的小戲子吹拉彈唱,聲音穿梁過院,飄飄,啥事清幽。

“你說這話就是不長進,”張心擰著眉頭罵道,“為朝廷辦事,為陛下辦事是臣子的本分,哪裏能說是功勞苦勞?”

張芳兒聽不進去,嘟囔半日,越說越氣,又見下朝這麽久了,竟一個來探的也沒有,不由惱火起來,衝外頭喊道:“閉門謝客,若有人來,一概不見!”

“是!”

管事的應了聲,小跑著去了。

張芳還沒坐下,卻聽張心低低地笑起來。

“樹倒猢猻散,這會兒誰還來呢?你也是瞎心。”

值此風雨飄搖之際,能保住一個是一個吧,紮堆兒往上湊做什麽呢?

張芳聞言,用力往桌上拍了一把,“都是些狼心狗肺,以往咱們好的時候,恨不得大半夜在外頭熬著,做什麽程門立雪的樣子。如今略有點風吹草,就門可羅雀……”

旁人不說,父親那幾位弟子,平時跟自己稱兄道弟,親熱得不得了,恨不得日日過來侍奉,如今又怎麽樣了呢?

可轉念一想,他們也在被參奏之列,隻怕也是泥菩薩過江,況且已經有幾個因為證據太過確鑿,被捉拿下獄,便又惶恐起來。

“父親,”張芳忽然有些怕,拖著凳子湊到張心前,“這次陛下果然要真格的了麽?”

以前那麽多年風風雨雨都過來了,陛下一直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如今父親這把年紀,他怎麽忍心!

張心看了他一眼,非常用力地,從肺腑深吐出一口氣來。

“我以前說什麽來著?願賭服輸,了這個圈兒……來吧,都來吧……”

雷霆雨,皆是君恩,敗得失,隻在一念之間。他張心一生風榮辱,皆是陛下所賜,陛下既然能給,也就能隨時收回。

若他覺得自己還有用,自然誰都告不倒;

若他厭倦了,都不用誰特意告,隨便有個人過來一,自己也就倒了。

在今天之前,他還在賭,賭陛下念舊,願意給他留點麵。

可馮田被架出去那一瞬間,張心就明白了,若論狠心,還當數龍椅上的那位。

這麽多年來,他確實做了不事,可弄來的錢財,也並非全進了私囊。

現在回想起來,張心不免覺得有些好笑。

都說以史為鑒,曾經他看那些前車之鑒,總覺得自己跟他們不一樣,會是個例外。

可如今看來,都一樣。

張芳聽得心驚膽戰,“鹿死誰手,尚未可知,您怎能說這樣喪氣話!您為朝廷勞這麽多年,背了多罵名!若沒了您……”

尚未可知?糊塗!

現在最要的,是看清究竟誰是獵人,誰是鹿。

張心曾是獵人,也曾以為自己會永遠是獵人。

可就像太會東升西落,萬花謝花開,哪兒有什麽永遠?

張心就看了他一眼,竟然笑了。

“這麽多年了,多大人了,怎麽還看不明白?這天下沒了誰都不要,我?我算什麽!”

什麽百姓,什麽朝臣,都隻是工

用完了,自然也就該丟了。

其實他早該想到會有這麽一天,隻是一直不想承認,心存僥幸,想自己會不會是例外。

張心忽然打了個哆嗦,覺得有些冷。

張芳見了,忙將虎皮往上拉了拉,又把火盆往前挪了挪。

張心閉上眼睛瞇了會兒。

屋裏靜得嚇人,張芳甚至把呼吸都努力放緩了,一時間,隻能聽見外頭約的呼嘯的北風。

“快過年啦。”張心半閉著眼睛歎了句,想了會兒,對兒子招招手,“趕明兒你替我上個折子,人老啦,不中用了,舊病複發,且在家養幾日。若他們有什麽要問的,隻管來。”

“爹!”張芳的聲音都帶了,說不清是怕還是氣。

到了這個時候,隻怕父親前腳上了折子,後腳陛下就準了。

若沒有權力在手,豈不任人宰割?

他才要說話,外頭卻有人來傳話,當即起去了外間,低聲問道:“又怎麽了?”

管家親自過來回話,先往裏間瞅了眼才低聲音道:“外頭來了衛隊,把咱家這條街都圍了。”

這就要br了麽?張芳心頭一驚,咬牙切齒罵了一句,過了會兒才擺擺手,“你去吧。”

“陛下下手了?”他才進去,裏頭張心就語氣平靜的來了句。

張芳張了張,知道瞞不過,隻好去他跟前道:“也未必是,畢竟嚷出來三司會審的名頭,總得做點什麽給外頭的刁民看。”

張心嗬嗬幾聲,沒多說。

“爹,都這樣了,您告病的折子還遞嗎?”

“遞!”張心毫不猶豫道,“明兒一早就遞。”

他手上經的事兒太多,如今看來,恐怕這道坎兒是邁不過去了。

他這輩子,什麽都有了,縱然此時撒手西去,也沒什麽不知足的。

唯獨一個兒子放不下……

但願陛下看了折子,能顧念這麽多年自己勞的份兒上,給張家留點脈。

見父親閉了眼,半天不言語,張芳站起來,緩緩退出去。

“對了,”張心突然來了句,“那個李秋啊……”

他沒說完,張芳卻懂了,“兒子前幾日已經安排了。”

“唔,行了,天不早,你去吧,不必過來陪我用飯了。”張心像是沒了力氣,不再出聲。

與此同時,田頃、宋雲鷺、柴擒虎和師雁行師兄妹四人齊聚師家好味,也在商議對策。

天冷,人多,正好吃火鍋。

羊大骨和魚湯熬得鍋底,最是鮮不過,將各放在外頭凍上幾個時辰,略的時候,拿進來快刀切薄片。

高湯鍋底燒滾了,大泡兒咕嘟嘟冒上來炸開,筷子尖兒提著片在熱湯起起伏伏幾下,略變了了。

往蘸料碟子裏一按,大口吃,沛,又鮮又燙。

“那老瘋子著實可惡,”田頃直接將一大盤卷丟進去,心裏默念幾個數,用大抓籬一口氣撈出來,分派給眾人,“今天雖打斷了,可他韌非常,一日不,來日必然還要卷土重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什麽為者家眷也不許經商,那他們這些商戶出員如何自

難不考中了科舉,就要把祖宗家業都丟了?

要麽幹脆直接修改律法,商戶不得科舉不就得了!

“我早就聽過他的威名,”宋雲鷺比其他人早來京城幾年,了解更多,也是一臉苦,“他無黨無派,做事不管不顧,陛下也是又又恨。”

真不愧是張心,竟想出馮田這步棋。

就算無力回天,也結結實實能惡心他們一把。

理不好,被馮田抓住不放,來日小師弟的功勞都要變得不那麽名正言順。

柴擒虎麵無表,一腦按在師雁行碗裏,聞言略一沉,“正麵說是說不通的,最好私底下見了,萬一鬧得僵,也能隨機應變。”

馮田此人雖固執,可到底也是個人,是人就有弱點,隻要仔細點,總能找到。

“不如讓我試試。”師雁行忽道。

三位師兄齊刷刷看過來。

師雁行順手往鍋裏丟了點皮慢慢煮,笑道:“說到底,這事兒就是衝我來的,二師兄也不過了池魚之災罷了。你們若想跟他講道理,那是癡心妄想。”

馮田這種人,說白了就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有自己的一整套邏輯,形完整的邏輯閉環,不能以常理度之。

如果你跟他講道理,他本聽不進去,隻是對牛彈琴做無用功。

可如果不講道理,順著他的邏輯講,就在一開始落下風,進了他的領域,更不可能取勝了。

對付這種人,隻能以魔法打敗魔法。

師兄弟三人麵麵相覷。

“小師妹,你有什麽好法子麽?”宋雲鷺好奇道。

來京城這麽多年了,他還沒聽過有誰說服過馮田呢。

就連碩親王也拿這老頭兒沒法子。

“有啊,”師雁行粲然一笑,眉眼彎彎,“打碎他的三觀,重塑一下就好了。”

三觀?

那是什麽?

師兄弟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雖然不大明白,但也約覺得是某種很了不起的東西。

“颯颯,其實我……”

柴擒虎生怕馮田倔勁兒上來把未婚妻氣壞了。

“聽過一句話麽?”師雁行笑道,“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此仇不共戴天。”

柴擒虎:“……”

怎麽這笑容怪嚇人的?

“擇日不如撞日,”師雁行他的手,幹脆利落道,“就明天吧,你們看誰把他約出來,我來說服。”

鬼使神差的,田頃多問了句,“那他要是不來呢?”

師雁行看向他,笑容越發甜,張口吐出惡魔之語,“要你們三個大男人幹什麽吃的?”

請不來就綁來!

三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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